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珩死了。
当李擎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江封正在草拟下一次进攻的行动草案。草案的基本框架已经定好了,剩下的只是一些琐碎细节的完善。高强度的工作之后,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便难免有些分神。
南二十三号靶城的行动定位或许可以再稍微修改一下。江封在心里斟酌道。这对整体的行动不会有影响,但是可以让一些部队的贡献更加实际地展露出来,顺带的,那个哨兵的晋升路径也会走得更加轻松一些。
思绪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然后,江封听到了李擎说的那句话。
“唐珩死了。”
李擎站在江封面前,极尽公式化地说出了这句话。
江封愣了一愣,抬眼看向李擎。
“你说什么?”他下意识地反问道。
“南二十三号靶城刚才发布了消息:在虫族又一次发动的突然袭击中,有五支小队遇难。其中就有唐珩。”李擎道,“我确认过了,消息属实。”
说罢,李擎不禁地又去观察江封的表情,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在李擎眼里,他的首席就只是轻轻微地点了点头,等他说完,便又将视线转回了投影屏幕上。
李擎张了张口,看到这一幕,突然有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唐珩不是和首席结合的哨兵吗?为什么听到了这个消息,首席可以表现得这么平静,像是……像是全然不为所动。
这个时候,江封又重新看向了他。
“嗯,我知道了。”江封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你可以出去了。”
“……好。”
见此,李擎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得就此离开了办公室。只是,当身后那扇金属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刹,他又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是沉重的,喑哑的,像极了猛兽最柔软处狠狠地扎进了一根长刺时的呜咽。
再然后,一切动静都消失于门锁咬合的“嗒”的一声之后。
江封将视线死死地定在屏幕上,奇怪的是,前一秒还通顺连贯的字句,在这一刻却突然变得支离破碎,仿佛被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密码,晦涩到难以理解。
终于,他看不下去了。
江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他的动作很慢,很沉,像是这样就能藏住一些突如其来的情绪。
下一刹,恍若惊雷乍响,向导的精神力不受控制地绽开,迅疾地朝四下散去,须臾就已经铺遍了整栋军部大楼,但是还不够,还在向外继续延展。军区,塔区,主城……能力透支着,精神触角像是一根根不断被拉长的皮筋,显出岌岌可危的白来。灯泡也似承受不住那般,明明暗暗地闪着,发出了嘶嘶的声响。
然后,那根拉紧的弦断了。
他们离得太远了,他寻不到那个哨兵的踪迹,连结也因为距离的拉长而虚弱,像是空中飘摇的一绺飞絮。
额上的汗水顺着手指流下,就连指腹也一并被濡湿了。江封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没有动。隐约间,他像是听见了谁的低吼。
江封忽地想道:在自己手里的这份行动草案上,死亡率的预期值是百分七点八,而实际的数字,可能会比这要再高出二到三个百分点。
继而他又想道:李擎说,唐珩死了,怎么会呢?那家伙五天前还和自己连过通讯,视频里,哨兵一如既往地大大咧咧,笑着,还吵嚷着说等凯旋了要自己好好犒劳他一番。
怎么会呢?
一个小之后,李擎再次被喊进了办公室。
甫一进门,他就感觉到了一道锐利的逼视。李擎头皮一麻,顺着那道目光看去,便看见了那只体型巨大的金雕——李擎认得,这是江封的量子兽,但是在此之前,他很少有机会见到它。
想到这里,李擎又不禁去打量江封此时的模样。
从眉梢板正到嘴角的淡漠和冷静,依旧发觉不出半分异样。
“刚……”
终究还是有什么不一样的。
开口时,江封的声音粘滞得厉害,他清了一清嗓子,这才得以继续将话说完。
“刚才收到了一封急函,优先处理了一下。”江封说道,“继续吧。之前让你去查的,高研所那边的研制进度怎么样了?”
