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他们酉时未到便到了与柳弦月约定好的山脚。
一路走来,只见挨家挨户都在杀鸡杀猪,一派喜气洋洋。
村民们将带血的鸡毛绑起来,用稻草捆成扫帚一样的物件,然后悬挂在门梁上。风一吹,鸡毛便随风晃动,一股膻味便也跟着风钻入众人鼻子。
薛蕴之问:“这是在干什么,将鸡毛挂在房梁上,当灯笼吗?”
谢似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当即重操旧业,传道授业解惑:“羌族人觉得万物有灵,所有的物件都有神,例如灶台神、剪刀神、门神等等。所以他们祭祀的时候杀鸡,认为鸡血、狗血这类血纯阳,有除祟作用。将沾有鸡血的毛悬挂在外面,一来辟邪,二来祭祀神明。”
“那这整猪呢?”薛蕴之看着两个身强力壮的羌族男人抬着头已被烤熟的整猪上山,一阵香味飘来,馋得他直流口水。
外皮被烤得焦黄酥脆,看着就十分诱人。
“既然是祭奠河神,那肯定是扔到河里。”宋弇说。
“啊,那这也太过可惜了。”谢止礿看着那头金灿灿的整猪,心里也有些痒痒,对宋弇道,“要不我们净化师父残魄的时候,偷偷把那猪也抢过来吧?”
宋弇无奈道:“这些猪生前谁知道被做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仪式,你吃了也不怕坏肚子。”
谢止礿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只得作罢。
薛蕴之却不服气道:“宋弇你这人极其双标,若是我说这种话,你定会说,你去啊,吃死拉倒。”
宋弇惊讶:“你倒是了解我。既然如此你怎么上赶着自讨没趣,是等我说你这句‘吃死拉倒’吗?”
薛蕴之立刻扯过谢止礿,恶狠狠指着宋弇:“小谢,你快管管这人!”
谢止礿面露难色,用小指勾了勾宋弇的小指,歪头道:“你对他讲话客气一点?”
宋弇回握,理直气壮道:“他又不是你,我客气什么。”
谢止礿觉得有点甜,嘴角往上拉了就放不下来。
薛蕴之翻了个白眼,又转头对谢似道说:“谢国师,你俩徒弟搞断袖,你谢家要断子绝孙了怎么办?”
“哦,老夫至今还是童子身呢,现在人死了,早已经绝后了。”谢似道说得很是坦然,仿佛在说他要吃些什么。
薛蕴之大为震撼,再次觉得这行人竟然真的只有自己是正常人。
众人站于山脚下,吹着寒风,插科打诨的话也说了一沓,眼看酉时快过了,还是没能等到柳弦月。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薛蕴之担心问道。
谢止礿顿时自责道:“早知道昨天看她突然不见,应该去找一下的。”
薛蕴之:“可是她不是扣扒吗,寻常人能奈何得了她吗?”
宋弇道:“假若不是寻常人呢?”
“黑衣人?!”众人异口同声。
“先别急,我们先回次松处,问一下街坊邻居有无见到柳弦月的。河神祭典在亥时才开始,还来得及。”谢止礿边跑边说。
他们急匆匆回到住处,次松不在,只有他弟弟傻乎乎地站在门口拿着树杈玩蚯蚓。
谢似道拿羌族话问他:“你见到普姆达瓦了吗?”
“没有啊,好久没见到了,她是不是讨厌我了呀。”说完还一副就要哭的模样。
他们没空哄小孩,转眼又见到柳弦月隔壁邻居家的妇人正在门口掰苞谷。
谢止礿怕吓着妇人,便让谢似道躲在后面,与谢似道唱双簧似的讲话。
“请问您有见着普姆达瓦吗?”
妇人见容貌如此清俊秀气的男子一张嘴就是老人沙哑嗓音,立刻也是吓了一跳。
她狐疑地打量着他们,摇头道:“没有,没见到过。”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就昨日中午吧?”妇人犹豫着回答,随即瞪大双眼,“你们到底要干嘛,看着不像是这里人,不会是要破坏河神祭典吧?”
