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68章 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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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太过省心倒也无趣。

林知鹊走到包厢门口,发现朱鹤刚刚接完一个电话,脸色难看得可怕。

想也知道是节目组来告御状。

她马上来了兴致,幸灾乐祸道:“朱小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喝多了想吐?”

朱鹤大概听出她的关心是假,只是无暇与她明枪暗箭,神色不耐,言简意赅下达指令,连多余的解释都没有:“你去把她们带回来,我在公司会议室等你们。”

临别,朱鹤又丢给她一句:“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叫停那个节目。”

林知鹊带着半身酒气,离开这栋严丝合缝的建筑,打了一辆出租车。她先是将车窗开至最大,任由风拍她的脸,直到司机不满说:“小姐,空调开着嘞。”

她摇上车窗,对司机说:“师傅,电台频道换一下,我想听88.2。”

车上的音响随着频道拨动传来滋啦滋啦的响声,司机一边转着旋钮,一边嘀咕:“是哪个台哟……”

直到她听见杜思人在音响里说话,她提醒司机:“等一下,就是这个台。”

杜思人好像在念一封她的粉丝寄到广播电台的信。

“……我不知道我写在这封信里的祝福能不能够传递到你那里,我想,如果让整座城市都听见,那城市一定也会帮我告诉你,在你拼命努力着的此刻,有许多人在喜欢你、支持你。最后我想请节目组帮我点一首歌送给思人……”信念毕,杜思人说:“我听到了,很大声,给了我很多力量,谢谢。”

林知鹊望向窗外,车子驶过许多亮着灯的住宅,电台开始播送点歌,是一首叫《有梦好甜蜜》的歌。她一边听,一边想,真是老土的浪漫,写一封知名不具的信,寄望于城市夜空中的无线电波,微乎其乎的概率,将心意传递到目的地。

她问:“师傅,这里到广播电台,要多久?”

“不远,差不多再要一刻钟。”

她看看时间,“绕一下路吧。一直开到这个节目播完。”

又打电话给公司的专职司机,让对方安排一辆商务车。

对于签了经纪约的艺人来说,背着公司接额外的工作属于严重违约,个人与电台签的演出协议可以直接作废,因此朱鹤暗示她若谈不拢则不必给电台节目组留太多面子,但依她想来,事出必有因,这六个人实在不像是会集体干出这种蠢事的样子,十有八九是有人踩坑,有人为了情义跟着往下跳,有人则是稀里糊涂被拖下水。

点歌播送完了,节目里开始聊天,主持人在问她们对锦城的印象,有几个人的话是尤其多的,絮絮长长,朝气蓬勃,说了几句开始斗嘴,又被主持人调停,主持人说你们再这样收音要爆炸了。林知鹊又笑又皱眉地听了一会儿,连几日过多应酬带来的疲惫与酒精效应侵袭,她觉得累,干脆闭上眼。

车子一直在开,这段车程是无意义的。

在朱鹤看来,抽时间上这种没太多曝光量也没多少演出费的本地电台,当然也是无意义的。

不知过了多久,节目似乎来到了尾声,杜思人在与听众告别,用她那招牌的造作可爱又不招人烦的语气在说:“……我很开心以声音的形式陪伴大家度过这个夜晚,《城市心声》这个节目,陪伴了我很长时间,我一个人听过,也和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一起听过。锦城对我来说,不只是做梦的地方,也是长大的地方,是我爱的人生活的地方,我希望,至少在今晚,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是幸福的。我们来电台的路上,我看了天空,今天锦城看不到星星——”

林知鹊睁开眼,偏过头,挨近车窗去看,果然,夜空漆黑一片。过了晚十一点,马路上已没有什么车了,她乘坐的出租车孤零零地行驶着。

“——不如,如果你听到了这里,就闪一下你房间的灯,像星星闪了一下那样,告诉此刻正在听的其他人,城市正在陪伴你,你并不孤单。”

被车窗框起的场景在飞快后退,忽然,在即将要被抛出视野的边缘,出现了一簇闪光。

那是某幢高楼的某个房间,窗户透出的光被熄灭,又马上被再次点亮。

就像闪了一下。

林知鹊眨眨眼。

车子又驶过另一片楼房。

她清楚地看到有几扇窗闪了一下。

并不太多,但接连不断地,在接下来几十秒的车程中逐一闪烁起来。

她摇下车窗,一边隐隐期待着捕捉到下一簇闪烁,一边想,好傻啊。

*

广播电台楼下被闻风而来的粉丝们彻底包围了。杜思人与陶乐心一起挤在楼里的某扇小窗前朝下望。

“我们走不了了。”陶乐心说。

方言在她们身后十分焦灼:“你们到底有没有跟公司报备过?我们这样是不是违约了呀?”

