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山海

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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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正午, 马蹄声起,一个衣衫染尘的中年男子正驭马沿山路疾行而上。

他虽额生细纹,面有风霜之色, 瞧上去有些年纪,但身板结实壮硕, 神色坚毅, 叫人一眼看去便觉可靠。

老远瞧见宿老乡民候在镇外等他,男子早早翻身而下, 牵着马笑迎了上去。

“大家放心,听说东边百里外有修士出没,我已请过往游商帮忙送信过去,若是有天宗弟子在,得讯后必不会坐视不管的……”

好不容易劝忧心忡忡的镇民们安返回去歇息, 男子回到自己家中,进门后才卸下强撑的精神和笑意,叹了一口气, 面上满是疲惫。

妻子忙将院门关上,跟进堂屋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怎么了,你不是说去拜会桑炎道宗, 看能不能请大宗的修士出面帮忙调停一二么?怎么, 不太顺利?”

男人将茶水一饮而尽, 又叹了一口气。

“我去了,却被人家三言两语就打发走, 根本没能进得了山门。回来的时候有心善的守山弟子叫住我,说问题根源还是在那浮生门上。

我们一群凡民, 却占据了这一处灵脉宝地, 浮生门的连琅仙子正缺一处石胎灵巢孕养她受损的本命法器, 就在附近修行道上放话说谁能助她,她就与谁结成道侣……”

“方圆千里就只有我们幕府山出过石胎,她摆明了就是看上这里,不想自己出面脏了手,撺掇她那一群姘头出面欺负咱们!”

如今人间诸侯各方势力争斗已趋白热化,中域人皇大位即将落定。

幕府山这些年吸纳聚集了数万流民在此安居。

此时若一并迁走去往附近大城,别说能不能平安到达,就算有城池敢接纳,那也是打乱局势的一股新势力。

立时便要成别处各路诸侯的眼中钉肉中刺,再不得安生。

而连琅想要石胎灵巢,就必得将这数万百姓都赶走。

经过十八年休养生息,幕府山已成多少人安居的家乡。

外头朝不保夕四处战乱不休,林间乡野也被猛兽占据栖息……

离了这里,他们能去哪儿?

说着,男人忿忿怒骂一声:“还自诩仙子,我呸!浮生门,一个修行界不入流的小宗派,我以往从未听过,也就只能在小地方作威作福,欺负凡俗百姓了。”

妇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以前不也这样吗?”

“嘴里是没瞧不起人,实则高高在上。天宗律例铭记于心,其实只奉为律条,根本没思索过心。

诛邪卫道也只是为了回馈天道不欠因果,修士只将修士视作同类,我等俗民无足轻重入不得你眼……”

妇人端起盘子要走,“我看林仙长说得没错,道貌岸然执律,内里目无下尘,就是你们这些修士的通病。”

“阿玉,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男人连忙起身握住妻子的手拉住她。

“我这些年与大家一起白手起家建起这座村镇,早便是幕府山一员了。你是我妻子,你的祖母就是我祖母,怎会无足轻重?”

妇人咬唇,良久才将心底藏了许久的不安问出口:“十方,你还有一年多受罚的期限就满了,届时你还为修士,而我只是民间一凡妇……”

十方上前将她揽住,满面风霜的男人认真道:“当年娶你之前我便说过,不管能不能回去,你都是我认定的妻子,你的名帖也已被我报回宗门上了册,几年前你不是看到门中回信了吗?

若日后能延续仙途,我回宗便多接些任务,天宗延寿丹种类极多,就算重复没有效果,但每种叫你吃一个遍,你我夫妻都能相守许久,你总不会以为我真能得道成仙飞升吧?”

妇人终于展颜,嗔怪一笑把他推开,“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成仙,你能入真仙就不错了!”

