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五十章 黄钟大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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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的晚上,洛凭渊仍然没能睡好,他总觉得皇兄那边或者靖羽卫所会传来消息,可是和衣躺到天明,仍然不见有人来报信。他想着在客栈里的封景仪与身在洛城某处的静王应该都同样彻夜难眠,甚至没办法合眼。按照静王的意思,自己只负责安排天牢指认,但如今不知情况的进展,他但觉坐立难安,每过一个时辰,心底的焦灼就增加一分,同时升腾的还有那股对太子一党的愤怒。他真的帮不上其他忙吗?

洛凭渊作了一会儿吐纳,感到心情平定了一些。白露和霜降像平日一样送来早餐,他匆匆吃了几口,就准备赶到靖羽卫所等待消息。

走出府门,四名亲随护卫已经按惯例候在门房外,一名从人牵来乌云踏雪。洛凭渊正要上马,却听到远处脚步匆匆,有人快步朝这边跑过来。他抬头看去,是一名负责在静王府外巡视的军士,还是他自上月府内出事后调来的。

“五殿下,”那人奔到近前,见了宁王立时单膝跪下行礼,“我等方才巡视时发现有人倒在附近,身染血迹,故上前查问,他说他叫芒种。”

芒种,不是与华山弟子一同被劫走的小侍从么?洛凭渊猛地立定步子:“他在哪里?伤得可重?”

“回殿下,就在府墙之外的杨树巷中,距此半里。”军士禀道,“属下先来报讯,还有两人正慢慢将他挪回来,他……他断了一只手。”

同一时间,杜棠梨被丫鬟唤醒,正在着衣盥洗。她受邀住进诚毅侯府中陪伴不久前定下婚约的大小姐姚芊儿,算来已是第三天了。

无论是两家的来往,还是杜棠梨与姚芊儿本人的交情,充其量都只能说得上泛泛,因而当诚毅侯夫人带了礼物上门拜访,又委婉说出姚芊儿的愿望时,杜府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罗氏说得入情入理,又很有诚意,姚芊儿的信也写得十分恳切,含蓄而隐晦地表达了从出事到定亲前遭遇的人情冷暖与心中苦闷,感谢杜棠梨当时对她的安慰,又说近来时常思念生母,与杜棠梨同病相怜,因而想请她过府小住几日。

杜棠梨不记得自己曾安慰过姚芊儿,那会儿几个相识的小姐聚在一起议论坠马事件,口中都是同情的话,但语气神态间透着一股幸灾乐祸和嘲讽。姚芊儿待人有几分势利高傲,人缘实在称不上好,杜棠梨没兴趣在背后拿别人的祸事寻开心,每次都不说话走开,如此而已。但是姚芊儿提到失母之痛,却有些打动了她。

杜棠梨的母亲身体不好,一年前亡故,她的悲伤还没有消散,至今仍会午夜梦回,伤痛思念。父亲杜蘅在妻子去世后,尚无心思再娶,只请了守寡的姐姐来主持中馈,照料一双儿女。罗氏来过后。杜蘅就询问女儿的意思,若是不愿意也可以推却。杜棠梨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不想给父亲带来麻烦,或许姚芊儿在经历了一连串事件之后,的确已经不再信任过去的朋友,又实在想找人说说话,才想起了自己。

来到侯府两日,姚芊儿确然表现得很是热络周到,两人一道喝茶叙话,一同描刺绣花样,说些衣料钗环之类女孩子们都感兴趣的寻常话题。姚芊儿正在备嫁,甚至将母亲敛芳郡主留下的几件首饰,还有当年穿过的嫁衣拿出来给她看过。尽管都是多年前的物件,但因为保存得好,上面的宝石刺绣依旧灿烂华美。

杜棠梨赞叹了两句,姚芊儿却冷笑道:“棠梨你不知道,我那继母罗氏在父亲耳边吹了多少枕头风,想从我这里分走两件。几个姨娘面上不露,心里也都眼热着呢。统共这么点念想,我偏偏不给,要是值得的朋友姐妹,我愿意送谁就送谁,一样也不会落到那些人手里,她们也配么?”说着,竟拿了一支珠钗要送给她。