陈葭答:“是的。”

方言抓狂:“你们疯了!你们自己疯,还要把我们也拖下水!”

陶乐心无辜地扭头问道:“违什么约?”

她对这件事毫无概念,签经纪约对她来说就像填入学表单一样。

杜思人半是玩笑半是安慰方言:“我看你上贼船也上得挺开心的嘛。反正,我们有难同当就是了。”

陈葭轻描淡写:“罚是不责众的。”

正是因为如此,她们才将所有人都哄来。

工作人员在走廊的另一端打电话,正在安排帮她们叫车与调来更多保安,楼下的口号大战开始了,有人眼睛尖,发现她们躲在楼上偷看,尖叫穿透众多声浪:“思人!杜思人!”

杜思人只好大声回应:“快回家!晚安!”

于是又引发尖叫一片。

然后是公安来了,附近的居民报警投诉扰民,楼下愈发乱糟糟,喊声中夹杂几句大声的责令与喝止,渐渐地声音小了一些,人群散了一些,散开的人群很快又偷偷聚拢回来。

粉丝们渐渐安静下来,但没有人真的离开。

杜思人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

紧跟着,陶乐心也看见了:“那是鸟小姐吗?鸟小姐来接我们了!”

杜思人没有回话,她心里在想着的是:既然你来接我,那我就跟你和好吧。

其实,只要她一出现在她眼前,她就会马上跟她和好了。

林知鹊很快便出现在走廊那一端的电梯口,先是停住脚步与工作人员交谈,陶乐心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向她挥手。

“对了,”陶乐心回过头来,“节目录完了。你答应我的。”

“什么?”

“你答应我今晚要告诉我的!你——”她猛地住嘴,生怕被其他人听见。

杜思人恍然:“哦,那个啊。”

周子沛听见了:“哪个?”

方言也听见了:“你要告诉她什么?”

所有人都听见了。

杜思人说:“就是,我答应要告诉她,我喜欢的人是谁。”

陶乐心惊呆:“你怎么说出来了!我还想着帮你保密的!”

连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陈葭都抬起头来注视她。

林知鹊走过来了。

杜思人看着林知鹊,笑着说:“在那里。我喜欢的人来了。”

相隔一段距离,林知鹊听不见她们说话,自然也不知道眼前这几个人为什么忽然集体噤声,表情却极其丰富了起来,杜思人那分外无辜又惹不住透着一丝洋洋得意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她走过来,催她们集体跟着她走,倒也没有责怪,杜思人丢下被惊得一时迟钝的其他几人,快步凑上前,与林知鹊并着肩走。

她低头小声问她:“你怎么不骂我们?”

她闻见林知鹊身上混杂着烟酒气的淡香水味,林知鹊是从酒局上来的。

“你也知道你们该骂?”

她撒娇:“轻一点骂。”

“我才懒得骂,朱鹤已经准备好了,我不跟她争。”

“你过来,要很久吗?”

“不久,我不记得了。”

“那你累不累?喝得多吗?”杜思人掐灭自己的后半段话,她本来还想问,有没有人欺负你?话未出口,忽然意识到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她明明看起来总是很强大,她却下意识将她看作需要保护的对象,心疼她要为了工作出入环境复杂的地方。

林知鹊答:“累,大半夜还要跑到这里来,是谁害的我,谁就罪该万死。”

杜思人笑:“我罪该万死。”

她们走下楼梯,穿过一楼的大堂之前,林知鹊闪开几步,“赶紧离我远点,你罪该万死,我可不想被你的粉丝挤死。”

杜思人走在林知鹊身后,粉丝们簇拥上来,她一边笑着与她们道谢、提醒她们小心拥挤与早点回家,一边用余光紧紧追着林知鹊的背影,陶乐心在后边吵吵:大家注意音量!注意音量!不要打扰附近的居民!殊不知全场最扰民的就是她陶乐心本人。

上了黑色的商务车,林知鹊坐在副驾驶,杜思人坐在她身后一排。身旁的陶乐心看看她又看看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于问:“……真的假的?”

杜思人大大点头:“真的。”

她将头靠在车窗上,调整好坐姿,角度恰好可以看见林知鹊的半个侧脸,就这么看了一路。林知鹊不为所动,一次都没有回过头来看她。

车子没有开回酒店,而是开到热爱文化在锦城的分公司,朱鹤翘着腿在白炽灯明亮得几乎刺眼的会议室里等着她们。

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就是朱鹤屁股底下那把。

她们集体罚站,陶乐心不知死活,还很兴奋地打招呼说鹤姐,这么晚了,要开什么会?怎么都没有椅子啊?

