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陵

第74章 【第一更】真的不要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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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穿过时光之门, 回到了2014年的夏天。

有一个痞帅的少年,厚着脸皮死缠烂打,非要拜一位斯诺克高手为师。

在最终如愿时, 他曾郑重向师父承诺永远不会放弃斯诺克, 也永远不会赌球。

师父为了断了他赌球的念想,曾说过:“你只要拜我为师,就永远不许赌球。否则, 我不会认你这个徒弟。”

江里眼睫颤动, 眼尾漫上一层红。

虽然只是被盛千陵禁锢了双手和双腿,他觉得像泰山压顶一样,沉得喘不过气来。

盛千陵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一字一顿狠狠追问:“真的不要师父了?”

作为斯诺克师父,盛千陵做得尽善尽美无可挑剔。

在时光台球俱乐部的那几个月,他系统熟悉和分析江里的球技,针对性地制定了训练计划,还将自己多年来的控球与杆法技巧倾囊相授,让江里在最短的时间内,成长为可以与陆旭那种高手抗衡的半职业选手。

江里陷进这一小方空间, 无处可逃,不得不与盛千陵正面相对。

他已经辜负过盛千陵一次,那一次是作为男朋友的身份,一句分手, 从此消失。

如今又不得不在江海军与师父之中做出选择。

江里几近崩溃, 强撑着头脑, 回望盛千陵的眼睛。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敢开口, 怕伤人伤己。他知道自己回不了头, 只能迎面而上,即使会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江里久久不说话,盛千陵没了耐性。

他加大了握住江里手腕的力道,说:“江里,你是不是需要钱?要多少,跟我说。”

江里神色未变,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重逢本就是意料之外的痛,更多的牵连只会让他葬身在欲念里,一错再错。

许久之后,江里茫然地将头靠在脑后的墙壁上。

墙上满是灰尘,还有蚊虫飞舞。小块石灰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和灰色的水泥。

一片萧条。

江里的目光上扬,落到楼梯转角处最角落的那个三维空间角里,嘴唇微翕,很慢很慢地说:“师父,回北京去吧。”

停顿好久,声音轻下去,很脆弱,淡得像一缕烟,“求求你了。”

求你走吧。

远离我一潭死水的生活。

从欢乐大厦出来,江里恢复了平静。

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走到电动车车棚去骑车。

他拒绝了卓云峰的晚饭邀约,称自己要回店里一趟。

江里拒绝聚餐实属常态,卓云峰完全没多想,转而又给盛千陵打了电话告知晚餐酒店。

江里才得以从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逃脱,骑着电动车往小江男装店开去。

春季气温升高,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

江里刚刚进回来的那一批夏装很受青睐,样衣挂出来没几天,库存就已经卖出去大半。

江里来到店里,见姚婷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收银台里边放着匆匆扒了两口的饭,赶紧去给她帮忙。

