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湿热的晚风躁动不安,吹来阵阵蝉声和蛙鸣。梁树在小红楼下的那棵老榕树旁站了很久,他无处可去,觉得今晚自己可能要露宿街头。
路灯映照出的影子斜斜地歪到一边,树边的杂草堆里爬出几只小虫子,梁树便蹲在台阶上,津津有味地看它们打架。
“老师?”
某扇窗被拉开,头顶有道喑哑的声音响起,“你怎么还没走?”
处于变声期的男声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清亮稚气,却同样让梁树心生慨叹。
他蓦然想起上个世界,喻岭也是和现在一样,从窗户里够着头往下看,只露出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
两幅场景在此刻重叠在一起,梁树切身感受到了时间飞逝。
他仰着头,看着少年略带疑惑的俊脸,内心升起一种微妙的养成感。
“这就走这就走……”梁树站起身,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免得喻岭起疑。
喻岭又说:“等一下。”
梁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窗边,过了还不到一分钟,就从楼上跑了下来,穿着居家的短袖短裤,脚下踩一双小狗头拖鞋,整个人都显得很柔软,和在学校里浑身带刺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手里提着两个袋子,左手是黑色的垃圾袋,利落地把它丢进了垃圾桶。右手是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去了皮切成块的西瓜,果肉红澄澄的。大概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袋子上还有遇热凝结的水汽。
“刚才我在收拾西瓜皮,路过窗边,看到你还没走,”他把装着鲜切西瓜的袋子递了过来,“我妈让我把这个给你。”
“不用了,谢谢谢谢……”梁树忙摆手。
可喻岭提着袋子的手一直固执地悬在半空,没有收回来的意思。
梁树没办法,只好接了过来。
“所以,老师,”喻岭停顿了一下,说,“你为什么还没走?”黑得发亮的眼睛充满探究地盯着他,像一汪深潭。
“呃……”梁树尴尬地挠了挠头,绞尽脑汁现编理由,“我发现我把家里钥匙弄丢了。”
“弄丢了?”他明显地看到喻岭眼中的不可思议,似乎……还带了点嘲笑,“真行。”
学生竟然敢笑话老师,这还有天理吗!梁树拿出体育老师仅剩的尊严:“我觉得,可能刚才落在你家了,或者是下午拉架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
一提到下午的事,喻岭就笑不出来了。
过了几秒,他迟疑地问:“那,老师,要不要去我家找找?”
于是梁树跟着喻岭再次上了楼。
岳桂华得知梁树丢了家里的钥匙,放下水池中没洗完的碗,说要帮他一起找。
“我自己找就行!”梁树连忙拒绝道。
“妈,你忙吧,”喻岭也说:“我帮老师一起找。”
喻岭找得很仔细,把梁树在家里停留过的每个地方都搜寻了一遍。
但是,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梁树也装模作样地弯腰在沙发的缝隙里和地上找了半天,最后满是遗憾地说:“没找到,我明天回学校再找找吧。”
“那你今晚住哪?”喻岭微蹙着眉问。
“可能,会去我朋友家,”梁树想了一个不存在的朋友出来,但真的不想睡大街,又硬着头皮商量道:“或者,住你家行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岳桂华整理完厨房走了出来,“梁老师今天别走了,就住我家吧,和喻岭住一屋。”
她家并没有多余的客房。
梁树没说话,犹豫片刻,又看向喻岭。
他知道,喻岭这个人很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空间。以前两人做室友时,喻岭的房间就总是紧闭着门,他从来没有进去过。
喻岭眉头蹙得更紧,看上去并不情愿,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梁树面上很不好意思,但实则内心暗爽。
他就喜欢看到喻岭这幅明明很不愿意但又不能拒绝的样子。
梁树洗完澡,从浴室走到喻岭的房间时,喻岭已经枕着手臂躺在**了。这张床不算大,他蜷着腿躺在最里面,给梁树留了很大一块地方。
察觉到梁树进来,他翻了个身,又往里挪了一点,背对着他,是一种很防备的姿态。
和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共处一室,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老师,有这种反应是很正常的,但梁树却仍然觉得有些受伤。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现实世界里两人第一次睡一张床的时候。
那时他们已经确定了关系,深更半夜,他值完班回来,抱着被子偷偷潜进喻岭房间,以为喻岭已经睡着了,故而灯都没敢开。
结果刚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就听到喻岭问:“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声音听起来很清醒,没有半分睡意。
梁树吓得差点从**栽下来,有些心虚地说:“和你一起睡。”
“睡就睡呗,”喻岭短促地笑了一声,“怎么还偷偷摸摸的。”说着就主动给梁树挪出位置,待梁树躺下后,又自然地揽着他的腰往自己怀里带。
然而现在……
“喻岭?”梁树盯着他的背影,试探地叫道。
喻岭一动不动,看上去似乎睡着了,没有理他。
呵,还装睡。
梁树露出一个洞穿一切的笑容。喻岭的一举一动他都太熟悉了,现在的呼吸频率和他睡着时的明显不一样,根本就是在装睡。
“喻岭,”梁树又叫了一声,故意问道:“你也没睡着吗?”