前台的传真机嘀嘀嘀地打出几页纸张,林知鹊抽出来看了几眼,随手转交给朱鹤,朱鹤看过一遍,皮笑肉不笑地问:“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份演出协议上只签了一个名字,却有六个人无视节目组的安排,一声招呼都不打地集体玩失踪?谁再来告诉我,当初你们跟公司签约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个人认真看过合约上的字?”

陶乐心的笑容僵在脸上,弱弱地答:“今晚的安排是自由练习……”

“自由练习,在你眼里是光有自由没有练习吗?你以为娱乐圈是学校,让你不想学就逃课?小朋友,你搞错了,你现在踏进来的地方是职场,是你不打一声招呼跑掉,就可能动辄要承担几十上百万责任的地方。”

朱鹤骂人时的音量是不大的,语气也不算凶狠,但不知为何,听来分外尖锐,冷气森森。

杜思人站得笔直,低垂着头。

她是自小闯了祸后靠着诚恳认错蒙混过关的滑头类型,这次闯完下次再闯,次次都是虚心认错。

罚站与责骂大概进行了有半个钟,骂得陶乐心眼泪簌簌直掉,末了,朱鹤掷给她们一份经纪约和厚厚一摞空白纸张,要她们各自手抄三遍。“老实说,我并不想把你们都规训成无趣的乖小孩,但请你们永远记住底线在哪里。不要以为罚不责众就耍这种小聪明,也不要觉得友谊万岁就跟着犯傻,以后你们会知道,在这个行业,想要走到最后,要习惯孤身一人。”她站起身,“从今天起,没收所有人的手机和房间里的电脑,一直到比赛结束。”

审判宣告结束,朱鹤径直离开,留她们在会议室罚抄。

陶乐心一边抄,一边哭着说想退赛,杜思人凶她:你退赛了我怎么办?陶乐心抽泣着说你一人分饰两角好了啦。

陈葭撑着脑袋,一边歪歪扭扭地抄,一边淡淡地说:“这是体罚。”

杜思人走出会议室,公司里的其他地方都没有开灯,她借着会议室透出的光,穿过一整个大办公区,走到另一端的走廊。走廊上有一个开着灯的小办公室,林知鹊独自坐在里面——居然正在看杂志。

她马上就发现她,抬眼问:“干什么?抄完了?”

“报告教官,还没抄完。”

“那你跑出来干什么?”

杜思人走进房间。

这间小办公室极其简洁,两张面对面的办公桌上都没有什么东西,只丢着各种期刊杂志与几张唱片。

“我想申请一支笔。”

“刚刚不是给了你一支吗?”

杜思人自信满满地答:“嗯,但我会用两支笔抄书,可以叠着抄两页。”

“会用两支笔抄书,很值得骄傲?”

“……没有,就想告诉你一下。”她又不好意思起来。

她拉一张椅子,坐在林知鹊对面,犹豫几秒,开口说:“那天晚上——”

“哪天?”林知鹊低眸接着看杂志。

“就是那天——”她没想好该说什么,只是想跟她聊一聊。

林知鹊打岔道:“刚刚我去接你们的时候,你跟她们说了什么?”

“嗯?噢。”她喜笑颜开,“陶乐心问我喜欢的人是谁。”

“……然后?”

“我说是你。”

林知鹊放下杂志。

“你疯了?”

“我没有啊。”

她微皱着眉,看起来有点生气了。

“你现在是公众人物,你觉得这种事情可以随便告诉别人吗?”

“不可以。不能告诉全世界,但我要告诉我的朋友们。”

她站起来,很快转身别过脸去,在身后的架子上找出一支笔。杜思人看不见她的表情了。总之,她回头将笔递给她时,也是一如既往的没太多表情。

“……麻烦你不要永远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你不该跟我有太深的牵扯。总之,这段时间,给我把心思都放在比赛上。”她的话里总是有话,要说凶又不凶,也难以捕捉到什么温柔的情绪,“笔拿去。快点抄完。”

逐客令已下,杜思人只好不情不愿起身。

她的心被一盆冷水兜头泼得泛起一丝委屈。

还未推门出去,房间里的灯忽然闪了一下。

她回过头。

是林知鹊在按墙上的电灯开关。

哒哒。

又闪了一下。

杜思人疑惑:“怎么了?”

林知鹊说:“不是你说的吗?闪一下,就不孤单了。啧。傻里傻气的。”

又闪了一下。

心头的那一丝委屈,被这瞬间的闪烁吞没,包裹进了无边际的温柔光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