杜棠梨连忙推辞不受,这是根金钗,顶端镶的南珠有拇指甲盖大小,浑圆无暇,底座上一圈精致的金蔷薇花样,其间嵌了小颗的绿宝石,显得华美而不失素雅,倒是十分符合她的喜好,但这是别人母亲的遗物,况且自己如何能要这样贵重的东西。

姚芊儿却相当坚决,笑道:“宫中韩娘娘赏了恩典,许我这两日到皇觉寺给母亲上香,你我正好结伴同去,借了寺院的瑞气祈福。到时也不能太素静,你就戴着这根珠钗多好。”

相处下来,杜棠梨觉得姚芊儿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显得过于热情,有时又不知触到了哪里的心事,变得愤世嫉俗,说着说着话就突然开始恍惚出神,甚或咬牙切齿,看来前阵子的确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她心里对这位过去不怎么喜欢的侯府小姐倒生出了一些同情,本想着住上四五日便回家,算是尽到了陪伴的礼数,没想到姚芊儿还邀她同往进香,不觉有些迟疑:“贵妃娘娘的恩典既然是给了你,我一道去只怕不好。”

“有什么不好,”姚芊儿忙道,“府中丫鬟婆子都得跟着,又不单只我一个。有你一起,在车上也能说话作伴;母亲见了,知道我有闺中姐妹互相照应着,定会欢喜。”说着眼圈一红。

杜棠梨不好再推辞,但看看手中贵重的金钗,总觉得不合适,她实在想不出姚芊儿在自己身上能图什么,只能归结为对方许是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的心情,于是也就答应了。她心中打定主意,进香回来就将金钗还给姚芊儿。

宫里很快差人传下懿旨,准诚毅侯长女八月十三巳时往皇觉寺进香。为了陪同前往,杜棠梨在晨光熹微中起身,开始更衣梳妆。这个时候,她想的只是要为逝去的母亲在佛前上三炷香,并且对重建后的皇家寺庙怀着一点好奇与憧憬而已。

洛凭渊早已熟悉静王府中的小侍从们,芒种十五岁,长得很清秀,然而此时,这个少年身上伤痕累累,尽是殴打留下的淤痕,脸色因为失血过多变成灰白,左手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血肉模糊的断腕,上方胡乱扎着一根布条,已被血浸透,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洛凭渊命人将他小心地抬到含笑斋。芒种很是倔强,尽管受了重伤,仍极力撑持着不肯晕过去,见到宁王便要挣扎着起身:“五殿下。”

“不必起来,”洛凭渊道。奚茗画已闻讯过来施救。

“失血过多,过度饥渴劳累,”他略作察看,皱眉说道,手指连点,封了肩臂几处穴道,又取出金针,“五殿下,我暂时帮他保持清醒,但你尽量不要问太多,否则他支撑不住。”

洛凭渊点了点头,见芒种的脸色略有好转,开口问道:“是谁削断了你的手?蒋寒和魏清在哪里?”

“殿下,”芒种的声音很微弱,“属下也不知两位师兄现在何处。”

“不要急,把经过说清楚,你们遇到了什么?”洛凭渊沉住气问道。

“前日属下三人被一群歹徒突然袭击,”芒种低声道,奚茗画正在施针,又让药童取来参片,给他含在口中,以免昏过去。

庙会当日十分热闹,三人逛到将近傍晚才意犹未尽地准备回府,谁也没发觉身后可能有人跟踪,直到从一条僻静的小巷抄近路时,才注意到不对。

最先察觉异状的是魏清,他倏然回身拔剑,当时芒种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来得及看到身后出现了五六条人影,身法迅疾地朝他们包抄逼近,跟着后脑一阵剧痛,栽倒在地。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蒋魏二人似是在与敌人呼喝交手。

他醒过来时,整个人已被装在一条麻袋里,身下颠簸,耳边车声粼粼,正被一辆马车载着行进。芒种全身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