说完便是一副要喊人的样子。
谢止礿一行人虽听不懂话,但看她这神态便知不对劲,立刻拔腿就跑。
谢似道跑得最快,毫无师父觉悟,油滑跑路的样子活似个泥鳅,愣谁看了都不会把他与那被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谢国师联系在一块。
狂奔之时碰到了次松。
现在已是戌时,天已全黑。好在月光明亮,透着月光还能认出人来。
次松刚从山上砍了柴下来,看他们一行人神色匆匆,用布擦了把脸,好奇问道:“诸位做什么这么慌乱?”
“次松,你有见着普姆达瓦吗?”薛蕴之跑得气喘吁吁。
次松半张着嘴,小露惊讶:“你们找她做什么?”
这次换谢止礿惊讶了,他当即问道:“你知道?”
“我知道啊,她应该被当作河神的新娘了。”次松微笑道。
“……”谢止礿后背滑下冷汗,“你说什么,什么叫河神的新娘?”
次松将木柴放下来,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每年河神诞辰,都会有一个姑娘被送去当河神的新娘。这次我举荐了普姆达瓦。普姆达瓦是个美丽的姑娘,河神一定会喜欢她。”
“你疯了吗?!你让她去做祭品?!”薛蕴之拽着他的衣领,满脸不可置信。
“薛公子,你听我说。”次松依旧是那副老实憨厚,和善淳朴的模样,“普姆达瓦是弱智,是因为魂魄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触怒了河神。只要她去做了河神的新娘,下辈子就能投胎成为正常人,且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
次松露出了害羞的神情:“而我是举荐他的人,下辈子我们就能成为夫妻。”
薛蕴之放下了拽着次松衣领的手,第一次感到深深的疲惫。
月朗星稀,树影婆娑间一行人疯狂穿行。
谢止礿至今没有缓过来,还沉浸在当时受到的冲击中,只觉得背后发凉,这种感觉比看到鬼魂更加恐怖千倍万倍。
这种恐惧来自对人的愚昧、无知的恐惧。恶者知恶作恶,或许在那乌漆黑的心中还能窥见一丝良心的苦痛。而无知者作恶,他的心看似是干干净净洁白无双的。可是他的手盛满鲜血,却依旧坚定地觉得自己是好人。
谢止礿竟然不知,这两种恶,哪种更恐怖一些。
“这就是梁景帝想要宣扬的轮回之说吗?”谢止礿喉间发紧,“看到次松,我不觉得人们会因为下辈子想投个好胎而去行善,会因为害怕下辈子堕入畜生道而不去行恶。”
“不……善恶从来都是胜利者制定的。既得利益者表露出的善心,他们界定的善意,何其虚假飘渺。”谢止礿痛苦地否决自己,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像是没有地基的房屋,像是一触即破的泡沫。
众人沉默许久,只是用全力赶向山顶。
谢似道良久开口:“礿儿,相信你自己的本心。人这一生,弹指一瞬。做人问心无愧即可,你问问自己的心,你想要什么,便去做吧。你信孔孟的‘礼义仁智信’,会因做个君子而宽心,那你便做个君子。你信老庄的‘清静无为’,不愿惹上这世间的尘埃,那你便做个隐士。”
谢止礿不断琢磨着谢似道的这句话,不知不觉竟已赶到了青铜鼎处。
青铜鼎肚里的柴火又被人添了好几把,此时正如夜晚的太阳在熊熊燃烧。
参加河神祭典的村民从山顶一直排到了山腰,绵延千里,络绎不绝。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像是对未来充满着祈盼。只是他们的祈盼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中,并对此毫无知觉。
谢止礿一行人穿过青铜鼎,未走多久,入目便是一尊巨大的石像。
石像雕刻的女人闭着眼睛,眉眼舒展,嘴角牵扯出淡淡的笑意。五官精致深邃,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神像会雕刻的开阔五官和慈眉善目。
她脚下摆放着瓜果线香,不断有村民在她脚下磕头膜拜。
宋弇望着雕像女子与自己相似的面容,不由攥紧了脖间的吊坠。
谢止礿回过头来看他:“宋弇……”
宋弇盯着神像看了一会儿,随后移开眼睛摇了摇头,“走吧。”
果真如柳弦月所说,绕过石像便到了布拉尔河的源头。那可达布上的红绳又在随着晚风轻轻晃**。
这红绳犹如姻河村的民俗,乱成一团地绕在树上,代表着混乱、野蛮、落后、愚昧。
谢止礿等人穿着羌族人的服饰,隐在茫茫人海中。
不知谁喊了一声:“格桑大人来了——”
然后便出来八个身材健壮的男子,皆戴着橙黄色的面具。面具表情被刻意做成了笑脸的模样,却比哭还要难看阴森。
他们抬着木板,木板上站着的便是格桑。
格桑身穿羌族巫师的华服——一身黑色丝质里衣,外面穿着刻有山羊图腾纹样的暗红色绸缎外套。他脸戴面具,手上拿着权杖,气势冷冽肃穆。
“这次的河神祭典由来自卡木珍的大人主持,而这次的新娘也是近几年来最为美丽的姑娘。河神一定会非常高兴!”村长扯着嗓子喊道。
底下人立刻兴奋喊叫,唱着昨日举着火把点天灯时的民歌。
“把新娘带过来!”