一片黑暗中,喻岭睁开了眼,讶然道:“你怎么知道?”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我会读心,知道你在想什么。”
喻岭“嘁”了一声,闷闷地说:“少骗人了。”
沉默了一会儿,梁树又叫道:“喻岭。”
“嗯?”喻岭已经快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应道。
“商量个事儿呗。”
“什么?”
“明天和游维来一趟我办公室。”
“不。”喻岭顿时清醒了,果断拒绝。
“我想知道你俩到底咋回事,他说你偷他东西了,是什么东西?”
“我说了,”喻岭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像碎冰,“我没偷他东西。”
“我知道你没偷,就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误会你。”
喻岭的回答是直接拿被子蒙住了头。
“闷不闷啊,真是的……”梁树无奈地把喻岭的被子掀开,拍了拍他的头,“好了,我不问了,睡吧。”
第二天一早,岳桂华就上班去了。喻岭的早饭一直是在早点铺吃包子油条解决,这次吃饭的人多了一个。
自行车没修,两人一起坐公交去学校,钱依然是喻岭帮他付的。
进了校门,喻岭和梁树在第一个岔路口就要分道扬镳。
“记得还钱!”喻岭很不客气的说。
然后便背着书包扬长而去了。
“脾气从小就这么烂。”梁树见他连个再见都没说就进了教学楼,嘀咕了一声,朝着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今天初三一班没有体育课,梁树给学生上完上午的课,便去了职工食堂吃饭,他手里端着餐盘选菜,心里却愁着该编个什么理由去找游维了解情况。
这里门庭若市,而隔壁的学生食堂里却没多少人。
“学生食堂人真少啊。”他起了个话头。
“可不是嘛。”旁边的男老师滔滔不绝地开了话匣子。
学生食堂的饭是出了名的难吃,零花钱充裕或者家离得近的学生一般都不会选择在学校里吃饭。职工食堂的饭和学生食堂比起来,简直是珍馐佳肴。
梁树这才想起来,喻岭好像就是吃学生食堂的饭。他心里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在窗口打了两个肥嫩多汁的大鸡腿,端着盘子走了。
“哎梁老师,你去哪儿?”身后的男老师奇怪地问。
“隔壁。”
结果在学生食堂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喻岭的影子。
他已经吃完走了吗?怎么这么快!梁树茫然地想。
学生食堂后面是刷餐盘的水池,喻岭有可能在那里。他连看起来格外诱人的大鸡腿都不吃了,把盘子放下就朝后门走去。
一眼就看到了游维。
“穷逼!”游维站在水池外铺设的台阶上,趾高气扬地骂道:“连饭都要在学生食堂吃,买得起那么贵的东西吗?装你妈的大头蒜呢!”
旁边还站着几个围观的人,有点眼熟,应该也是初三一班的人,他们离游维更近,显然和他是一伙的。
对面的喻岭却气定神闲地刷着餐盘,好像已经习惯了。
“老大,要我说别跟他那么多废话了,揍他一顿!”
“揍什么揍!我真被劝退了你负责?”游维凶狠道。
他的打架事迹在教导主任那里有记录,义务教育阶段原则上不允许学校开除学生,但是可以通过劝退,变相地开除学籍。
再被记一次过游维就要被劝退了。
“哐——”
水龙头下的不锈钢餐盘甩飞出去,不斜不倚地砸到游维身后的墙上,水珠溅了他一身。
“操.你妈的,”游维捋起袖子,目眦欲裂,满脸通红,头发都气得快要竖起来,“老子不打你还真给你脸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喻岭冷冷挑衅道。
又想打架。
好了,这下有理由把他们都搞到办公室了。梁树自我安慰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