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47章 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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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的日照远不及广州的毒辣。飞机落地、滑轮撞击跑道时,陈葭的心脏也跟着颠了一下。她第一次坐飞机,唯二的行李只有一只旧箱子与一个吉他包,她身边坐着另外两位广州三甲选手,她们二位一路嘁嘁喳喳,陈葭倒是全程无话,静静看了一路高空的云。

她很喜欢飞机起飞时身体离心的失重感。

到达时,竟有大概二十几位歌迷在机场等她,她有些不太习惯,但面上仍然保持平静,那些陌生的女孩喊她,喊陈葭加油,举着手机、相机,拍照声此起彼伏,围在她身边送她一直到出口,公司派来接她们的车在这里等。

她抿嘴微笑,对她们招招手。

听说她们自称叫“伊人”。

她坦然接受了她们的喜爱。

车子在宽阔的机场路上行驶,她给李淼淼发短信:我到了。

李淼淼回复:我知道。

看来是还在生气。

听说李淼淼人在郑州,正在筹备那边的决赛。

自那日的口角之后,她与李淼淼再没正经说上过话。李淼淼行程忙碌,比赛录制的时候,倒是短暂来过,只在台下看了一会儿,她夺冠下台后,已经找不见她了。

车子驶进城区,陈葭微眯起狭长的近视眼,逐一地看途经街边店的招牌,这是她习以为常的观察世界的姿态。

这座城市看起来脾性温和,滋养不出什么野心家。

她是为全国冠军而来的。

*

“你确定是这里?”

林知鹊抱着胳膊,陪许希男等在某家宾馆门口。这栋建筑,在她眼里充其量算是个经济型酒店。

不知许希男是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她们到的时候,已经另有几个粉丝在等了。那几个年轻女孩在议论:“早知道去机场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住在这边。”

许希男帮林知鹊抱着那束粉色玫瑰,言之凿凿,说是粉丝会的姐姐告诉她的“内部消息”。内部消息不是白得的,她应承带陈葭的签名回去,杜之安借给她一只小灵通手机,她就靠着这台小灵通与粉丝会联系。

宾馆距离电视台大楼很近,离艺术学院也不算远,若陈葭早一些到,她们还能赶上毕业演出的最后一幕。

许希男闻一闻那束玫瑰,问她:“姐姐,你不是班导员吗?那么多人参加演出,你就准备一束花啊?”

“那不然呢?我又不是蜈蚣,买那么多束花也抱不过来啊。”

林知鹊留心,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们附近多了一个一直在四处徘徊的男人,他几次与许希男对上视线,似乎都准备走过来搭话,但目光一转,察觉林知鹊站在一旁冷冰冰地审视他,便又作罢。那个男人又溜达了一阵,终于走向另外几个粉丝姑娘,林知鹊隐约听见他在说:要不要加入官方后援会?我是节目的编导……

他与她们聊了一会儿,便带着她们往电视台的方向走,说是陈葭正在那边录制采访,可以带她们去见她,以后还会有更多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许希男也竖起了耳朵在听,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她也想跟着去,无奈被林知鹊制止,林知鹊说:官方后援会还差这几个人吗?无端端到酒店门口来拉人干什么?

许希男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睛:万一呢?

林知鹊没了耐心,小声凶她:没有万一!不许去!

话虽这样说,她也等得没了底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全然见不到陈葭的半分影子,据许希男收到的线报,陈葭已经离开机场许久了。

在她遥远的记忆中,许希男此番来锦城,就是听信了这个骗子,到电视台门口徒劳地等了半天,压根就没有见到陈葭。

她问许希男:“你为什么喜欢陈葭?”

许希男答:“我不知道,我觉得她很特别,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可以是这个样子。杜之安就不喜欢她,她说她不是女孩样。”

“那她觉得女孩应该是什么样?”