笑着把妻子搂住,十方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当年那样得罪了剑域小师叔,早已不指望真能回去了。

只盼能与妻子平平安安相守一世,奉养老祖母安享晚年,仙途盛景只待来生吧。

十方十八年前被送到幕府山时,也曾怨天尤人甚至迁怒此地百姓。

他灵脉被封禁,又非真仙境修为,没有凝练仙体,便只相当于俗世的巅峰武者,也会生老病死。

但他毕竟心地不坏,即便迁怒也做不到打骂泄愤,只是整日里浑浑噩噩,仿若行尸走肉。

送他来的修士早将他的身份和师长的吩咐跟此地人族交代过了,众人便也都知道十方的来历,以及剑域林仙长送他过来的目的。

来受罚的天宗弟子,以往也曾诛邪降魔匡扶人间。

天之骄子一息被打落凡尘,自暴自弃。

知他心里不好受,大家伙也都同情照顾他,不敢真去支使他干活,反是衣食餐碟皆有人送来。

林璞当年最先救下的是一对祖孙,又叫鬼仆给断臂的孙女接上了手臂。

那女娃名叫阿玉,年岁渐长以后性子泼辣又有主见。看不惯十方跟个废人一样天天躺着,跑去跟镇长商量一番后,断了他每日精良的饮食供应,换成跟大伙儿一样的野菜粗粮,又把他臭骂了一顿。

其后又打着林仙长的旗号,指挥大家在村子里搭了架子,白日把十方拖出去,叫他在架子上躺着。

让他亲眼看看,不值得入他眼的俗民们都是怎样筚路蓝缕,以凡人之身在这苍莽原始的幕府山启开山林的。

阿玉嘴里“犯矫情病的公子哥儿”躺了没几日就坐了起来。

静静看着周围辛苦劳作的人们也不说话。

再一日,他突然起身,默默走进人群里,从几名步履蹒跚的佝偻老人肩背上接过沉重铁木扛上肩头,提起斧子,自此成为了幕府山人族一员。

妻子提着热水桶去隔壁为祖母擦洗身体去了。

多年前,老妇背着年幼的孙女随乡邻一路逃难。阿玉除了受过断臂之苦,被祖母护着再没受伤,反而老妇身子垮了。

再加上愈发老迈,如今老妇腿脚早不利索,出行只能靠孙女婿做的两轮车,洗漱也得指望孙女帮忙。

十方回到卧房,想了许久。

他灵脉被封,不仅灵力动用不了,芥子锦囊打不开,青灵门弟子令牌也拿不出来。

若传信回宗门求师兄弟们帮忙,凡俗靠走马人力传信,就算信能送到,也是数年以后了……

现在遇见觊觎幕府山的门派修士,他当真无计可施。

面色挣扎了好一会儿,十方从床底砖块下取出一枚藏起的小箭折断。

室内一暗,桌前骤然出现一只威风凛凛、身覆暗金色麟甲,比他还高了大半个头的凶悍天猿。

侯岩打量他一眼,还不等他开口求助,便递了一张灵契过来:“喏,这是幕府山石胎们亲手画押过的灵契。

我师尊被邪魔事绊住了手脚,一时半会赶不过来,有灵契在,幕府山归属已定。外人就算把你们赶走,也得不到石胎灵巢的。”

十方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天猿挠了挠脖子抓痒,自顾自道:“十八年前,此间人族受我师尊指点来幕府山,身后暗中跟了三名天猿。

随后每五年一轮换,幕府山中一直有天猿看着,与剑域从没断了联系。”

“修士不得干涉人间,所以我们也没露过面。不过,”侯岩眼睛滴溜溜转,斜斜看向他:“北边来的邪僧、吞吃人肉的巨熊、逃亡路过的青衣大妖……”

男人粗糙生茧的大手颤了颤,惊讶道:“是你们在暗地帮我?”

幕府山栖息的人族老幼居多,后来壮大后为了对抗流匪乱军,也组织了自己的卫队。但那只是对抗凡人的,若遇到邪魔妖怪,只有十方能凭一身学自天宗的好剑术挡一挡。

灵力封禁,却还能仗剑在那么多次危机里化险为夷、全身而退,他还曾和妻子打趣自己剑法精进,又有虚无缥缈的气运护身。

此时才知道,原来有人暗中帮他。

十方捧着手里的灵契,喉咙干涩:“她,林前辈……”

“红绫真君是何等人物?能被她老人家看中代师收下的关门弟子,你觉得我师尊会是什么样一个人?”

