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乱世已十余载, 百姓颠沛流离,背井离乡。
各色剑光从天空掠过,早年还会有人跪倒在地祈求仙人怜悯护佑。
但年岁久了, 世俗百姓也都知道修行中人不理凡间,慢慢也就视若不见了。
这日黄昏, 斜阳脚下, 千百户衣衫褴褛的难民拖家带口推着板车走在田间野路上。
此前刚下过暴雨,土路泥泞难行, 千余人不停脚行了一天,尽皆疲惫不堪。
一名瘦弱老妇背着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正混在人群里艰难挪步。
身旁偶有人推着板车邀婆孙二人上去歇息,也被老妇笑着推拒了。
“大家一路上已经关照我们许多了,都不容易, 老婆子还能走,总不好一直劳烦大伙儿……”
一旁有名口舌笨拙、衣衫布满尘土的壮汉摇摇头,一把将女童抱到了板车上, 跟自己妻儿待在一起,车上的妇人连忙将女童搂住。
老妇推辞不过,只好谢过乡邻的好意, 扶在板车旁慢慢走。
小女娃娃懂事, 从怀里摸出干果分给搂着自己的婶娘, 又从腰间取了一只小葫芦,探出半个身子喂老妇人喝水。
一路躲兵匪战乱至此, 大人们沉默赶路,俱都累得说不出话来, 只小孩子精神还算旺盛, 还能叽叽喳喳说些话。
天边又是数道剑光掠过, 女童坐在板车上望着璀璨晚霞面露憧憬向往之色。
“祖母,话本上都说剑仙济世、侠义无双,仙人们为什么不来帮我们啊?”
一旁抱着孩子喂奶的婶娘低声道:“仙人们高高在上,不染凡尘,我们这种人怎么值得他们出手呢?”
女童不解,还要再问,老妇摸摸她的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单是皇家几位王爷内斗都搅得我们不得安宁,若是仙人们也插手进来,这世道只怕更难叫人活……”
只几句话,周围听到的人尽皆沉沉叹气。
这群难民来自中域一大国某郡百姓,互相都是熟识的街坊乡邻。
中域乱世自小国起,大国开始时还算安稳。
但后来皇家操戈内斗,兵乱四起,战火顿时席卷全境。
他们所处的州郡原本归属于晋王,但晋王前不久兵败战死,离得最近且实力最强的魏王便携了大军前来接收领地。
大争之世,魏王原本只是一不起眼的小王,但练兵有道,统辖的大军在乱世中威猛好战,所向披靡,有不少小势力都投靠了他。
但势力壮大的同时,魏王麾下兵将残暴嗜杀的名号也传了出去。
大军所到之处,烧杀**,胡作非为,往往过一城便毁一城,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百姓家破人亡民不聊生。
这等凶名,能骇得各方势力俯首称臣,但也吓得百姓四散奔逃。
现在晋王死了,魏王亲携大军,若是不逃,大伙儿当真一丝活路都没有!
阖郡百姓人心惶惶,结伴举家四散逃亡,这一队人马就是临近几条街坊内的乡邻。
又摸黑赶了一夜的路,黎明时分,前方大城在望。
乡野夜间行路最是危险,此时度过黑夜,众人紧绷的思绪放松下来,又累又疲又饿。
正商量是一鼓作气继续前行还是暂歇一会儿时,地面隆隆震响起来。
远处铁蹄踏踏,不多时尘土飞扬,一支剽悍骑军怪叫呼啸着围了过来。
也不多说话,这群兵将直接便狞笑着挥舞大刀巨斧杀了过来,好似砍瓜切菜一般,锋利的刀刃寒光乱闪,百姓哀嚎惨叫,顿时血肉横飞死了大片。
兵将们浑身染血从马上跳下,在晨光里笑嘻嘻地将人头砍下,串起来挂在马背上,黏糊糊的血从马背上流下,滴了一地。
便好似待宰羔羊,百姓们毫无还手之力,老弱妇孺们挤在一起,健硕一些的男人们红着眼围在外头,反身抱住妻儿发抖。
女童手被砍断,生死不知躺在一旁,老妇则好似一头苍老的母狼一般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恶狠狠地盯着嬉笑上前的兵丁。
长刀横起一闪却突然崩碎,骑兵瞬间被击飞出去,好似一只破布袋一般摔在地上,抽搐两下没了声息。
老妇眼前一花,面前出现了一个眉眼清秀、气质锐利却又略显沉郁的挺拔女子。
她看了老妇一眼,目光转向女童,招手,尸堆里便爬出了一只面目狰狞丑恶的厉鬼。
他抓起一条断臂便飞了过来,将其接回女童身上。没几息,女童的手臂完好如初。
仙人?