许希男想一想,看看林知鹊,说:“应该是你这样吧。”

前凸后翘,甜美可人。

林知鹊一阵沉默。

没想到她终究是活成了杜之安喜欢的样子……

林知鹊觉得无聊,开始套许希男的话,问她一路与杜之安同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许希男提及杜之安坐不惯长途火车,情绪阴晴不定,闹得她一路小心翼翼,还说火车上卖的泡面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好吃,说杜之安晚上睡不着,凌晨四五点把她叫醒,火车正好驶过平原,她们挤在狭窄黑暗的软卧包厢下铺,看了一场火车上的日出。

林知鹊:谁敢在四五点钟把我闹醒,我一定掐死她。

许希男:还好吧?她不叫我,我就错过日出了。

太阳渐渐偏西,眼看已经彻底赶不上毕业演出,幸好听说唐丽已经订了晚上的机票,要把杜之安和许希男一起带回华东,否则,许希男恐怕预备在这里等上通宵。

她抱着那束花,没有一句不耐烦,虔诚地等待着自己的偶像。

宾馆门口在等的零零散散几小撮人,散得只余下她们两个,这时候,宾馆侧边的小路拐出来两个年轻女孩,许希男一激动,扯住林知鹊的衣袖,林知鹊转眼看去,那两个女孩一个编了满头脏辫,另一个染了一头金发。许希男一直看着她们两个,紧张得支吾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个女孩注意到她抱着花,嗓音清脆地大声对她说:“等陈葭吗?她在后面呢。”

又过去几分钟,陈葭果然从那条小道拐了出来,背着一个吉他包,慢悠悠地走向宾馆的大门。

许希男紧张得像是被脚下的地给粘住了,迟迟迈不开脚步,眼见陈葭就要走进大门,林知鹊高声喊:“陈葭——”

陈葭转过身来。

林知鹊推了一把许希男的肩膀。

许希男脚步踉跄,被推着走了过去。

陈葭看着那束花,问:“是送给我的吗?”

许希男紧张地连连摇头,林知鹊答:“对,是送给你的。”

她错愕地扭头看林知鹊,林知鹊推了推她抱着花的手肘。

那束粉色玫瑰被递到了陈葭怀里。

许希男又拿出书包里的笔记本,让陈葭逐页在上面签字,一共签了有十几页,每一页都是签给不同的人。一边签,许希男一边语无伦次,絮絮叨叨,说自己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来见她。

陈葭有些吃惊,抬起头来,又温柔地笑说:“那你跟我一样,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许希男问林知鹊:“姐姐,你要不要也签一个?就签在下一页,我撕给你。”

林知鹊说:“好啊。”

她心想,等陈葭拿了冠军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陈葭好脾气地又翻开一页。

她抬眸,一对丹凤眼清澈如许地望着林知鹊,问:“你叫什么名字?”

“就写:鸟小姐。天上飞的鸟。”

陈葭在本子上写:致鸟小姐,祝愿幸福。以及:你很漂亮。陈葭。

她将本子还给许希男,礼貌地向她们致意,说那我先走了。

许希男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陈葭!你一定是冠军!”

陈葭回过头,笑着回应:“嗯。”

她握起拳头,向她们比了一个幅度很小的“加油”的动作。

她的微笑坦然,自信中带着一分羞赧,一束粉色的玫瑰捧在怀里,一把吉他背在肩上,走过酒店大堂在傍晚时分便开得过于明亮的灯光下,好似一帧老电影中打光粗陋却意气飞扬的青春画面。

林知鹊看着双眼发光、脸颊通红的许希男,她相信眼前这一幕会在这位旧日好友的记忆中长久留存,在许多灰暗时刻成为她的某一个支点,让她再一次相信,女孩可以是这样,女孩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哪怕旅途好似乘坐30个小时的绿皮火车那样漫长。

*

她们回到学校时,恰好是演出散场的时间。人群自剧场中渐次走出,许希男接到杜之安的电话,说马上要出发去机场,叫她快与她们汇合。

许希男在人群中寻找着,一边举着电话,大声对着那头喊:“什么?在剧场门口吗?我没看见你。”

倒是林知鹊眼尖,远远地便看见杜之安与唐丽,她赶紧转身,逆着人流躲进了剧场里,连一句告别都没有留给许希男。她躲在剧场门后,看见许希男一边跳起来挥手,一边跑向杜之安。

她想,不知在许希男的心里,偶像微笑着的回眸与火车驶过平原时看见的日出,哪个分量更重?

