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转身, 被握住的手便又紧了紧,迎着小师叔的绵柔目光,灵沂咽了咽喉咙。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女此时竟有些畏惧她的视线, 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林璞眸色清亮,嘴角噙着笑意。
许是才凝了丹田木基, 她身上带了点清新的草木香, 一步步迫近,香气随着二人距离的消失, 也填满了魔女身周的空气。
灵沂软软地抽了抽手,当然没抽回。
林璞凑得极近,认真地瞧着魔女微微避闪的眸子,另一只手则虚虚环了过来揽在她腰后,虽未搂实, 却是亲昵又略显压迫感的姿势。
抬眸,目光对上橙棕色晶亮温柔的瞳仁,灵沂呼吸一窒。
想再退后却被腰间那只手炙了一下, 只好握拳抵在她肩前垂目低斥道:“凑这么近做什么……”
话一出口,许是自己也觉得软绵绵像在撒娇,便立马闭嘴了。
她不自在地偏过头, 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我瞧着磐蒙神木已然湮灭, 想必木元都被你炼化了?”
林璞目光仍未移开, 轻笑着点头。
“嗯,木行灵元大半都被我截留, 丹田木种已成。虽灵基还有些虚浮,但差不多也可以准备祭炼本命真灵了。
至于想破识海迷劫踏第六境入尘沦, 庚金讲究以战养战, 估计还得在战事中寻突破。”
说着, 她手又紧了紧,压散了灵沂小心翼翼维持的最后一丝距离,将人软玉温香搂了个满怀。
魔女身体僵了一瞬,旋即破罐子破摔般贴靠着她,凶巴巴怒道:“你做什么!不是说过不越界吗,信不信我现在就走?”
小师叔连忙松手,先前一鼓作气酝酿的那股劲儿立马便泄了。
一边握紧她的手不放,一边嘴上道歉:“姐姐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她眼睛亮晶晶的,“你守了我这么久,我一时情绪激**没忍住,姐姐你别生气。”
见她凑到跟前讨好地笑,魔女架子又端起来了,把手抽出来,轻哼一声。
“你别乱想,我守着你是因为联系不上剑域弟子,万一叫你被谁害了,羽山找到我头上来又是一桩麻烦事……”
林璞眨了眨眼睛,“可你能联系魔宗弟子,叫他们跟我宗门传个话也行啊。”
灵沂顿时语塞,恼羞成怒推开她,扭身就要往外走。
林璞连忙上前把人拦住,一箩筐的好听话砸下来,总算哄住了闹别扭的人。
嘴皮子有些累,心里却好似浸泡入一汪暖乎乎的热泉,满涨又快活。
漫天白烬在天地间飞舞洒下,天空都被**尘霾晕染成蒙蒙的灰色。
但奇怪的是,飞灰一旦触碰到万物表面便瞬间消隐不见,白灰遮天盖日,山林物表却清清爽爽,一尘不染。
几道剑光从天空掠过,应该是想去树殿妖宫栖身休息的修士。
但神木已然消失不见,只余地面村落中间的一大片空地,剑光失去了目标,便在空中停滞住了。
林璞腰间金色剑羽宫绦发出光亮,天空遁光便转了一个弯落了下来。
六十年不见剑域弟子从此地经过,现在人刚醒不久就来了一大群……
魔女忿忿地踩了她一脚,站在林璞身旁兀自生闷气。
小师叔闭关的这一甲子,修行界倒也发生了不少事,譬如蛇童老魔学得妖法的邪地就被伽蓝法华寺高僧找到了。
天宗派出各长老大能,联手封印后一劳永逸毁了那处魔窟。但还有许多早前跑出来的妖魔零散躲藏在大陆各处。
这批弟子便是刚完成了天宗联合派发的诛邪任务,准备回返宗门的。
只不过途经此地,察觉剑羽感应,这才特来拜见小师叔祖。
早在八十多年前天宗聚首议事,宗内弟子就知道小师叔祖跟魔宗真传灵沂仙子关系匪浅,此行见二人靠站在一起,一行人也不奇怪,径直见礼。
灵沂懒得在她面前装什么温柔仙子,哼一声扭头不说话。
小师叔的心神全在身边人身上,藏于袖中的手将魔女握紧怕她生气又要跑,一边分神对同门点头道:“辛苦了,你们若是行路歇脚的话只怕要另寻别处,磐蒙神木出了点事,已湮灭成这漫天飞灰了。”
对面弟子却似怔了一下,不明所以疑惑道:“弟子没有瞧见什么灰啊?”
