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五十五章 欲加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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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雾岚围猎相同,圣驾前往皇觉寺的前后事宜由安王负责,洛君平常常需要亲自过问,查看各项接驾准备。距离中秋还有四五天时一切已然就绪,但他仍然会到寺院一带转转,而后拐到驻扎在附近的禁军营地里,找武英将军闲聊。

当寺外的禁军领着一个僧人到营地报讯时,两人正在喝茶对弈。

郑明义听那僧人磕磕巴巴说完,饶是多年历练,脸色也变了,手中的棋子不觉落进了茶杯里。身负守卫之责,正殿尚未迎驾就出了这等大事,怎么说都是自己的疏失。

安王的神情还算镇定,立起身道:“郑将军,听他说得不清不楚,到底怎么回事,你我马上进寺查看。”

即使他不说,武英将军也势必要立即前去。他沉声道:“全都跟来,给我将皇觉寺围了,凶徒说不定还在里面,决不能放走。”

洛君平心中其实也是犹疑不定,太子只说凡事自有安排,但听那僧人讲述,正殿内外竟似没有活口,不是说至少会留着姚芊儿作证吗?洛凭渊又是什么状况?

他与郑明义担忧的全然不是一回事,但俱是心下焦急,一千禁军迅速出营,将寺院团团包围,二人就带着随从直奔正殿。

寺中僧人大多吓得不敢露面,只有几个哆哆嗦嗦地出来迎接,两人也不理会,疾步走到大雄宝殿。洛君平听到所有人几乎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个亲随立即拔出腰刀护在他周围。

“别大惊小怪,挡着本王的路了!”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护卫,走进殿中。而后第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洛凭渊,身边是一名被纯鈞刺了个对穿的僧人,不远处则是诚毅侯小姐一动不动的尸身。

“五皇弟怎么会在这里?”安王惊道,抢上前去检视。有一瞬间,他觉得洛凭渊已经死了,心中抽紧了一下,跟着发觉宁王的身体仍然温暖,只是唇边带了血迹,昏迷不醒。

“五殿下!”郑明义惊得面无人色,若是宁王在此身死,那他可以确定自己不但保不住官职,连性命也很难说了。

“是他,就是他杀了了因师傅!”那报信的僧人突然指着洛凭渊大声呼道,“小僧亲眼见到他在殿外挥剑杀人,师傅说他身上有邪煞之气,迷乱了本性,让小僧去找将军求援,自己留下设法化解杀孽。想不到,这恶人连师傅也害了!”说罢,俯地大哭。

“不得胡说,这是当今宁王殿下!”郑明义喝叱道,然而他转过头,就认出插在了因身上的正是纯鈞宝剑。

洛君平盯了那僧人一眼,这番话无异于坐实了洛凭渊的罪状。只是东宫手下撤离时明明送了信来,说姚芊儿愿意配合,怎么进来却见到她已死于非命,难道真是洛凭渊所杀?

他知道太子除了姚芊儿,在寺中还有其他布置,但并不了解内情,这一刻,看着一地的尸体和不省人事的宁王,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郑将军,事情太大,须得尽快禀明父皇。”他皱眉说道,“而且五皇弟看来受了伤,也需赶紧让御医诊治,事不宜迟,你我现在就一同入宫求见如何?”

郑明义已经一个头两个大,血光污了佛殿,皇帝的中秋参拜多半不能成行;五皇子可能是命案的肇事者,又像是在寺中受了不轻的伤,这一堆事没有一件是他担待得起的,唯有硬着头皮上奏请罪,再恭请圣裁。因此听到安王提议,当即点头,命副将留下处理善后。

安王的随从找来一张躺椅,将宁王放上去,洛君平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洛凭渊,唇角略微向上弯了弯。尽管心情复杂,但他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姚芊儿既然死了,在天宜帝面前,就需按照计划换上一套说辞。

想到此处,他朝一名正跟着扶椅走的亲随不易觉察地使了个眼色。

皇觉血案,诚毅侯府包括大小姐姚芊儿在内,一行九人全部死于非命,寺中四名僧侣被杀,其中的了因禅师更是住持的师弟,而造成如此浩劫的凶手竟似是五皇子洛凭渊。

即将结束斋戒的天宜帝正在清凉殿,由来问安的太子陪着说话。他听了安王与武英将军的叙述之后,勃然大怒。书案上那只白玉镇纸本来时常拿在手中把玩,此刻被他扬手摔在地上,玉屑四溅,有一片划破了郑明义的额头。

