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体温一般都要比成人高些,但朱思棣身上的体温却很低。谢止礿蜷缩在他怀里,却觉得像靠着块冰。
只听轰隆轰隆的巨响,窗外天空乌云密布,闪电光亮在云层中忽闪忽闪。
白光自穹顶劈下,雷声振聋发聩,随着外面变成刺目青光白,谢止礿的身体陡然一空。
然后他便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浇了劈头盖脸。
这是又换了一个场景?
皮毛被雨水浸湿后,猫的身体变得格外笨重。雨水不断从脸上毛发处滴落,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他猛地跳到房间窗台,正对上只着一身白色中衣的朱思棣。
外面因着下雨,乌黑一片,房间却未点蜡烛。谢止礿只能通过一阵又一阵的闪电看清房间里的景象。
朱思棣现在的年纪看着与死前一样。他愣愣地盯着手里已经有些泛黄老旧的宽大襦裙,拇指不住摩挲。
门外闪电破空划下,“轰隆隆——”,雷声如战鼓,闪电描摹出黑夜里门外瘦弱男子的身影,以及那副麻木不仁又漠视一切的表情。
不知这人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朱思棣被雷声吓得一抖,看到门外身影后又条件反射地将襦裙往床垫下藏。
“藏了什么。”朱文慢慢从门外走进来,抄起门口的扫帚。
朱思棣唇抖了几下,却像被掐了脖子。他下意识缩着肩,然后深吸几口气,猛地往外冲。
幼童哪里比得过成人的反应与力气。朱文将朱思棣狠狠拽回来,登时给了他一耳光。
这耳光在刷刷地雨中依旧清晰可闻。
现在的朱思棣连哭都不敢哭了,抱着头缩在房间一角,任由朱文用扫帚打他。
“——啪!”
“看来我得打你打到你长记性为止!”朱文一边打,一边骂,“贱东西,贱东西,哪里来的裙子,老实交代,不然被我抓到一起打!”
“呜呜呜,是二姐不要的裙子,我偷偷捡了回来。”
朱文哪里是真的想知道裙子来由。他双目充血,在道道闪电的映衬下像个魔鬼,“就是因为你,街坊邻居都笑我。说我憋了股劲想生儿子,生出的儿子却是个娘娘腔!”
一道窄小黑影自窗边袭来,朱文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
即使知道这是幻境,谢止礿也依旧无法坐视不管。他气得背向上拱起,尾巴根根炸开。
朱文用扫帚狠狠向他砸来,然后又拼命抽着朱思棣,只听“喀哒”一声,扫帚硬生生断成了两截。
谢止礿贴在冰凉地面,再想起身,身体却被定住似的无法动弹。
朱思棣满脸鲜血,温热**紧紧黏着眼皮。他不知是自个儿被打瞎了,还是这屋子本来就这么黑。
朱思棣吐出大口血,身体已开始**。他明明困得快要睡着,此时却不知道从哪里生出勇气,气若游丝道:“爹爹,可我觉得自己是女孩子啊……”
“轰!”
更大的一道雷声响起。
朱文头发蓬乱,几道头发黏在脸上,眼神疯癫不似常人。他将断掉的扫帚扔在一边,然后抄起旁边的木凳,猛地抬手——
谢止礿绝望地将眼睛闭上,却堵不住耳朵也捂不住鼻子。
浓厚的血腥味铺散开,地板上粘稠的**一直将猫的毛发也浸湿了。
陡然间,他被人掐着脖子提起来,身体不住乱蹬。
他睁开眼,对上对面这人癫狂眼神。
朱文疯了。
“猫儿,你下去陪思棣吧。”朱文将他的脖子越掐越紧。
猫的身体面对人类时实在太过渺小。他的肺里再也进不了任何空气,满目混沌,头脑更似灌了水泥。
“猫儿叫,猫儿叫,漂亮的花纹,白色的手套。猫儿笑,猫儿笑,血淋淋的皮肉被剥掉了。”
阴森童谣再次响起,忽远忽近。
“谢公子!谢止礿……谢止礿!”
谢止礿大喘着气,猛地睁开双眼。
方才命悬一线的惊险让他此刻依旧心有余悸。
他环视四周,入目又是朱家后院之景。他忽地看向旁边的薛蕴之,又看了看自个儿的双手。
“变回人形了……”谢止礿喃喃自语。
薛蕴之:“你在说什么呢,你昏迷这么久,不知我有多害怕。什么都看不见,还要反复听这破童谣。”
谢止礿愣了愣:“一片漆黑?这里不是朱家后院么。”
“我看你抖得厉害,便赶紧把你晃醒。你一醒,这幻境就变这样了。”
二人说话间,就见空中落下纷纷扬扬的白色纸钱。然后凄婉哀乐响起,一群送葬人抬着个小小的棺椁凭空出现在院落。
朱文木然站在队列,而朱夫人边走边趴在棺椁上,哭得死去活来。
“是哥哥的棺材,哥哥死了,才会有香铃。”
香铃童稚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二人猛地看向她,就见香铃脸上露出又笑又哭的表情:“都是香铃的错,香铃要去死,香铃死了,哥哥就能活了。”
香铃手上拿了把小剪刀,尖头对着自个儿脖子。
“你在说什么?”谢止礿错愕地看着她。
香铃突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哼道:“猫儿叫,猫儿叫,漂亮的花纹,白色的手套。猫儿笑,猫儿笑,血淋淋的皮肉被剥掉了。”
“你不是香铃。”谢止礿退后几步,将魂归横于身前。
薛蕴之一脸懵:“啊?”
