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自从来到这里,心里就一直藏着什么事。”喻岭慢悠悠地呷一口酒,看着对面一脸呆滞的人。
梁树愣愣地盯着他。
不对,非常不对,他喃喃道:“怎么……反过来了呢?”
“什么反过来了?”喻岭不解。
那句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
应该是我问你,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难过的事、我可以帮到你的事。
梁树内心百转千回,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没什么。”
“喻哥,我敬你一杯。”他和喻岭碰了碰杯,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趁着醉意,两人聊了不少以前的事。
起初梁树只是想借酒劲套点话,后来发现根本不需要,那些事都是喻岭主动告诉他的。
和喻岭聊天很轻松,他不会像刚认识时那样常常给人疏离感,也不会像柏乐安那样过分热情。
喻岭给梁树讲了很多事。
给他讲自己在贵州挖隧道,无聊的时候喜欢站在乡村楼顶看渣土车与大罐车在山路上飙车。
给他讲九月的西藏,雨落在伞上就结冰,冰碴子砸在厚厚的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喻岭的脸上,他眼睛里的光像藏在云层中的月亮,时隐时现。
“很值得怀念啊。”梁树感叹道。
喻岭的生活枯燥无味,但并非一成不变,还是可以从中找到一点乐趣。
“也谈不上怀念吧,”喻岭笑了笑,“我只是想记住那些事。”
梁树想起了过去与喻岭在一起时发生过的一些事,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让喻岭想要记住的事。
放在桌上的手机在震动,是喻岭的手机在响,他起身离开接了个电话。
回来的时候,他没有再拉开椅子,而是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机。
梁树有些奇怪,抬头望向他:“你要走吗?”
“嗯,”喻岭点点头,“没事,你继续吃,陈哥回来了,我去领物资,正好把你的马克笔也一起捎回来。”
“我吃好了,”梁树连忙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吧。”
采购来的物资还放在货卡的后车厢上,陈哥先去吃饭了,他们便一起把货卡上的东西搬下来。
喻岭在车厢里往下递,梁树站在车下接。
“你要的马克笔。”喻岭把一盒36色马克笔扔给梁树。
梁树扬起手臂接过,“你买了什么?”
他眼睁睁看着喻岭弯腰从车上搬下来一个大纸箱,箱上的汉字很醒目——按摩泡脚桶。
“这个。”
梁树:……还挺会享受。
他发现,不管什么时候,喻岭都能照顾好自己,至少不会让自己看上去过得很惨。
而他就不一样了,总能把事情搞砸,总是在最糟糕的时候遇到喻岭。
“嗨,喻。”浑厚的男声打断了梁树的思绪。
一个体格魁梧,皮肤很黑的络腮胡男人朝这边走来。
“杰森,”喻岭直起腰,“来领东西吗?”
是笛珊的爸爸。
梁树也望向眼前的兰卡男人,他咧开嘴朝梁树笑了。
“不,”杰森指了指梁树手里的马克笔,用语调奇怪的汉语说,“月圆节,笛珊,要画画,不会。”
两人又用英语简单交流了下。
梁树这才听明白,后天就是一月一度的月圆节,笛珊的美术老师让学生们以月亮为主题画一幅画,笛珊吃完烧烤回到家就开始画画,却怎么都画不出来,杰森说了她两句,她就气得在家里哭。
杰森想起来,喻岭曾教过笛珊一段时间,笛珊喜欢他,很听他的话,便只好来向他求助。
杰森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里,篱笆里是一栋低矮的平房,墙壁刷了层鲜艳的橙色涂料,即使在晚上色彩也十分明丽。
屋内宽敞整洁,主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杰森走到最里侧那扇门前,“笛珊,快出来,看谁来了。”
“吱呀——”
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钻出来。
“喻岭哥哥?”
“笛珊。”喻岭朝她弯了弯眼睛。
笛珊别别扭扭地打开门走出来,双手背在后面,一看就是藏了什么东西,“你是来教我画画的吗?”
