帝阙韶华

第三十九章 圆月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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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庸侍候天宜帝已有十五年,自他成为贴身内侍以来,待在皇帝身侧的时间超过宫里任何人,包括后宫的妃嫔。直到近几年,实在另有要务脱不开身时,才由徒弟张承珏在御书房或清凉殿伴驾。作为重华宫的内侍总管,他了解宫中的人和事,就如了解自己的掌纹,清楚每一条或深或浅的纹理沟壑。能够长久地随侍君侧,忠诚只是最基本的条件,他能将分寸二字运用得炉火纯青,比如适时地能言善道和恰到好处地惜字如金。

就像现在,他引着静王从后宫回到清凉殿侧旁的西暖阁,一路上没有任何交谈寒暄,连投过来的目光都很少,但无论神色还是步态中都透出适度的恭谨,因而这种沉默反而令人舒服。

静王也没有同他说话,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戊时,他已经感到身体里逐渐蔓延开的疲软和隐隐的抽痛,这个下午过得很是劳神,加上药性快要发作,他整个人都有种近乎恍惚的昏沉。

清凉殿的西暖阁与主殿隔了一道回廊,里面器物华美,设有锦帐长榻。吴庸请静王坐下少歇,就不快不慢地朝主殿走去。

主殿的内室里有一道暗格,除了皇帝本人,重华宫中唯有吴庸能够打开,里面每次只放置一粒当月的解药。至于天宜帝是从何处取来这颗药丸,以及根除碧海澄心的灵药究竟收藏在哪里,唯有他本人才知晓。就像对待许多其他皇家隐秘一般,吴庸从不探究,连已知的也尽量装作不知,除了天宜帝特别交代去办时,譬如眼下。

他让几个在清凉殿服侍的内侍都退出去守在殿门外,自己独自进内室取药,亲自倒了一盏温水,将黄豆大小的药丸化开。天宜帝想表示惩戒时,就会将药融在酒里,让静王多受一些罪,若像今天这般有嘉许之意,用的就是水。

吴庸将一盏药水放在托盘上,双手平端着,小心地绕过另一侧回廊,朝西暖阁走去。皇帝不在时,清凉殿内外一向很肃静,他脑中回想着适才在兰亭宫见到的情景,总觉得韩贵妃这次不若平时冷静,手段有些操之过急;天宜帝近年来对后宫争斗越来越不耐烦,既没有万全把握,何必非要当着他的面清查后宫。

回廊上铺的都是两尺长,尺半宽的金砖,走在上面本来平整而舒适,但不知是时间太久还是别的原因,廊下两块并排铺设的金砖不久前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弄得地面像是横着开了条口子,十分有碍观瞻。

从宫外运来同样尺寸的金砖替换上需要三天,于是这道开裂处就暂时铺上了一条织了花鸟图案的地毯遮挡。吴庸踏上去时,还在思索着宫中的大小事务,脚下突然一虚,竟如一脚踏空般。那两块开裂的金砖竟不知何时被撤了去,又没补上新的,不算厚的地毯就在上面虚架着,根本禁不住人的重量,吴庸反应过来不好时已经迟了,整个人连同手中的托盘都身不由己向前栽倒。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毫厘不差地捏住了托盘上即将倾倒摔出去的杯子,动作似乎并不快,却连一滴药也没有溅出。跟着有人从后面扳住他的肩膀,一股既稳定又平和的力道传来,立时托着他站稳了身体。

能将一场意外之灾化解得如此轻描淡写的,重华宫中只有一个人。吴庸定下神,赶忙对身后之人拱了拱手:“多谢李统领相救,怎么会有暇来了此处?”

“后宫出事,我将陛下常去的地方巡视一遍,恰好路过。”李平澜脸上仍是一贯地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想不到一天之内,前殿后宫都有人跌倒。”

正说话间,两名工匠抬了块沉重的金砖朝这边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内侍,见地毯凹陷,一只托盘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都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的们不该一时疏忽走开,求吴总管饶命。”

吴庸眼中掠过深思的阴霾,李平澜将盛药的玉杯递回给他:“吴总管可是正有急事待办?”