“你是朱思棣。”
谢止礿话音刚落,邪祟的阴气立刻如银瓶乍破,如狂风暴雨般灌溉而来。
慢慢洒落的纸钱突然加速,如暴风雪般掉落下来。谢止礿撑起结界,抵御阴气。一些纸钱化为刀片,将送葬的人皆割成肉片。其余又化为阴兵,以身体撞击他的结界。
幻境疯狂抖了起来,地动山摇间,香铃体内传出两道人声:“我是哥哥,也是妹妹。有时你会见到哥哥,有时你会见到妹妹,因为爹爹想要听话的小孩。”
薛蕴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知道朱文的心愿是什么了!他将自己儿子做成鬼童子,是为了再有一个小孩。但没想到鬼童子与香铃共用一具身体。”
谢止礿用指尖血在黄符上笔走龙蛇:“我怀疑他们连神魂都是共享的,所以我们在寺庙里见到的朱思棣其实是香玲。周岁孩童哪会讲成片的句子!”
薛蕴之疯狂将自己袖中剪好的纸人赋予神魂,纸人随后便与结界外的小兵战成一团。他边施法边念道:“香铃在寺庙中说什么,保护妹妹?!她要保护的是自己!”
“这俩人分明就是在闹内讧,都想要支配这具身体。我这招魂固魂竟是作茧自缚,将朱思棣的魂给稳固回来了。”谢止礿终于画完黄符,将其贴于魂归。长剑顿时化为一把巨大无比的剪刀。
“……你对打败自己有几成把握?”
“还得抵御师父的残魄……那便是零成!!!”谢止礿这零成吼得中气十足又理直气壮,挥动剪刀便对着香铃拦腰一剪。香铃却像早就预判到了他的动作,提前便跳到了安全位置。
“完蛋,她身上的好似是师父的‘尸魄’,有提前知晓危险的作用。”谢止礿手上不停,黄符跟不要钱似的扔出。
“……那我们怎么办,跑吗?”薛蕴之摸了摸袖口里为数不多的纸人,泪流满面。
谢止礿偏头闪过纸人攻击,一边还动用灵力追着不断跑动的香铃:“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啊,要是宋弇在就好了,我根本杀不了魂。”
“幻境一般要怎么结束啊?!”薛蕴之瞪大眼睛看那些纸钱变作的人叠在一起,片刻便化为了三人高的怪物。而香铃被纸人稳稳托起,在空中嘲笑地看着他们。
“强行破除或者完成幻境主人的心愿。”谢止礿狂奔起来,拎起手上大剪刀,对着纸人大腿就是一剪。
“幻境主人是香铃?”薛蕴之离谢止礿太远,只得扯着嗓子道。
“不,是朱思棣。从我看到朱思棣生前景象就知道了,这幻境主人一直是朱思棣。”纸人灵活避开,锋利的脚立刻将谢止礿长袍划出一道。
谢止礿脑袋疯狂运转:“老和尚当时也说要完成朱思棣的心愿。他的心愿……仔细想想,仔细想想。”
“那儿歌!猫儿猫儿的!有没有什么关联?”薛蕴之袖口里的纸人已经用完了。此刻懊悔不迭,只恨当时偷懒没有再备点。
“狸猫换太子?!我知道了!”谢止礿将薛蕴之做的那袖珍元始天尊抛给他,“你先拖住它,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薛蕴之接过‘元始天尊’,火速附灵给它,抓狂间不忘找补道:“你告诉我这巴掌大的木头有什么用!”
谢止礿将魂归狠狠插于地上,脚尖火速画阵,手心对着魂归狠狠一抹:“三魂七魄,听吾之号令,速把朱文给我带来!”
宋弇这边刚好把石榴树下的瓦罐挖出来,就见朱文周身白光一闪。
“咚!”
瘦小男人被抽了魂,肉身便笔直地往前倒,头磕在石榴树上,掉落的石榴果砸了一脸。
宋弇:“……”
“轰轰轰轰——”
以魂归为震中,幻境猛烈摇晃,似山崩地裂。大纸人站立不稳,香铃便也从空中跌在地上。
香铃自泥土中抬起脸,正对着朱文被强行召唤来幻境后惊慌失措的面孔。
“爹爹!”
谢止礿方才袖口飞出的无数黄符静默许久,此刻猛地收紧,构成一道金色囚笼将香铃死死关住。
“香铃?我……”朱文话未说完,后背便被谢止礿猛踹一脚。
谢止礿踩着他的后背,强行命令道:“我说一句,你跟我念一句。”
薛蕴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止礿,只觉不愧是和宋弇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被逼急后的发狠模样竟如此雷同。
朱文不愿服从,嘴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本人朱文,罪大恶极。”
“本……人朱文,罪大……恶极。”
“朱思棣乖巧懂事,本是我女儿,我却故意将她当儿子对待,并将她殴打致死,我死不足惜。”
“朱思棣乖巧懂事,本是我……女儿,我却故意将她当……儿子对待,并将她殴打致死,我……死不足惜。”
薛蕴之嘴巴大张着看向“香铃”,对方终于不再挣扎,颓然坐在金色牢笼里,无声仰面哭泣。
幻境崩裂,虚幻之景如墙皮般层层剥落。
朱文目眦尽裂:“你胡说!我,我……”
黄色纸鹤终于晃晃悠悠地飞到谢止礿肩头,宋弇微凉低沉的嗓音通过纸鹤传来:“你猜这瓦罐里有什么?是一具小女孩的骸骨。”
朱文面如死灰。
谢止礿气到发抖:“思棣,思棣,思的是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