“这许多人进了寺中正殿,你竟浑然不觉,现下再来禀告又有何用?不过斋戒几日,就出了血光祸事,你们是要朕下罪己诏不成?”他近年来已很少这般大怒,连同太子在内所有人都跪下了,一众宫女内侍更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丝毫声息。

郑明义连额上的血迹都不敢擦拭,连连叩首:“臣守卫不力,疏于职守,有负陛下信任,请陛下下旨重重责罚,臣方能心安。”

“儿臣亦有过错,前几天请了五皇弟小聚,当时便觉得他有些恍惚,却并未放在心上。”洛君平也叩首说道,“今日儿臣为了筹备也到过寺院周遭,却没发觉五弟是何时进入,又怎么会闯到正殿,请父皇降罪。”

“父皇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太子连忙相劝,自责道,“儿臣见凭渊近日初习政务,诸事繁忙,担心会扰了他,没有时常关心,万万没想到他会出事,此乃儿臣未能善尽兄长之责。”

天宜帝摆手止住他们说下去。此事倒不能全怪郑明义,以宁王的武功,要潜入寺中并非难事,但是洛凭渊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脸色转为阴沉,沉吟不语。往皇觉寺参拜早已明发诏谕,本是一件人人瞩目的盛事,如今若是传出正殿染血,五皇子狂乱杀人,定会被看做不祥之兆,甚至上天降祸,却教他这天子何以自处?

“五皇子现在何处?”他沉声问道。

数日前宁王还进宫问安,并无丝毫错乱之象,但无论人是不是洛凭渊杀的,未经请旨擅入皇寺却是不争的事实,大异于素日的稳重端方。

“儿臣不敢擅专,已将他带回宫中,暂时安置在东偏殿候旨。”洛君平回答,顿了顿又小心道:“只是适才进来时看他犹未醒转,儿臣想求个情,看在五弟受了伤的份上,求父皇暂且不要让他到宗辅司,还是先延医诊治才好。”

郑明义伏在地上,闻言心中就是一颤,皇室宗亲犯了重大过失不会送去刑部或大理寺,而是交给宗辅司,这已经是仅次于廷狱的重地。单凭一个僧人的说辞,就要将尚在昏迷的宁王关到那里么?

“你的过失亦是不轻,还想为旁人求情。”天宜帝冷冷扫了安王一眼,“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十多条性命放在那里,倘若真是五皇子下的手,纵然他当真是中了邪,诚毅侯府又岂肯善罢甘休,朝廷内外许多人看着,要朕如何回护?”

“父皇,”洛文箫本已站起身,此时复又跪下,“五皇弟年轻气盛,又咋然被委以重任,难免压力过重,以至行差踏错,他必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孤身擅入的。而且,儿臣心中不解,凭渊平日好端端地,何以到了那大雄宝殿中就突然迷了心智,走火入魔?寒山派是道家名门,他又怎会身带邪煞之气?这其中必有缘故,求父皇详查。五皇弟如此悟性能为,还有大好前途,儿臣实在看不得他平白折损啊!”

一番话说得情词恳切,到最后已略带哽咽,闻者无不动容。然而以天宜帝的性情,越是有人出言开脱,他就想得越多,而且对恃武乱禁乃至独行擅专都极是厌恶,故此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安王也不能落在后面,跟着跪下:“儿臣亦有耳闻。前天晚上靖羽卫曾奉命出动,在九城查访一夜,想来凭渊定是有要紧的事,或许擅入皇觉寺也是另有隐情,才会一时犯了糊涂,恳请父皇宽恕。”实际上,靖羽卫搜索一夜不假,但只是在棋盘街、关帝庙几处,被他如是一说,倒似搅得京畿不宁一般。

天宜帝面沉似水,眉梢略略扬起,这是他动了真怒的征兆。在内城擅自调军乃是他的大忌。将靖羽卫授与宁王统领,本是信任他端谨持重,却不料几日功夫,洛凭渊竟然一连搅出这许多事端。他心里怒火炽盛,其中还带着几许失望,气得两边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郑明义眼见势头不对,两个皇子看似求情,实则将皇帝的火撩拨得越来越大,倒似宁王的罪名已经坐实了一般。如此下去,天宜帝即便不气坏了身体,也难保不会做出日后悔之晚矣的决定,作为在场的臣子不能不劝解。