车子走了很长的时间,似乎一直在兜兜转转,无法分辨方位,但是听外面街市喧嚣,应是并未出城。

“后来怎样,何时从麻袋里放出来的?”洛凭渊道。

“我听见车上两个人在交谈,先是嘲笑传说华山剑法多么厉害,其实也不过尔尔,还不是手到擒来,都给装在了麻袋里。”芒种道,“后来车子停了,我被拖了下来。有人说,将这三个分开关,免得放在一处生事。我就被拖进一间房里,那两人在外面看守。”

“之后呢,这一天两夜是怎么过的?”洛凭渊沉吟着问道。

“属下也不知道在袋子里闷了多久,他们不给吃饭喝水,但后来将我放出来,解开穴道让解手,许是怕弄脏了屋子。”

芒种见到的守卫一共两个,有时会在屋外低声交谈,隔段时间进来补点一次穴道。他一直想寻隙逃走,哪怕是弄清情势,向外面发个信号。但身上的物品已经全部被搜走了,守卫除了打骂并不同他说话。

到了昨晚夜半时分,他发觉僵硬的身体逐渐能勉强活动,对方应该是大意了,在点穴时漏了两处。他于是爬起身来,悄悄将窗纸戳破了一条缝,想弄清身在何处,然而外面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芒种已经尽量不弄出响动,但是全身仍然酸麻,站立不稳间,头在窗棂上磕了一下。两个守卫立时闯进房内,拳脚相加,直到他倒在地上疼得起不了身。

最后有人进来喝止:“一个从人而已,你们就不该将他弄回来,留着无用,还得分神照管,将他丢出去罢。”

芒种其时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看不清那人形貌,只依稀觉得是个中年男子,嗓音如金属刮擦,甚是刺耳。

两名守卫答应一声,那人跟着又道:“金护法断了一只手,你们将他的左手留下,回去了好叫他主子知道和我们作对的下场。”

“后来,他们就砍断了我的手,蒙上眼睛拖到一辆车上,又兜着圈子走了好久,最后将我推下车。我躺在地上动不了,想找人求救时,五殿下的下属就来了。”芒种道,他强撑着说到现在,声音已是断断续续。

洛凭渊听得心中恙怒,芒种听到和看到的都很有限,他究竟被带到了什么地方?魏清和蒋寒应该仍然被关在那里。

“芒种,你再想想,那两名守卫说话时可还曾透露过什么讯息?”他说道,心里几乎不抱希望。

奚茗画在清理伤口,准备上药,芒种疼得满头冷汗,神志反而清醒了一些,说道:“殿下,昨日午间那两人在外面吃饭,我听到有一个骂道,‘一天三顿都是茹素,教人淡出个鸟来了。’另一个道,‘入乡随俗,你在和尚庙里还想吃荤不成,好好忍个两天罢。’”,

“你可听清了,他们是说在庙里?”洛凭渊精神一振,然而洛城大小寺庙何其多,此刻才得知这件事,时间只怕已经来不及,“再想想,还有没有听到什么?”

“他们……他们声音都很低,只有发牢骚时才大声些,能听清楚。”芒种努力回想,“殿下,属下也觉得是被关在寺庙里,因为昨日早上和傍晚都听到了钟声,先是黄钟,后面接着大吕,各响了九声。”

宁王的几个亲随也在室内,闻言不禁看向芒种,他们在静王府已待了一段时间,但没想到府中一个从人也懂得音律。洛凭渊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小侍从们从江南选派来之前,都曾接受过淇碧与挽音的训练。

他思索着林辰讲过的洛城名胜:“这帝京之中,哪一座寺院早晚课时会传出这样的钟声?”

含笑斋中一时沉寂。

“殿下,据属下所知,我洛城寺院虽多,早晚钟声能传出音律的只有一处。”有亲随上前一步禀道,神色却带着些迟疑。

“你且讲来。”洛凭渊知道这个名叫曹默林的亲随家中是洛城人氏,立时盯着他问道:“何处?”