“李统领这个人情,咱家记下了。”吴庸接过来,不理会那两个内侍,回身朝西暖阁走去。李平澜没再说话,陪着他走到门前,看着他迈过门槛,随即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驷马的御用宫车又驶出宫城,朝西北方向行去。

洛湮华靠坐在车厢中,解药已经服下,但经历过两次的那种毒发的难受仍然渐渐攫住了他的身体与神志。过了今晚,韩贵妃和太子暂时应不会再盯准了月中十五出手,否则会引起天宜帝的疑心。而此番入宫尽管凶险不少,仍该算是很幸运了吧。

关绫和清明一直等在车里,两人见到他平安出来,都明显放心了些,但仍然绷得很紧。

静王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糟,清明两次过来,想扶着他躺下,宽敞的后厢确实可供躺卧休息,但他觉得还是应当尽力坐着,而不是像个起不了身的病人一样被拖回府里,让下属们担忧惶急。秦霜和杨越都很有才干,然而自己一倒,他们心里总会有些发慌,关绫也才十六岁,今晚不知能不能顺利应付过去。

人在生病时总会变得脆弱,觉得什么也做不到,无力御敌,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这每月一次的发作,偏偏都在旁人的算计之内,即使已策划了应对,今夜自己也注定是个拖累了。

他闭上眼睛,不知因为毒性还是疲惫,思绪无法集中在眼前,反而飘得有些远,秦肃随着粮队在八百里外的路途中,洛凭渊在三百多里外的豫州,他们此刻都在做什么?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不是今天抱过的月月,而是小小的洛凭渊,笑的时候眼睛不会弯成月牙儿,依旧睁得圆圆的,像是在问:“皇兄为什么总没空陪我玩?”母后很忙,如嫔要在一旁陪同,自己则不是读书就是练武,天宜帝更是很少关注侍女所生的皇五子。四五岁的小娃娃在凤仪宫里团团转,不知道该去拉谁的衣角,令人见到了,忍不住想过去抱抱他,现在可已经是统领靖羽卫的宁王殿下了。此刻,凭渊在做什么呢?

同一时间,十九岁的宁王刚刚穿过洛城的西华门,正放松马缰,缓缓走在城中熟悉的街道上。他今晨带了一干属下自豫州出发回洛城,原本预定走三到四天,但他的坐骑是安王不久前刚送的乌云踏雪,出得城来,见了平直的官道就开始撒欢,不住想要放蹄疾奔,别人的马跟不上,弄得宁王总得停下来等他们赶上。

洛凭渊一时兴起,便想试试这匹名马的脚程,反正路上无事,于是对下属笑道:“你们该怎么走还怎么走,我先行一步回洛城了。”

众人见稳重的宁王难得露出少年心性,都不来阻拦,眼看着他一提马缰,坐下骏马长嘶一声,一人一马转眼跑的不见踪影。

乌云踏雪大约是很久没有得到机会尽情奔驰了,越跑越快,当真是四蹄生风,一骑绝尘,越过路上行人无数。纵有旁人想别苗头,却哪里追得上。洛凭渊有几次怕它累了,想放缓速度,它只是不肯,连连驰骋向前,只除了途中打了一次尖,傍晚时分竟已一路奔到洛城,堪堪在城门将关未关之际冲了进去,才像是终于觉得跑得过瘾了,开始慢悠悠地在城中溜达。

洛凭渊心道,安王所说的日行六七百里确然不是虚言,心中爱惜,拍了拍它汗湿的鬃毛,笑道:“这回可跑累了吧,我先带你去喝水吃些草料,再慢慢回去不迟。”

西华门距离静王府尚有一段距离,他还是担心马儿渴坏了,找了家看上去整洁的酒楼,让小二将乌云踏雪牵去照料,自己准备随意吃些东西。

刚上了二楼,迎面撞见沈翎和两名靖羽骑卫坐定在一张桌旁,看起来也是刚到。几人见了宁王都是惊喜,连忙过来见礼,拉他坐在上座。

沈翎笑道:“可把殿下盼回来了,这些日子事多,没有您在,我等总是少了主心骨。不是昨日传书说还要过两天到么,殿下难道是插翅飞回来的?”