他吸了口气,仗着自己到底是早年随驾的老臣,说道:“陛下,宁王殿下素来稳重,从未恃武骄人。如今情形不明,单凭一个僧人之言,未可尽信,说不定是五殿下在寺中遇到了贼匪,力战受伤。不若先等他醒来,自然会说明原委。”

天宜帝瞪了他一眼,武英将军为人中耿,这番话倒是提醒了他。一座皇觉寺,诚毅侯府的人能进,宁王能进,保不准别人也能进去,总需给洛凭渊说话的机会,查明实情才好处置。

他心烦地挥了挥手:“将五皇子送去绯云亭,让他今夜就在那边安歇,再多召几个御医来诊治用药。郑明义派人封锁皇觉寺,严禁消息外泄。”

吴庸在一旁也早已一身冷汗,他这时才得隙,附耳对皇帝禀道:“陛下,方才小的进来时,看到沈副统领递了牌子,正在外面请见。”

以天宜帝此时的心绪,一句“让他回去”几乎顺口而出,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吴庸既然替沈翎通传,那么靖羽卫可能是有下情禀报。

“宣他进来吧,正好朕有话要问。”他沉着脸说道,又对殿中三人道:“郑明义守卫不力,官降一级,罚俸半年,暂领原职以观后效。”

又对安王道:“三皇子亦有过失,罚三个月禄米,限三日内写一篇悔过书,朕要细看。你与太子为五皇子求情,心中顾念手足,朕听了还算宽慰。都退下罢。”

三人谢了恩出来,太子与安王都在琢磨天宜帝最后几句话的含意,迎面正碰上被内侍引着进殿的沈翎。

快要走出宫门时,安王才皱眉道:“那姓沈的怎么来得这么快,他是从哪里得了讯?”

“来得再快,终究是晚了。”太子笑了笑,他心里对今日的情况并不非常满意。姚芊儿死了,这与他收到的消息不符,动手的死士已撤离洛城暂避风头,他只有再差人去问,今天是来不及了;更令他吃惊的是,纳兰玉居然死在洛凭渊剑下。为了证明宁王发疯杀人而安排的两个人证都落了空,只能勉强由寺中纳兰玉收服的僧人顶上,可信度就大打折扣。

眼下,他最挂心的是洛凭渊醒来后,会处于何种状态。他不确定梵音术的效果,倘若纳兰玉成功控制了宁王的神智,自身就不可能被杀。但是洛凭渊似乎伤得也不轻,想来应不至全然无功。

洛君平则琢磨着,绯云亭位于前殿与后宫中间,位置略显偏僻,但天宜帝到了冬天有时会去午歇,因而还比较舒适。将洛凭渊暂时关在那里,能看出天宜帝再是震怒,对宁王还是护着的。

两人满腹心事地又走了一段,洛文箫先问道:“诚毅侯小姐既然身亡,那封信物你可放妥当了?”

“二皇兄尽管放心,”安王道,“我让人乘乱办好了,没人注意到。只是说起来,原也算不得大事,父皇见了未必放在心上。”

“事已至此,这般已是上策。”太子道,“父皇这些年是越发重规矩了,他看中的是五皇弟稳重,待到见他持身不正,行止无当,怎能不扫了兴致,自然也就会忍心给他个教训了。”

“就如对我一般。”洛君平笑道,随即觉得有些失口,没再说下去。

洛文箫也没有接话。以天宜帝的性格,如果洛凭渊不能洗脱中邪杀人的罪名,必定大失圣心,至少会被褫夺了统领靖羽卫的职权,软禁个一两年。目前到这个程度就够了,他真正的目标还是静王。

他事先已经反复推演过事态发展的各种可能性,虽然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状况,但洛凭渊的确已落入了圈套,他相信己方的赢面占到了九成以上,剩下的一成是静王的反应。无论如何,皇觉寺中有人指证,了因死在纯鈞剑下,人证物证俱在,而当时在场能证明宁王无辜的人,全都死了,没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破解之法,即使静王也做不到。况且,洛湮华自身还在嫌疑之地。