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喻岭,充满希冀。
梁树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喻岭。
“这个哥哥教你,”喻岭指了指梁树,“他带了画笔。”
梁树顿时瞪大眼睛:“我……”
笛珊看着梁树手里的马克笔,扁了扁嘴,“我没有画笔,同学们都有。”
梁树闻言一愣。
笛珊哭的原因,或许不单单是因为画不出来画,也可能是因为没有画笔。
“笛珊,”杰森蹲下来,语气温柔地问自己的女儿,“你想买画笔,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笛珊咬着嘴唇,倔强地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这一幕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梁树想着想着,猛然转头看向喻岭。
小时候的喻岭也想要画笔,他攒了很久的钱,遇到坐会飞的房子过来的梁树,给梁树买了一桶泡面。
“你后来攒够钱了吗?”明知道喻岭听不懂,他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了。
而喻岭也不出所料地皱起眉:“攒什么钱?”
梁树笑着摇摇头,说:“我画画很难看的,小学生水平。”
笛珊把画画本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用几块木板搭成的简陋书桌上。
“画什么呢?我想想啊,”梁树边想边说,“中国有个和月圆节很像的节日,一年只过一次,叫中秋节。可以画个月亮,画只兔子,再画个月饼。”
“月饼是什么?”笛珊问。
“就是一种……食物,和月圆节那天的月亮一样圆。”
梁树用铅笔在画纸上方画了一个月亮,又在下面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换了支黑色的笔,在圆中间竖着写上两个丑字——月饼。
他已经尽力了,以他匮乏的想象力和幼儿园水平的简笔画,实在无法让笛珊感受到中华文化的魅力。
“唉。”
听到喻岭无奈地叹气,梁树转过头,从喻岭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思。
这种画画水平还说是小学生水平,实在是辱小学生了。
喻岭说:“中秋节在中国是象征团圆的节日,人们会和家人团聚在一起,赏月吃月饼,笛珊,你可以想想,你们在月圆节那天会做什么?”
“会……”笛珊冥思苦想,想着想着就露出了笑容,“放假!”
“嗯,还有吗?”喻岭循循善诱。
“节日游行!”
梁树试探性地把手里的画笔递给喻岭,喻岭看了他一眼,接过来。
喻岭很快就画好了线稿,上色的过程也很简单。
“哇!好可爱!”迪珊惊喜道。
一只圆滚滚的胖兔子抱着啃了一口的月饼,坐在阁楼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很可爱的画风,色调清新,与他以往的阴间画风截然不同。
在喻岭的指导下,笛珊画了一幅小朋友身着节日盛装的游行图,涂涂改改很长时间,终于画好了线稿,只差上色。
“送给你。”梁树把马克笔递给笛珊。
笛珊踟躇着没有接。
“不不不,”杰森急忙摆手拒绝他的好意,“我明天一早就去市里买,谢谢。”
梁树只好拿着没送出去的马克笔和喻岭回去了,喻岭则一只手提着笛珊妈妈给他们的新鲜水果,另一只手打着手电筒。
小路上没有路灯,只有手电筒照着的脚下一小块路是亮的。
这是喻岭生活中极为常见的一束光,或许这条夜路也会被他记住,日后在酒桌上对别人说起。
他常年待在偏僻的深山里,几身工装替换着穿,褪去光鲜亮丽的外表,只一张脸潦草能看;没有漫画家的身份加持,画最简单的Q版小学生画;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抽烟喝酒打牌,像所有普通男人那样在酒桌上与人谈天说地,好像找不出来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但即使是这样,即使不能预见以后,梁树还是觉得,喻岭是他见过最特别的人。
如果当初他们是在这里认识的就好了,彼此陪伴,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慢慢了解。
梁树内心第一次生出不想离开这个世界的想法。
如果这是真实的喻岭,如果能一直活在这场梦里该多好啊。
“你又在想什么呢?”他听见喻岭无奈又纵容的声音,“不看路小心摔倒啊。”
“我在想……”梁树回过神,“我画画实在太烂了,马克笔放我这儿简直浪费,如果送给你,你会要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觉得有多大?”喻岭声音里带着笑。
梁树一开始觉得可能性为0,这会儿又有些不确定了,“百分之五十?”
“再加一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