洛凭渊正色道:“沈副统领说得相去不远,我虽然不会飞,但是将马扛在肩上,一路使出轻功,也就奔回来了。”

几人都是大笑,平日里与宁王私下接触少,没想到他也会说笑话。

酒菜送上,洛凭渊就问起近日来洛城内的大小事务。

靖羽卫所自昨日接到尉迟炎传来的捷报,众人都十分欣喜,一多半功劳是江湖侠士的,但既然是宁王殿下找来的朋友,自然与有荣焉。靖羽卫连年遇到品武堂与金铁司的进犯,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人人憋了一腔闷气,如今用在坐骑卫之一邵必图的话来说,出门不看天也扬头,特别是遇见御林卫的时候。

洛凭渊想着,回府前能多了解情况也好,免得见了静王,事事还要听他讲述,那便只有点头的份。

一餐酒饭吃到很晚才散,洛凭渊走到外面,重新上马,朝静王府行去。乌云踏雪跑了一天,又刚刚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走得很慢,洛凭渊也不催促,在晚夏的夜风里徐徐而行。今晚,他感到沈翎与靖羽卫下属们对自己的恭敬中多了尊重信赖,差别很细微,但仍能从众人的神态举止中约略察觉。靖羽卫最初就是为了对付辽金武人而创,尽管又加上了很多其他职责,但以武力正面击溃品武堂,才是上至天子,下至卫所军士最看重的战绩。可在此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那个人,是静王才对。很晚了,待到回府时不知皇兄是否已经睡下。

夜阑人静,时节已过了立秋,静王府中连最忙碌的澜沧居也静了下来,四下里但闻虫鸣,一轮满月挂在天穹,时不时被云彩遮没,过一会儿又破云而出。

几十条蛰伏的人影在明暗不定的夜色里现身,按预定方位从四面靠近府邸外墙,甩出挠钩,动作矫捷地攀援而上,从山坡和湖边的林木间悄无声息地朝着宅院掩过去。

园中依然不闻人声,四下里是深沉的黑暗,除了月光时而穿过云缝,透过树木草丛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光影,就只有澜沧居的主宅里还透出一点如豆的油灯光晕。

黑暗中突然传出嗖嗖声响,不知是哪条人影起落间触动了机关,树丛后,接连数轮飞箭自不同方位角度迅疾射出,随即便是箭矢入肉声和中箭者的闷哼。几个人倒了下去,余者仍头也不回地继续潜行,跟着有人撞进了从树上当头罩下的大网,上面遍布锋刃倒钩,从后园摸进来的人则踩到了底部装满尖刺的陷阱。

为首的夜行人站在墙头,听着里面机关发动的破风声和沉闷的中伏呼痛声,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呼哨,等候在围墙后的第二拨刺客或攀或越,转眼间再次没入了静王府偌大的园林,小心地避开方才发出惨叫的地点,快速接近澜沧居。

他们在主院之外又触动了机关,这次是四面八方飞蝗般的暗器,和不知用什么机括从院内投掷出来的重石。倒下几具尸体后,余下的七八名刺客终于靠近了院墙,有一个直接去推院门,发现竟是虚掩的,一推即开。他谨慎地缩身回守,手中长刀护住胸腹要害。谁知蓦然间后心一凉,一柄短刃不知从何处飞来,透体而入,他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倒了下去。几道人影已从屋脊和院墙后现身,与仍在进攻的刺客交上了手。

刺客的首领仍然站在墙头远远观望着这一幕,目光森寒,从派出的几个暗桩没能回来,他就明白静王府很扎手,但仍然没料到扎手到这种程度。他的第一拨手下填了园中的机关,第二拨好容易攻到主院墙外,又已折损了半数,剩余的看来不是府中暗卫的对手,打到现在,连主宅的院落都还没进去,谁知道里面还预备着多少机关暗器。

但他这一方也有优势,就是人多。他连续吹出了两声呼哨的短音,第三拨十八人越墙而入。这些经过精挑细选和严格训练的死士未得命令不会退却,而他自己连同四名武功最强的下属,则作为第四拨紧跟着也越了进去。