可于此同时,林璞和魔女的眼里,白灰正如飞絮般飘落在目之所及的万物之上,随即好似霜雪融化一般消失不见。
他们难道瞧不见?林璞微微蹙眉。
“师叔祖说的磐蒙神木,可是指传说中的甲木始祖磐蒙无咎木?这种神木大陆不是已绝迹了么?”
灵沂轻咦一声,也面露异色。
此地树殿妖宫已存在千年,来往修士皆知。就算有人不知道此地,也不该是羽山的弟子。
须知神木当初可是剑域一代大弟子、已飞升的袁思崖真人亲手栽下的。
二人对视一眼,灵沂与众人打了声招呼,径直飞起去了原本神木脚下的村落,而林璞则留在这儿与同门交谈。
过了大半日,晴空重现,漫天飞烬已然全部消失。
林璞谢绝同门弟子相邀一同回宗的提议,魔女此时也在空中与路过攀谈的修士盈盈一笑道别,落下山林跟林璞汇合。
“我问过了,门内袁师兄于三千年前云游大**处栽种灵植的记录还在,可独独有关无咎木的消息全部消失。
典籍里记载磐蒙无咎木万年前已灭绝,我师兄从未得到过神木幼苗,自然也没有后面栽种的记录了。”
说到这里,林璞加重语气,“更古怪的是,这些弟子完成任务回宗是绕了一个弯的。
从此处走,明显就是奔着树殿妖宫歇脚来的,可我深究起来,他们完全不记得,只嘴中又平白多了一个巡视任务……
你这边呢?”
灵沂同样眉头紧蹙,犹疑道:“神木村落的数万百姓,我施展水镜幻阵,用化身一一迷魂问过,还有今天拦截询问的一百五十七名修士,所有人全都不记得磐蒙无咎木曾存在过……”
村落中央明明白白有一大片空地,所有人却都似忽视了一般。
可如果追问起来,回答的那个人便恍然大悟想起了原因,说那块空地是预备新建的官府衙门选址。
一个人想起,所有人便同时也都想起并接受了这个说法。灵沂再去寻时,果然,在旧衙门里找到了相应的文书。
“妖宫倒是存在过,不过据本地人的说法,两千年前此地奴役人族的妖族搬走后,妖宫便损毁消失了……”
就好似有伟力从乾坤乃至整个历史长河里,硬生生抹去了神木和妖宫的存在,又瞒过了天道的监探,重新编织罗列了一套说辞,将没有树殿妖宫存在的谎言矫饰成现实。
魔女目光惊惧:“要不是你我一同经历过,我都要怀疑神木和妖宫的存在是我的错觉了。”
林璞摇头,握上颈间挂着的平安锁,垂眸道:“不是错觉,是白神的邪法……那邪魔夺元并不是纯粹的吸取灵力,而是完全的同化抹除。
被妖法吸取灵元并同化成白色的东西,都会被邪神将其从典籍记载和人的记忆中抹除。”
她总算知道白神是如何吞噬抹除文明的了。
先同化,再吸收,随后一切湮灭成漫天灰烬。而湮灭的东西会从万灵记忆里消失,从典籍记载中消失。
书籍里原本记录此的文字腾移挪动,缺了的空白被补上,新的谎言罗织填补在空缺里成为事实,自此瞒过天道,偷天换日。
消失的东西从此无人记得,连乾坤都不认可它的存在。
魔女胆寒于这动辄便能涂抹乾坤、玩弄万灵的祀神道法,可小师叔此时却面色发白,嘴唇微抖。
祭婆婆当年行走大陆就是这样的感受么?
熟悉的所有,拥有的一切全然面目全非,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记得。
发丝雪白的妇人,操着一口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四处游**搜寻旧日山河。
从无措恐慌到愤怒,再由愤怒直至麻木,好似一缕被乾坤排斥的幽魂,妄图在天地间找寻自己熟悉的一丁点踪迹,可什么都没有。
同一片天地,明明是自己的故乡,她却已然沦为陌生人。
难怪祭婆婆永远都是那副温柔含笑的样子,莽山的人不敢靠近她,畏惧她,因为她只是一具躯壳。
她的笑容是空洞的,她的温柔只是被掩饰后的亘古死寂。
就如这漫天飘散却无人瞧见的白灰,黯淡无光。
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白发妇人根本不叫祭婆婆,她早就死了。
“阿璞!”
回过神,林璞已泪流满面,魔女正站在她面前,手抚上她的脸颊担忧道:“你怎么了?”
她闭上眼,手心握着平安锁攥紧,头枕靠在魔女肩上不说话,心疼得厉害。
灵沂察知到她的情绪,用少见的温柔语气道:“我记得你入定前与我说过,长辈与这邪神有仇,是那位白发前辈么?与我说说好不好?”