然后柳弦月便被几个人扣押着送过来。姻河村人结婚不穿大红,柳弦月一身梅红的嫁服,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布拉尔河边,可达布的树下。
“跪下!”村长喊道。
柳弦月置若罔闻,将牙咬得嘎吱作响,死也不跪。
村长将她的膝弯狠狠一踹,她便跪倒在地上,抬起头来脸上还满是倔强。
谢止礿看不下去,刚要动手,就见柳弦月很轻微地冲他摇了摇头。
几个男人牵来一条黑狗,用砍刀将那黑狗的头剁了,滚滚血流出来,蓄了满满一桶。
村长盛了满满一碗狗血,然后倾斜着碗,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祭奠。碗空了后便再舀了一碗。
“泼!”村长下令。
他一下令,便有个男人将桶拎起来,喊道:“格桑大人,念咒吧。”
“格桑?”柳弦月脑内熟悉的名字响了起来,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人伴随着咒语从头到尾缓缓淋了整整一桶的狗血。
“啊——”她崩溃尖叫,狗血从她的头发流到眼睛、脖子、衣服,将她浑身搞得臭气熏天,肮脏不已。
姻河村的村民们拍着手,叫着好,更有甚者落下了泪:“她的肉体与灵魂受了狗血洗礼,可以干干净净地做河神的新娘了。”
“还不够。”村长信步过去,一把抓住柳弦月的头发,将那一碗狗血送到她的嘴边,“喝!”
“呸!”柳弦月疯狂挣扎,将那狗血顶翻出去。
狗血全洒在村长身上,他恼羞成怒,劈手就要打她。
“叮!”柳弦月不知哪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挣脱了手上绑着的绳结,抽出藏于身上的弯刀,立刻将面前村长的肚皮豁出大口。
村长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人血和狗血融为一体。
黑夜已深,月亮爬至顶空。霜寒的银辉照耀着柳弦月满身满脸的血。
梅红嫁衣浸饱了鲜红的鲜血,少女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狗都比这个村里的人干净!哈哈哈哈哈——”柳弦月站起身,拎着手上弯刀,疯狂摇着八宝铜铃,满目血红,“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村民们何时看到过普姆达瓦这个模样,立刻四处逃逸,并喊叫道:“杀人啦!疯子杀人啦!”
“不好,柳弦月又要暴发了。”谢止礿喊道。
众人赶紧冲出人群。
谢止礿掏出魂归,准备直接一网打尽,将柳弦月与河中邪祟一同净化。
格桑从天而降,拦在他们与柳弦月的中间。
众人做出迎战姿势,格桑却缓缓转过身,将后背对着他们。
“玉珍?”格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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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乌龙茶:
我很喜欢马昌仪教授在《魂兮归来》中提及鲜血洗魂这件事时对它的评价。——“这经过鲜血洗魂的女人是否获得了灵魂的平静,是否获得了重生,我们不知道。然而,一个民族,要挣脱灵魂上的枷锁恐怕不是任何鲜血洗魂的仪式所能奏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