侯岩长长的尾巴悄悄探到一旁碟子里,环住一个果子。

“你们人就喜欢钻牛角尖,只看自己愿意看到的,其他都视而不见。”

“就算不看我们剑域,你当日冒犯,我师尊一发话,青灵门就将你交由她处置,竟无有异议。

如果你不是人缘太差不受待见,那就是你师门长辈也发现了你的性格缺陷,迟早会出手给你掰过来。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就叫你撞我师尊手里了。”

十方垂首鼻酸,他也曾怨过元爻师祖,在外人面前竟都没有半点偏袒于他。

可现在想来,当日一向繁忙严肃的师祖化身亲自前来听林前辈对他的处置,何尝不是对他的撑腰和爱护?

趁着人低头看不见,天猿尾巴一勾把果子扔进嘴里,侯岩嚼了嚼,一张猴脸酸得皱巴巴。

十方收敛情绪,抬头对天猿深深揖了一礼。

侯岩立马回复一本正经,嘴里东西囫囵吞下,点头道:“你先拿着灵契,我师尊不日便会赶来,放心,不会有事的。”说完消失不见。

隔日,灵契拓印的副本便送往了浮生门。

再几日清晨时分,剑光落于幕府山南面溪涧边,上面跳下一个青年男子。他迈步上前,厉声质问道:“连琅,为什么不回我剑讯?”

这人名叫赵寅,出自附近的桑炎道宗。

桑炎道宗虽比不上天宗,但在修行世界里也勉强能挤入二流之列,是此地最大的修行门派。

赵寅一路修行顺风顺水,因资质较高,早早便拜入掌教门下,年纪轻轻就入了真仙境。

这样的成就,就是放在天宗也能进内门排上名号,所以颇得门派器重。算是桑炎道宗乃至当地修行门派年轻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也因此,赵寅为人便有些傲气。

呵斥完,见面前柔弱女子默默饮泣,他又有些气短,放缓了语气询问缘由。

弱柳扶风的美人倚进他怀里。

“若无石胎灵巢温养,我本命法器便撑不了多久了,迟早道散。当初不得已才用石胎灵巢寻道侣,却不想歪打正着遇见了对我情深义重的你……”

赵寅为人傲慢,还真就吃这一套,此时气也消了,抚上心上人的脸柔声道:“你我情投意合,早便说了万事交由我,为何还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委屈?”

“虽然幕府山正好合适,但你知道我的性格,断然不会为一己私利而不顾万民死活。不然我为什么要放话拿道侣终身来换灵巢?而且你已经寻到别的了,我更不会驱赶他们。”

美人黯然落泪:“可这些人还大张旗鼓给我浮生门送了他们灵契的副本,岂不是向外宣告是我在逼迫他们?”

“莫哭,是这群不识好歹的贱民小人之心。”赵寅趁机把梨花带雨的心上人搂进怀里,目中闪过异色。

他怎么可能找得到一个新的石胎灵巢。

石胎灵巢虽用处有限,但对木石类精怪来说是至宝。

石胎厌恶人类,灵巢一旦有主,气息便会收敛遁入虚幻,谁也察觉不到。就他所知,大陆千百年来无主的石胎灵巢,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正因如此稀缺,众人都心知肚明,连琅想要的就是这个。只不过仙子嘛,行事还得加一层遮羞布,说出去好听一点。

一群俗世尘民,换一个地阶造化境的大美人,这在许多人眼里可不亏。

“他们既然有灵契,应该是石胎们将幕府山交出来了。

不管其中有什么内情,灵契落到贱民手里都是暴殄天物。宝物阖该能者居之,若是灵契到手,石胎灵巢便能认咱们为主,隐匿成幻任谁也夺不走。”

赵寅舔舔唇,低声道:“我今夜去找你,商谈一下咱们的婚事?”

连琅知道他的意思,没拒绝,反而犹豫道:“从俗民手里强夺灵契,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担心日后被他们寻法子找上天宗告一状,给你添麻烦……”

这倒也是,俗民倒没什么,但要是被天宗执律的那群老古板找上,那可就麻烦了。

赵寅目光闪烁一阵,低声道:“我有一个法子,保管神不知鬼不觉,叫他们只能去阴曹地府告状。但此事只能你我知晓,不可传入第三人耳中……”

虽然修士大多不把俗民放进眼里,偶尔诛邪也会连累伤人性命,大家对此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但若一下子害了这么多条人命,叫天宗知晓了,那是必要上绝杀追缉榜的!

连琅吓了一跳,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又怕又兴奋,眼睛却越听越亮。

*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