林璞淌着泪,任她抱着不说话。
灵沂伸手轻拍着林璞的背引她说话:“红绫真君与我说过你小时候的事情,顽皮好动,也亏得那位婆婆耐心教导,她一定很疼你……”
“不仅如此,她救我的命,养育我,引我入仙途……”
林璞声音嘶哑,将记事以来的所有事情穿插串联起来,悉数讲给魔女听。
儿时的苦难一笔带过,神灵纪元的事情讲得仔细。
雏鸟恋长,小师叔心疼婆婆,头埋在魔女肩上泪如雨下。
百十来年的事情压缩着讲一讲,也几乎过了一天。
魔女一直安静听着,手贴在林璞腰背上,随着她的讲述眸光灵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林璞声音平静下来,灵沂轻声道:“那你呢?”
“什么?”
两人分开,林璞有些羞赧,在魔女瞧见她狼狈的泪容前率先运转灵元清理了一番,此时看上去只眼眶有些红,少了以往的精气神,蔫蔫的,看起来既乖巧又可怜。
魔女歪头轻笑道:“你与我说婆婆的事情,详尽极了,她老人家的确是叫人敬佩又心疼,可你说到自己时就随口带过。
譬如你被红绫真君从莽山带到混沌海,中间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真君总不会莫名其妙就代师收徒吧?”
“羽山诏狱一案,惊动了剑域太上四长老出关,镇压群魔,可在此之前呢?
在你跟我借元之前还发生了什么?真君护符在樊城就消耗了大半,我不信你仅凭这个就能活下来……”
“还有当初我离开羽山后,你在宗内待的那几十年发生了什么,有哪些关系好的同门,我记得剑域那只云青天行鹿跟你关系很好的样子?”
……
“啊还有还有,你下山以后去了哪儿,身上怎么就只剩下一杆金矛和鬼玺,其他的东西呢?我可不信剑域小师叔穷成这个样子,宝贝都送给谁了?”
林璞被她一连串的问话问傻了眼,这要是都展开详说,只怕又要讲一整天。
魔女唇一勾,轻轻踢了她一下。
“好了,我开玩笑的,等以后有空了再与我说。”
她伸出手抚摸小师叔脖子上挂的那枚略显土气的平安锁,一指勾起她衣领放进去拍拍。
“怪道你总跟个宝贝一样藏在衣服里,原来化境洞天是这么个来历。”
“既然你要修到远行才能打开禁制再见到婆婆,那便要努力了。
第三纪元开启后,入天阶的最快纪录是五百年,但那人道基凝练不够圆满,困死在远行境了,你也不要太过心急,稳扎稳打,若一味求快,即便走旁道早日见到婆婆,她也不会开心的……”
林璞乖乖点头,敏感不舍道:“姐姐,你要走了么?”
灵沂故作娇弱叹道:“那能怎么办呢,虽然不像剑域小师叔一样身负血仇和大志,动辄就要升仙弑神的,我也有自己的小目标啊!”
林璞失笑,与魔女对视,“那等你回了孤鸣山,我可以与你传剑讯么?”
林璞神色认真,“我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只给你,不是再找借口说想转交给朋友。”
灵沂本望着她,心跳得有些异样,可听她后半句,顿时俏脸含煞,上前就揪住她怒道:“我说怎么好像总忘了什么事情似的,这件事还没找你算账!”
“你是不是故意的!叫我给你那朋友传讯,也不告诉我她是男身女魂!”
过了罡风劫入真仙,仙体就初成了,再加上林璞修的是最刚猛的庚金道法,魔女虽然使了大力揪她耳朵,其实真不怎么疼。
但小师叔还是配合地捂住耳朵,“姐姐有话好说,我当时讲的时候你说只要名字就够了呀!男身女魂有什么问题吗?”
手被小师叔拉下来讨好握住,灵沂板着脸道:“男身女魂没问题,可她修的是阴阳魔道!”
“嗯?阴阳二气兼修,这不是很好吗?”
林璞的三师姐谢沂翡和六师兄吴陵子分别修天地阴阳二气,每一个都是了不起的大能。
如今无颜子一个人就能修阴阳,那岂不是特别厉害?
“你知道个屁!”
小仙子气到骂脏话,手点着她脑门,“九天上位魔神里最讨人厌的就是阴阳老魔。阴阳魔道的阴阳是指阴阳怪气,我是被无颜子缠上烦出孤鸣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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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唔,要是喜欢一个人就叫ta在你手里吃瘪,吃亏吃多了感情就有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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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吃的亏会叫小师叔一次性还回去的(老婆更受欢迎所以我要说一说,怕有人怪我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