他自己身上就穿了一套店里的样衣,简直像行走的男模特一样。

客人们直接参照他的搭配选衣服,很快就爽快地结账。

江里此刻笑不出来,但还是尽量礼貌热情地为客人们服务。

他麻利地帮他们打包,扫码收钱打印小票,做得十分顺手。

等到客人终于离去,江里才松了一口气。

可闲下来却觉得十分空虚,自告奋勇跑去仓库盘点了一遍库存。

他喜欢这种东奔西跑的忙碌感,尤其喜欢身体筋疲力尽的感觉。

每当到了这种时候,他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胡思乱想自寻烦恼。

天渐渐黑了。

小城晚上逛街的人不多,生意不如白天。

姚婷还要回家带孩子,一般不会守店到很晚。

江里故意磨磨蹭蹭,提前让姚婷下了班,在空****的店里坐了一会儿,决定去一趟疗养院。

他检查了一下防火设备,关掉灯,然后把玻璃门关上,从外面上了锁。

发动电动车,直奔疗养院。

去得不巧,江海军刚好已经睡了。他现在睡眠都有些困难,需要借助吸氧,才能维持平稳的生命体症。

江里支开何叔,自己在江海军床边坐了一会儿。

目光落在江海军深深凹陷的脸颊骨上,久久没有挪开。

夜间有一点冷,江海军的手放在被子外面,堆着一层鸡皮,手指自然蜷缩着。

那双手做过农活,挑过扁担,在化工厂做过事,最后变成一束枯柴,无力地搁在被子上。

江里慢慢伸出手,手指穿过江海军手下的空隙,很轻很慢地贴上去,握住了他的指尖。

指尖冰凉,像大雪融化时的水。

怎么捂都捂不热。

父子俩从来没有过这种温情的时刻,他们平时很少交心,没有寻常父子间的亲子举动,有的只是一次比一次厉害嚣张的破口对骂。

终于有一天,江海军再也骂不动,服了软,认了输。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晦暗的房间里。

江里良久无言静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揭开被子,将江海军的手放进去。

而后起身,轻手轻脚离开了病房。

他没有看见,昏暗的房间里,江海军苍老沉重的眼皮颤动几下,眼角缓缓落下了一滴泪水。

翌日,江里很早就出了门。

他先去取了一些钱,交了疗养院下一期的费用,又去店里帮了会儿忙,打电话给得意男装的赵阿姨补订了一些货,然后将收货事宜事无巨细交待给了姚婷。

他做好了赌球的准备,就得先把这些事全部处理好。

下午,他又去了一次隔得近的一家男装店,好歹要了几千块钱赊账回来。

在日头渐渐落下的时候,他满身尘土,十分疲倦地回了家。

农村民房不兴在白天关大门,江里停好车走进去,意外地发现盛千陵坐在堂屋里。

他微微倾着头,背靠在椅背上,手上慢慢滑动手机,像在浏览新闻。

他与这昏暗的场景原本格格不入,可江里一眼看过去,却觉得莫名和谐。

盛千陵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

他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衬衫下摆,平静地看着江里,说:“怎么不接电话?”

江里从口袋掏出手机,看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没电了。”

盛千陵朝江里走几步,在他面前站定,低头很认真地说:“江里,我们谈谈吧。”

江里一脸抗拒,指了一下自己沾了灰的衣服,说:“现在没空,我要去洗个澡。”

盛千陵说:“那我等你。”

江里消极应对,把手机接上充电器,慢吞吞找出一套换洗衣服,慢吞吞换上拖鞋,慢吞吞走到浴室,又慢吞吞冲了个凉。

他知道盛千陵想聊什么,但他不想聊,也不想撕破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离卓云峰说的最迟答复时间越来越近。

江里站在浴室里,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还顺便洗了个头。

他平常不爱吹头发,今日却极有耐心地找出好久没用的吹风机,抓着发根一点点吹干,直到完全没有水汽。

他换好衣服,从浴室走出来。

门一开,盛千陵安静地站在墙边,像等了很久。

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皮抬着,鼻骨突出,嘴唇轻抿,没有半分不耐烦。

江里朝他扫一眼,把换下来的脏衣服丢进后门那边的洗衣机,又收了条干净毛巾,趿着拖鞋往自己房间走。

盛千陵亦步亦趋,跟他走进房间。

在盛千陵住进来那天,江里说过,他的房间不能进,但盛千陵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江里也没心情去提醒,无视他的存在,自己坐在床边擦拭脚上的水。

江里的床对面有一张椅子,盛千陵曾经在喝醉后坐过一次,不过他没什么印象。

他收了收裤腿,在江里面前坐下来,冷静开口:“江里,你还叫我一声师父,就还是我的徒弟,就要听我的话。赌博和毒品一样,是个无底洞,只要沾一次,以后就抽不了身。不去赌,行不行?”

江里的表情很淡,视线一直跟着自己脚上的毛巾走。

他才洗了澡,整个人很干净,很香,皮肤又白又嫩,连脚丫子都是健康的粉。

擦完一只脚,又翘起另一只开始擦。

始终没有抬头,但还是答了盛千陵的话:“不行。”

盛千陵沉默几秒,问:“你是不是很缺钱?”