“皇觉寺。”曹默林犹豫了一下,“属下听家中老人讲过,皇觉寺藏有前朝所铸的编钟,全套六十五件,每逢年节或重大日子时鸣响,其中就有方才所说的黄钟大吕之音,想是中秋在际,芒种才会听到。”

“可是皇觉寺近日封寺,有禁军把守,江湖匪徒怎能进入?”另一名亲随道。

洛凭渊心中却并不怀疑,负责天宜帝进香有关事宜的是安王,听命于太子的昆仑府门下如果需要进入皇觉寺,并不难办到,而且将人质藏到寺中避人耳目,的确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办法。

一念及此,他站起身:“我要去一趟皇觉寺。”

“且慢,单凭只言片语和几下钟声推测,就要亲自赶去,未免莽撞。”奚谷主不料宁王立时就要走,忍不住出言阻拦:“江宗主叮嘱在先,让殿下无论得到什么消息,万不可冲动行事。此事还是先报与他知晓,再做定夺为好。”

“没有时间了。”洛凭渊道,已是巳正时分,如果送信给静王,一来一回又不知要耗去多久。

他想了想,皇觉寺目前等闲不得进入,如若擅闯却又没拿住匪徒,难免会被安王或其他人在君前参上一本,纵然由皇兄筹谋,也是为难。于是说道,“我去探一探是最好的办法,没有实据不能调派靖羽卫,否则便落了他人口实;而且匪徒有人质在手,派旁人我也不放心,如今只有我自己进去才能兼顾。万一有事,过后向父皇禀明也不难。”

“寺中情形莫测,纵然要探查,总需有个接应。”奚茗画见他坚持,只有退而求其次。

此言确有道理,连四名宁王的亲卫都露出赞同之色。如果劫匪当真藏在其中,宁王只身救人,未免行险。

“自然不会只逞匹夫之勇。”洛凭渊道,他方才的确被昆仑府的行径激得气血上涌,但现在已经渐渐冷静下来。

“葛俊和郑贤到卫所去找沈副统领报讯,让他调集人手到寺外暗暗埋伏,不可声张。我随身带有烟花信号,如果里面确有贼人,就以此为讯,让他们赶来援手。聂胜和默林随我一道。”

几名亲卫跟随宁王数月,都已熟悉他的脾性,一旦做了决定从无更改,两个护卫当即领命,动身前去靖羽卫所。

“阿原,你都听到了,去禀报皇兄一声。”洛凭渊又道,他本想说让静王不要着急担心,自己会尽力将华山弟子救出,但两个护卫在场,他就把这几句话咽回去了。

他朝奚茗画拱了拱手,走出含笑斋,发觉霜降和白露跟在后面送出来。

“殿下要多加小心。”霜降擦了擦眼睛道。

两个小侍从方才一直在忙前忙后,白露的脸上带着悲愤,霜降眼睛里含着泪水,府里一班小侍从都很要好,如今芒种重伤,带给他们的冲击一定很大。

洛凭渊摸了摸霜降的头:“不必担心,这笔债必定会讨回来。”他不再多言,疾步出门,上马而去。

皇觉寺位于洛城北侧镇海门附近,距离申时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即使能找到蒋寒和魏清,将他们解救出来,还需要及时通知封景仪。洛凭渊心中牵挂,催动乌云踏雪,一路烟尘朝北奔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相反方向的一条街道上,带着宁王命令赶往靖羽卫所的葛俊和郑贤正被两辆从斜刺里冲出的马车拦在了街口,几乎堪堪撞上。两人勒住马缰欲待喝问,车上下来七八条凶神恶煞的大汉,不由分说就上前围住他们,拳打脚踢,为首的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东西,将他们带回去狠狠收拾一顿出气。”

两名护卫身手都不弱,然而他们很快发觉这群人言语穿着俱如市井无赖一般,却各个都有武功在身,动起手来狠辣老练,竟是难以抵挡。

寻常百姓见了这等阵势,都吓得远远躲开。不过一盏茶功夫,两名护卫都被制住扔进马车里,车辆扬长而去,街上空留下没有了主人的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