百姓顿时哗然,骑兵将领们互相对视几眼,忌惮策马退了几步。
女子站在中间,身后是惊恐畏惧的百姓,面前是还在汇聚而来的数万大军。
天空突然飘落一团彩霞,从上跳下来一个豹头环眼、身形庞大的粗犷汉子,他穿一身明黄道袍,皱眉沉声问:“你是哪宗弟子?
如今凡俗大乱,天上地下都有天宗各派修士盯着,严令禁止修士出手干扰人间事项,竟还敢顶风作案?”
“师尊,您走错方向了!”
又一团云朵追了下来,一名玉冠蟒袍的俊朗男子走了下来,他视线扫了一圈,微愣,连忙介绍道:“师尊,这位是羽山剑域一代真传小师叔!”
说完,他恭敬行礼道:“陆羽见过林前辈!这位是弟子恩师,黄道盟司武王君辛游真人。”
剑域、魔宗以及青灵门中,掌教以下称为长老,而诸位长老中领了实权或较为出众的就可尊称为真君、堂主、魔君或执器长老等。
黄道盟毕竟扎根于俗世皇族,门内不设长老一职,而是称为王君。
但这也只是称呼不同,实质上还是一样的。
陆羽早在百年前就跟林璞在灵宝阁夜市上见过面,那时他还只是黄道盟外门弟子,以为跟魔女待在一起的女修也是孤鸣山弟子。
后来林璞归宗后,四处也闯出了名声,各宗皆知剑域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庚金道主小师叔。
而这么多年过去,陆羽也在黄道盟内门站稳了脚跟,后来拜了辛游做师尊。
豹头环眼的大汉顿时心头一激灵。
他跟云澈等人是平辈,天宗同气连枝,林璞的辈分也比他要高一辈。
但要他跟个女娃娃磕头见礼,又觉得丢脸。
想了想,这虬髯汉子心一横,想着总不能失了礼节日后叫人笑话,正待拜倒时被林璞笑着拦住。
“辛王君不必多礼,您非我剑域道统,用不着这么讲究。”
说了不用磕头,辛游立马振奋精神站直了身子,一巴掌挥徒弟背上,把陆羽拍了个踉跄。
“没规矩,为师也就罢了,见着你林师叔祖,还不行全礼!”
谁劝也不好使,辛游坚持,林璞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陆羽无奈,只好重新行跪拜大礼。
寒暄一阵后,辛游目光一转,看向林璞身后的百姓。
他们此时在莲妖和天猿们的指挥下,正抓紧时间重整行囊奔赴远方。
“林道友,你出现在这里,是想护住这一脉百姓吗?”
林璞没有回答,只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着给女童喂水喂食的老妇,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名老者被一群百姓簇拥上前欲要跪拜道谢,却被无形屏障拦住。
林璞提点道:“我从东边来,那座城里也有凶兵肆虐,你们过去便会迎头撞上,往南边走吧。”
众人喏喏应是,朝南走了百余步,这才回首跪拜离去。
乌泱泱好几千人,不乏老幼病弱,而对面是数万大军,一声唿哨就能万马齐出,将百姓踏为肉泥。
兵马分开,一名头戴紫金冠的中年男人策马上前,他面目阴鸷,打量了林璞几眼,开口道:“几位仙长是要不顾天宗律令,插手凡俗么?”
此时天空又是几道剑光降下,竟又是青灵门十方等人。
此番情况,明眼人一见便知,十方皱眉道:“林道友,怎么又是你。”
“世道纷争,若人人都与你一样,这世间哪儿还有规矩可言?”
十方刚领了巡视任务,碰巧便抓住了林璞这个刺儿头。
他想了想,苦口婆心道:“你既有机缘拜入道君座下,就当潜心修行,凡事自有天宗师门安排,行侠仗义四处游走插手,不仅容易打乱秩序,也有碍修行……”
林璞没理他,对辛王君道:“若我当真出手,会怎样?”