说实在的,盛千陵没看出江里在哪个方面很缺钱。他没有房贷车贷,店里生意很好,收入完全能支付疗养院的费用。他没有谈恋爱,在生活方面也很朴素,没有什么不良嗜好,花钱也并不大手大脚。

所以,盛千陵不明白,江里除了把钱花在疗养院上,还能花到哪里去。

江里却答非所问:“谁会嫌钱少啊。”

盛千陵:“……”

想到什么,盛千陵忽然开口:“江里,你是不是——失去味觉了?”

江里擦脚的手猛然一颤,眉目拧了一下,很快掩饰过去,佯装淡定地放下脚,换了双布拖鞋。

他说:“没有的事,只是口味变了。”

可是他心虚的小动作没能逃过盛千陵的眼睛。

几乎是得到了肯定回答,盛千陵顿时心都快碎了。

他站起身,走到江里床边,蹲跪下去,仰视江里道:“里里,别推开我,跟我说实话,好不好?”

两个人隔得很近。

一个坐在床沿上,一个蹲在床沿边。

长长的日光灯管光线温柔,照在两个年轻人脸上,他们对望着彼此,表情不一。

窗外的马路上偶尔传来短促的汽车鸣笛声,隔着很远的地方,隐约有一片不真切的蛙鸣。

盛千陵继续说:“我带你去医院检查,味觉障碍是可以治疗的,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治好。”

到了这一刻,江里发现自己的心平静得像长江里的水。

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很冷静地说:“治不好的,早看过了。”

他不是逐渐失去味觉的。

是有一天醒来,嘴里突然泛苦,以为只是胆汁分泌过多,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从那一天起,除了酸和苦,他再也尝不到别的味道了。

江里说:“陵哥,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明白吗?你应该回北京去,好好训练,准备世锦赛,欧洲赛,温布利,而不是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说完还觉不够,又道:“你在这儿拖延时间并没有什么作用,该给卓哥打这个电话,我还是会打。大不了赌球的时候,我还是不用你教我的任何东西。如果还不够,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徒弟了。”

和盛千陵分开以后,江里一次也没在对杆中用过他教的那些牛逼杆法。

精准控力,左塞旋转,贴库定杆,超强低杆。

其实每一样他都能做得很好,但他刻意收敛,选择了回到拼准度的风格。

盛千陵紧紧盯着江里的眼睛。

这些话,江里说得很淡定,好像赌不赌这场球,并不是多么艰难的抉择。

而自己这个他当年费尽千辛万苦才拜到的师父,在江里心里的分量,好像也不过如此。

房间里陷入令人不适的沉默。

时间滴滴答答,没有为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停留。

江里看着盛千陵盖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淡淡俯视他一眼,伸手捞过在床边充电的手机。

他按下开机键,看着屏幕上显示出手机厂商的Logo,盯着它变成主屏幕页面。

他单手划开锁屏,拇指触到左下角那个绿色的画了个电话的图标。

点进去,屏幕上出现拨号键盘。上面一半,是最近通话记录,只能显示五个人名,「卓哥」两个字,正好排在第五个。

只要轻轻碰一下,这通电话就能拨出去。

盛千陵知道江里要做什么,痛苦地去牵江里拿着毛巾的右手。

他两只手把江里的手包在手心,仰起头看他,低低地哀求:“里里,别去。”

赌球是一条看不见未来的深渊。

一脚踩进去,家财万贯尚能游刃,普通人却再难回头。

可是江里别无选择。

他任由盛千陵贴着自己,左手拇指缓缓落下,一点一点靠近手机屏幕上的「卓哥」两个字。

最后一秒,盛千陵忽然用了一点力,站起身来,准备强行去抱住江里。

这时,音量巨大的来电铃声先他行动一步响起来。

这是专属于护工何叔的铃声。

江里的手指顿时一颤,很快划开接听键,像有预感似的,提着一颗心喊:“何叔?”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世界都像被按了静音键。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护工何叔才开口说话。

一开口却是无比沉重的讣告,一个字一个字,如千斤的巨石,砸进江里的耳膜里。

“小江,你节哀。”

作者有话说:

快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