……
正事处理了二十分钟,在此之前的那个话题再也没有被提及,不,不仅是没有再被提及,每一个甚至有可能涉及“南二十三号靶城”的话题,都被江封委婉地绕了过去。
虽然以往事务繁杂,但是跟了江封这么久,李擎从未感觉到像今天这般压力这么大过,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处理的节奏快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到了最后,话题最终无可避免地重新落回“南二十三号靶城”。
江封看着工作备忘录上那一栏的内容,沉默了很久,久到李擎以为他要像之前一样,再次把这个话题绕过去的时候,他说话了。
问这句话的时候,江封的语气很小心,“最新的那份战报我看过了。南二十三号靶城,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李擎飞快地整理好了思绪,将收集到的资料条理清晰地全部告知。
江封又问:“有幸存者吗?”
“没有。”
“联络器的最后定位在哪里?”
李擎与江封都是去过前线的人。他们清楚地知道虫族的进攻方式,也清楚地知道,在如此密集的虫族分布下,陷入其中的人类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只能任凭自己被虫子一口吃下,然后,尸骨无存。
半响,李擎听到了江封的回复——
“……我没有要问的了。”
这是李擎第一次在江封脸上看到茫然的神色。
像一个在回家时迷了路的孩童。
……
接下来的五天,江封几乎都待在办公室里。第五天下午,他又一次把李擎叫了进来。
“帮我和他们预约一下时间,尽量安排在三天之内。”
江封给李擎发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不长,只有四个人名,却无一不是处于社会权力顶端的人。
由于权力制衡,在这一次行动期间,江封作为最高负责人,按规定是不允许离开主城的,但是,李擎不知道江封在这三天与那些人的会晤中达成了一些什么交易,总之,在第三天的傍晚,江封刚结束最后一场约谈,便径直对李擎说道:去中转站。
说罢,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在眨眼的那一刹那,漏出了几不可察的疲惫,以及在此之下更深的一些什么情绪。
江封的目的地是南二十三号靶城,但是他并没有让李擎跟着自己。
江封到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整片南部城市群、乃至全国的战区都为之震惊——他是第一个打破这项规定的人。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江封料到了这件事会产生的后果,但是他不在乎。
有了首席向导的加入,靶城前线的防守压力瞬间少了许多,他们甚至开始尝试反击。
江封只在第一天参与了行动,而面对的那一片区域,正好将李擎那日报出的坐标涵盖其中。
那一日,在场的人切实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做震撼。那名首席向导站在军阵前列,便好似有千军万马。精神力如有实质般地**了开去,刹那间,所有哨兵的脑海内都产生了一瞬间的静默——那些挥之不去的虫族精神噪音在这一刻完全湮灭,紧接着的,是一声响得几乎足以震痛耳膜的“咔”的声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碎了晶核,千百只的巨大虫子倏地显出形状,不再是需要精神力窥探的虚影,而是真实地变成了视网膜上的烙印。
那是黑压压的一片,将远眺的视线完全阻挡,在短暂的停滞之后,那些乌黑的虫骸犹如水流一般地向地面坠流,且随着江封前进的脚步,源源不绝……
那天之后,江封给自己放了一个无限期的长假。
他回到了主城市东区的那间房子里,闭门谢客,也什么都不做,常常是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江封觉得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梦,沉沉浮浮的,却从未从梦中醒来过。
他梦到了与唐珩在靶城的经历,梦到了他们初次相遇时的那些场景,梦到了唐珩嬉笑怒骂的姿态……他们在梦里相拥,接吻,**。
但梦境总是暗的,像是被一团厚重浓稠的雾笼罩着,压抑得教人胸口发闷,眼眶酸涩,让人喘不上气来。
唐珩。
他在梦里一遍遍地喊着这个名字。
江封原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的。
得知唐珩死讯的第十三天。
像是太阳终于不吝啬光热,有一丝光线从云端间漏下。江封忽地就从那种浑噩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他眨了眨眼,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他觉得恍惚了。
在被透支得几近枯竭的精神力的感知下,一抹熟悉的存在突然又出现了。
江封愣了一愣,继而忙不迭地坐起了身子。
他“看”着那抹存在经过楼下,乘上电梯,最后站在了门前。
江封屏住了呼吸。
他甚至不敢看向门口玄关的方向,生怕这又是一场自我麻痹的幻觉。
再然后,门锁机关扭动,发出了“咔哒”的一声轻响。
那扇门被人从外面打了开来。
“江封。”来人喊着他的名字,声音是带笑的,“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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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与正文内容无关,ooc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