“你……”
辛游打断十方的话对林璞轻笑道:“触犯禁忌,事情不好收场的。您是长辈,我便得先道一句失礼了。”
十方被二人一致忽视,登时了悟过来。
天宗巡游弟子的任务就是捉拿犯禁的修士,辛游这话,便是要在林璞动手前抢先一步阻她犯禁。
这种行为既是爱护也是警告,但追根究底还是偏袒。
十方面色青一阵白一阵,被人视若不见,这是**裸的轻视。
他欲要再说什么,被身边师兄弟揪了一把,还是闭嘴了。
听辛游这话,林璞笑了笑,安静退到一边,看着魏王道:“只要不冲撞本座法驾,俗世凡人与我何干?你过去吧。”
话音刚落,一百来只桀骜的天猿小猴儿龇牙咧嘴一字排开簇拥在师尊驾前,妖威赫赫凶相毕露。
一声令下,大军开拔。
十方想了想,开口对那人王道:“你们绕道走吧,别惊了马跟林道友座下妖奴起了冲突,徒增伤亡……”
林璞冷冷瞟了他一眼,天猿们也眼露凶光。
魏王笑着道谢,大军小心翼翼绕圈从天猿边上擦过,刚行至一半,中军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一股邪异阴森的煞气暴散而出。
“不好!殿下,法师的人皮磨损,遮掩不住了,快杀了他们,别让消息传出去!”
只见一个面容丑陋壮硕的兵卒惊恐指着一个光头蛮子大叫,那蛮子头上皮肉绽裂了一道大口子,里面却不是血肉经络,而是惨白的森森白骨!
那光头瞧见自己暴露,一口就将那出声提醒的兵卒吞下,手一撕把脸上人皮扯掉,身形暴涨三丈,黑洞洞的窟窿眼里着闪着诡异的红芒。
“大胆!”七八岁的漂亮女娃上前一步怒斥,颇有大师姐风范。
小莲妖板着脸对林璞抱拳请示:“师尊,这人王跟邪魔勾结,居心叵测!弟子请命诛邪!”
“好。”
林璞一本正经点头,身后百余只猩红小剑飞入一众天猿手里幻作猩红大刀。
“仙凡两隔,不得互相干涉。如今中洲魏王却勾结邪煞妖物混入军中,为非作歹祸乱人间,着令,门下弟子正法擒魔!”
一众天猿领命结成两重阵势,龇牙咧嘴挥舞血刀扑了过去!
一重遁地砍马腿,土地化作泥沼流沙,坑杀陷了无数人马。
一重**着青藤神出鬼没,一出现便是大好人头飞天!
还有一个面目肃冷的漂亮女娃娃,她脚下大地探出万千青藤乱舞开路,背生蝉翼疾飞直入中军,随后身前出现一株巨大的雷公藤,一口就将那三丈高的白骨邪物吞了进去。
林璞一直暗中掐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
鬼和尚是地藏菩萨座下大鬼神僧,从未在人间现世。
因守护碑林沾染了一身浓厚禅意,但偏偏又出身幽冥带了浓浓煞气,变幻成的煞鬼阴森诡异,任谁也要先入为主认定这是个邪物。
再叫鬼仆从幽冥找个机灵没见过的小鬼上来“叫破”,这一套鬼话就算是编成了。
林璞一直担心辛王君出手将那小鬼和鬼和尚拿下。
有鬼玺在手,就算不担心阴鬼反叛说破,但请人帮忙,总不好眼睁睁看着帮忙的人陷进去。
好在辛游只是看着,没什么动作,任由雷公藤将鬼和尚吞下了。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沙场血染黄土,十方惊怒道:“你们在做什么!栽赃嫁祸,真当明眼人瞧不出端倪吗?”
这哪是捉妖诛邪,这是杀戮屠军!
他转向辛游道:“辛前辈,您便看着她肆意妄为践踏天宗律例吗?”
豹头汉子大眼一瞪,“林师叔触犯了哪条律了?我是粗人不懂,你们不才是执例巡游的吗?”
十方哽住了。
他咬牙,忿忿道:“我不信这世间没有公道!”说完走到一旁放出剑讯。
辛游背着手不说话,陆羽此时却思虑了一会儿,走到林璞身边,“林师叔祖,”他压低了声音,“您有把握么?”
林璞看了辛游一眼,唇角一勾。
“你们都看见了,我有人证,他有什么?”