与静王府的暗卫相比,死士在临敌时明显缺少必要的应变配合,以及那种出自本能的判断力,或许是严酷的训练令他们失却了情感,遇到复杂的情形时能发挥的作用就有限。所幸毕竟人数大为占优,几番缠斗,先后便有数名死士抢进院内,直奔洛湮华居住的屋宇。然而不出意料,房中很快传出声声惨呼和隐约的机括发动之声,显然同样有埋伏。

刺客首领入园后仍未参战,此时便有些焦躁,他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手,却还没探明这静王府的虚实,这样下去很可能落得个损失惨重,无功而返。

他思虑着要不要将身边最得力的四名属下也派上去扭转战局,正想朝身后打一个进攻的手势,动作却突然停顿。夜风不知何时改变了方向,他鼻端隐约闻到一缕药气,不是来自澜沧居的方位,而是从西边一处院落。他的瞳孔骤然紧缩,自己竟然疏忽了,静王很可能并不在他们全力攻击的澜沧居内,而是藏在别处。他朝身后一挥手,四个下属立即朝那处院落扑过去。

洛凭渊回府的时候,见府门紧闭,敲了一阵也无人应门,自他住进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宁王皱了皱眉,他能听到远方传来隐约的响动,像是兵刃相交与打斗的声音,但其间并没有夹杂一般交手时常有的呼喝与叱骂。

他直觉地不对劲,里面难道发生了意外?他将乌云踏雪拴在府门前一棵树下,按了按腰间纯鈞的剑柄,直接越过外墙,施展轻功朝宅院方向奔去。

此时月上中天,过了小山,他清楚地看到十数条黑衣人影正朝澜沧居扑击,月下闪过雪亮的刀光。

宁王已经顾不上平日常走的青石小径,足尖直接点上小湖中的莲叶,微一借力,提气接连纵越,径自越过湖水和成片的牡丹花丛,朝熟悉的主宅飞掠而去。

沿路树丛与灌木中倒了数具尸体,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闻到风中传来药香与血腥混合的气息,一眼望去,五六条人影正在澜沧居院前与众多黑衣人交战,宁王一眼就看到,为首的正是杨越。他手持长剑砍杀劈刺,全不似平日里前后操持的杨总管。

洛凭渊厉声叱道:“哪里来的贼人胆敢擅闯王府!”腰间的纯鈞已呛啷出鞘,想到这么多刺客在自己离府之时,肆无忌惮地杀进府里,竟然到了静王居所之外,他就怒从心起,一剑将一名迎面过来拦截的黑衣人当胸捅了个对穿。

“宁王殿下,”杨越吃了一惊,脸上却现出喜色,叫道:“贼人来暗袭,您回来得正好!”众多黑衣刺客听到宁王名号,都是一滞,但既未收到撤退的讯号,仍是加紧攻击,当即便有几人朝洛凭渊攻来。

宁王也不打话,手中招式凌厉无匹,剑光到处如水银泻地,纯钧宝剑锋芒所至,对方兵刃尽皆摧枯拉朽。他见己方人数少,出手时毫不容情,顷刻间连杀数人。

两名黑衣人同时从左右向他进袭,招式配合十分纯熟,洛凭渊手中剑芒闪动,二人兵刃尽折,他顿也不顿地直取一人咽喉,血光飞溅中长剑圈转,削去另一人半条手臂。

杨越身边压力骤减,剑势大长,刺中一名对手咽喉,叫道:“五殿下别管这边,快去含笑斋!”语气极是焦灼,原本围攻澜沧居的死士在连连的呼哨指挥下已经分出部分到了那边。

洛凭渊转头看去,西侧自己的居所果然有十数条人影闪动。含笑斋屋脊上站了一个少年,双手指缝间各挟三柄短匕,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微光,在与两名黑衣人交战,正是关绫。

他心下立时明白,杨越这边看来是被缠住了,分不出人手去救援。他随即越上院墙,赶向含笑斋,心里一阵阵紧缩,皇兄不要出什么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