许希男呐,你的福气可还在后头。

散场的观众经过她身边,她听见他们在谈论:“表演系漂亮女生就是多!”、“我喜欢那个穿红衣服的女生,演得也好。”

林知鹊逆行着与他们擦肩,一级一级地走下阶梯,索性在舞台边的第一排阶梯上坐下。她怕太早出去,会撞上杜之安。

剧场里的观众已走得七零八落,舞台上还亮着灯,但空无一人,只剩下几个简单的场置没有收拾,舞台边沿遗落着许多束演员们忘记带走的鲜花,各自孤零零地躺在灯光下。

舞台侧边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双修长的腿自后台灵巧地踏了上来,林知鹊抬头,看见已换好了衣服的杜思人。

杜思人顿住脚步。

她的妆还没有卸,在舞台灯光下,显得五官精致又小巧。

“你现在才来。”杜思人笑着,嘴上怪她。

林知鹊糊弄道:“是你自己没看见我。”

“我是没看见,我到处都看了,到处都没看见。”

她的口吻并不责怪,眼睛也是笑的。

她说:“不过,现在来了也算数。”

林知鹊望着舞台地板上的花束。

“你有没有收到花?”

“当然收到了。”

杜之安送的。

“是玫瑰花吗?”

“不是。”杜思人皱眉想一想,“不知道是什么花。好像是康乃馨。我爸妈帮我带回家了。”

林知鹊问:“你又回来干什么?”

“路小花说她的发卡掉了,叫我回来找,要还到服装间去。”

“她自己干嘛不来找?你是女一号的小助理吗?”

杜思人站在舞台正中央的灯光下,乖乖巧巧地背着手,边笑,边低头用脚尖蹭蹭舞台的木地板。

她说:“你是女一号的话,我就是小助理。”

林知鹊翘起腿,托住自己的下巴。

“是吗?小助理,那你给本老板表演一段。”

杜思人弯着眼睛笑了半天,用一口播音腔开始模仿:“缘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与她的缘分指数吗?发送林知鹊加杜思人,到028……”

林知鹊弯起嘴角,打发她道:“不想知道。”

“是吗?那我也不想。”杜思人歪头,笑盈盈地看林知鹊的眼睛,“比起缘分,我更相信自己的心。”

舞台灯光洁白,照得她的轮廓过分柔软。

剧场里的人群已经悉数散去,只余下她们两人。

杜思人咳咳地清清嗓子,然后说:“这位迟到的观众,现在由我为你加演一场。”

她在灯光下轻声地开始唱,歌声蜿蜒出几分悠扬,舞台的灯光太亮,照出许多盘旋着上升的尘埃,她便站在这些光之浮尘中间。她压着嗓子,声量不大,每个尾音都转向喑哑,更显得温柔。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她的眼神比舞台的光束更加如炽,像是任何缘定天定,都阻挠不了她望向她的决心。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They still say……

杜思人停下来,笑着看着她,看了许久。

看得她心脏一紧。

她知道下一句歌词是什么。

她很长但很轻地呼吸,不露出任何声色。

杜思人的唇瓣微启。她要唱了。

林知鹊开口:“发卡掉在台下了。那里。”她挑挑下巴。

杜思人被她打断,低头去看。

她站起来,说:“我饿了,我去吃饭了,你去不去?”

她转身,心跳呼吸恢复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