“啊,”陆羽恍然大悟,“也是。”
以林璞如今的身份地位,扯一块布稍微遮一遮,也没人会追究什么。
难道还有人敢追根究底拿她搜魂取证不成?
“笨,”辛游一巴掌拍徒弟头上,把他玉冠都打歪了,“走了。”
说完,辛游突然一愣,惊讶看向中军,只见一只天猿杀红了眼,一刀劈向魏王。
那人王发髻散乱,手上一枚扳指玉戒破碎挡下了刀芒。
随即,他惊慌失措将身旁一名宦官打扮的人推了出去,宦官登时手捏雷诀,跟天猿搏杀起来。
可惜本领不咋样,跟一只小天猿还能斗得不分高下,三只结阵立马便落入下风。
辛游哈哈一笑,大手一抓,就见晴空里出现一只巨大的金瓜开阖,瞬间将魏王和那名乔装的修士困住收起。
辛游把金瓜交给陆羽收好,随即面容一肃跟林璞抱拳道:“林师叔法眼如炬、明察秋毫。如今妖人混入俗世作乱,致使皇权动**,国朝非自然交替,我黄道盟自当严查到底!
后续若有结果,定传报师叔法驾!”
说完对她使了个鬼祟眼色,揪着陆羽跟拎小鸡崽儿一样大笑离去。
林璞有些意外,她当真没想到,如今的乱世竟真有妖人藏在天宗眼皮子底下作祟。
这么一来,她先前那一套鬼话便是有先见之明、料敌于先的洞察之举了。
小莲妖清清爽爽幻化成小人飞到师尊肩上复命,一百多只浴血归来的青尾小猴儿们也抖了抖毛发,焕然一新,一身凶悍之气,再无先前怯懦畏惧之感,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十方面色青白,嘴唇动几下不甘道:“林道友,此番只是凑巧,并不是每次都能有这种好运气,你好自为之……”
林璞冷下脸,回望他道:“谁给你的底气这么跟我说话?”
“什么?”十方一愣。
“便是你师祖都要叫我一声师叔,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教?
絮絮叨叨,你到底是看不惯我的作派,还是一叶障目,妒忌生不满?”
“我……”
“闭嘴,青灵门没有规矩么?”
十方衣袖被人扯了扯,身旁跪了一地。他有如鹤立鸡群一般,听着身边师兄弟们请罪:“师长训示,弟子自当听从教诲。”
他便也跪下了,面色涨红,“弟子......十方对师长不敬,向前辈请罪……”
“我知道你心内不服,持律方正本是好事,但你能不能往下看看。”
“你能提醒凶兵不与我起冲突,为什么不回头望一望身后仓皇逃窜的无辜百姓?为什么看不见那些兵马上挂着的预备请赏、死不瞑目的人头?
你能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为什么不去查探一下内情?撕毁名录的是你们,为什么不怪你那位师叔,反而一直咬着我不放?”
“不过是自欺欺人,目无下尘罢了。”
林璞走近前俯视着他。
“你以前在我面前蹦跶,是我无所谓,能忍得了你。但我最近心情不好,一有不快便如鲠在喉不能下咽……”
“我听说你们青灵门尊卑分明,不敬师长是一等重罪?”
其余弟子对视几眼吞吞吐吐道:“是,可您……”
“我也不为难你们,已亲自去讯给贵派长老。”
话音刚落,一只小小的木剑悬停于众人面前爆开,元爻苍老声音响起:“贫道门下弟子的确有过,但林师叔出自剑域,非我门中,你想如何处置他?”
林璞轻笑一声:“恰逢乱世,青灵门派出弟子巡视天下,以匡扶道义为己任,叫人钦佩。
如今有千余户凡俗百姓去往南边幕府山定居,道长,便叫他封住灵脉关窍,去那里护佑人族生息三十年,你意下如何?”
其余弟子替他松了一口气。
三十年时光虚耗,只要不是寿尽暮年,倒也还能接受。
只十方面色发白。修行路上,一步落后,步步难追。
封住关窍,便连修炼都停滞了,这三十年光阴该怎么熬!
元爻皱眉,“二十年。”
林璞答应:“好。”
老道点头,看了十方一眼,出手封住他灵脉关窍,化身就此散去。
只余十方失魂落魄,被师兄弟们架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