天宜帝毕竟是帝王,皇觉寺出了大事,这口恶气总要发在某个人身上,只要洛湮华卷进来了,就注定凶多吉少。后天,可是八月十五啊。

全盘计划不能向安王宣诸于口,洛君平也不会在事前或事后开口探问,保持点到即止,心照不宣,才比较聪明。

此时两人已经出了皇城,脸上俱带着些恰如其分的忧虑之色,各自上马离去。他们心里都明白,待到宁王醒转,这一场精心设下的局就将分出胜负。

清凉殿中的天宜帝喝着浓酽的茶水,面无表情地听沈翎禀告:昆仑府以华山弟子的性命相要挟,宁王得知了线索在皇觉寺,才会匆忙赶去。

“你可曾到寺中看过,有贼人进入的痕迹没有?”他忽然打断了沈翎的话。

“卑职听闻五殿下被送到宫中,就匆匆赶来,尚未及查看皇觉寺。”沈翎低头答道。事实上,他刚到寺外,就遇见了静王的暗卫,得知发生了什么之后,转身就往重华宫来了。

皇帝的手指一下下叩着面前案几,这是他沉思不决时惯有的动作。

一个内侍进来禀道:“陛下,王医正和钟御医正在殿外求见。”

“宣他们进来。”天宜帝淡淡道,他正在等着宁王的诊治结果。

两名御医进殿磕头,表情都有些战战兢兢。

“说吧,”天宜帝不耐烦地示意他们起来,“不用说虚的那一套,朕要听实情。”

王医正道:“宁王殿下右手为利刃所伤,好在伤口不深,但臣等观他脉象,像是曾经使力过度,内腑受了震**以致呕血。只需卧床静养半月,当可痊愈。”

听起来,不像为他人所伤,倒似确曾神智昏乱,伤了自己。

天宜帝的眉心跳了跳:“既然伤势无碍,何时能醒转?”

“五殿下似有脱力之象,又因未进食水,有些虚弱,从脉象看,尚需数个时辰方能清醒。”钟御医道。其实宁王脉象沉弱,更像是中了某种迷药,但他们来时已听到了一些风声,如何敢担上干系,故此说得避重就轻。

“好生开方调治,待他醒了再来报朕。”天宜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下去吧。”

两名御医叩拜领旨,即将倒退着出去之际,王医正又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低声禀道:“陛下,这是方才看诊时,从五殿下衣襟内掉落的。臣等不敢瞒报,请陛下圣览。”

众人看时,只见他手中似乎是一个手绢包,吴庸上前接过,那是一条秋香色绣了大朵金黄**的帕子,略微一抖就散开了,里面飘出一张素笺,笔致妩媚,明显出自女子之手。

他不敢多看,呈到皇帝面前。

天宜帝扫了两眼,纸上当先是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后面几行字则大致说,八月十三蒙恩入皇觉寺进香,愿与五殿下在寺中一会,此生别无他求。若不能遂愿一诉衷情,宁可一死。落款则是两个字:芊儿。文辞虽不甚考究,语意却颇为婉转哀怨,看来竟似出自死去的姚芊儿之手。不用说,这块精致的绢帕也是她的了。

天宜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私相授受,还为此偷入禁地,实可说一桩丑闻,他也不理会两个唯唯往外退的御医,劈手将素笺往地下一掷,正落在沈翎面前:“不必再说了,看看这个孽障都做了什么好事,还道他是为了救人,朕看是去私会罢!”

他已经恼怒非常,今日听到看到的一切,与几月来所见的五皇子天差地别,判若两人,若说不信,却又证据凿凿。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真是中邪了?

沈翎吓了一跳,拾起那张纸看了看,一时也不知如何出言为宁王辩解。他深知近日来洛凭渊的心思全在救人上面,怎么也不可能被姚芊儿一纸书信所动,其中必有阴私手段。只是无凭无据,也不能说这是假的,只好壮着胆子道:“宁王殿下平素为人绝做不出这等事,他被发现时又已受伤昏迷,也不知在寺中遇到了什么,卑职祈陛下查明真相,还五殿下以清白。”

“无须多言,自然冤不了他,”天宜帝冷冷道,他尽管恙怒,但并未影响思考,“明日巳时,让那皇觉寺的僧人进宫,宁王若有话说,就当面对质。适才你不是说华山弟子被劫之事大皇子亦是知情,叫他到时也进来回话。朕也乏了,你退下罢。”

沈翎于是行礼,只听天宜帝又道:“吴庸,你去传朕口谕给李统领,要他亲自带人去皇觉寺一趟,郑明义为人朕信得过,但他是个带兵的,对江湖中事不熟,须得李统领去查过,朕才能放心。”

沈翎心下微凛,这本是靖羽卫份内职责,但宁王蒙上了嫌疑,皇帝便指派大内统领插手。当着自己的面吩咐,显然是要靖羽卫避嫌,不可再有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