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仍不知道親爹是朱元璋

第50章 不是天意而是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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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信的時候,陳標正推著陳英在和小學生們講課。

陳英剛從前線回來,陳標讓陳英和小學生們講述前線將士的英勇故事,給小學生們樹立英雄的形象。

人都要向好的學,比起嘴裏幹巴巴地講,陳標更相信真正偶像的帶動作用。

花雲現在每日按時來應天小學報道,把文書都搬到了應天小學來看。

因為朱元璋說不就是找識字的人給花雲幫忙,去應天小學找人就好,陳標管理的那些教書先生,全是值得信任的讀書人,有些還是陳標教出來的。

花雲一邊腹誹自家大帥不早說,一邊屁顛屁顛來小學感受被孩子圍繞的快樂。

有陳標的介紹和擔保,小學生們先有些害怕花雲,很快就和花雲混熟了,左一個花叔叔,右一個花將軍,仰著的小臉上全是崇拜的星星眼。

花雲十分傲嬌地想,哼,兒子你再不討好你老爹我,我就不稀罕你的親近了!

陳英剛回來時,花雲本將陳英當子侄輩看待,對陳英挺親近。

見陳英把圍繞著他的小學生們的注意力搶走之後,花雲就不高興了。

他立刻也要抽空來上課,講解自己的光輝事跡。

花文遜一邊虛弱地咳嗽,一邊把花雲拉住,生怕花雲給孩子們講什麽腦漿迸裂腸子橫流。

花雲隻好提前寫好“教案”,讓花文遜審核。花文遜說他一句,他能杠花文遜一百句。

花文遜這個義子,簡直操的是爹的心。

朱元璋的親兵將兩封信遞給陳標,陳標坐在陳英沒傷的那條腿上,一邊拆信,一邊高聲告誡正在和常茂玩沙子的陳樉不準吃手。

“嗯?還有這事?”陳標為表尊重,先拆的筆友朱大帥寫的信,“英哥,常將軍又把自己坑了?”

陳英看向信,不由失笑:“他大概想得罪降將,讓降將們一起向大帥施壓,讓他回前線吧。”

陳標皺眉:“為什麽得罪了降將進軍還更順利?朱大帥這是在考驗我嗎?這麽簡單的事,還需要我來回答?我爹那個傻憨憨看不懂就罷了,英明如大帥怎麽可能看不懂?他肯定在考驗我?”

說完,陳標把筆友朱大帥的信放下,拆開自家爹娘的信。

娘的信永遠是詢問一些瑣事和報平安,陳標稍後再看。陳標他爹的信一開頭就是“標兒!快幫幫爹!”,即使信上沒有標點符號,陳標都感到感歎號撲麵砸來。

這一刻,他非常想把哆啦A夢的連環畫做出來。

他爹就像大雄,自己就像是哆啦A夢。他爹一遇到什麽難事,就開始嚎“標兒!”,不是和大雄一模一樣?

陳標被自己的想象逗樂了。

陳英看著陳標看著義父的信傻笑,笑容也不由更大了一些:“幹爹也是問這件事?”

“嗯。”陳標笑道,“爹真笨。常將軍所做的事還不明顯嗎?將領是將領,兵卒是兵卒。將領就那麽幾個人,兵卒和中下層軍官有很多。常將軍團結了大多數,把有異心的降將孤立。之後城池的兵卒和中下層軍官得知投靠朱家軍後有好日子過,為何不能給自己換個將領?”

陳英道:“不隻是這麽簡單的道理吧?”

陳標笑了笑,不說話。

對朱大帥而言,這個道理就夠了。剩下的道理,等爹回家再說吧。

陳英看出了陳標的想法,道:“你擔心大帥拆你給幹爹的信?”

陳標立刻道:“我可沒這麽說。”

陳英道:“大帥不會拆家書,這點你放心。而且幹爹和大帥並非在一路軍。”

陳英睜著眼睛說瞎話,陳標卻信了。

但陳標仍舊道:“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沒必要在信中說。”

陳英卻搖頭:“還是給幹爹說說吧,讓他心裏有數。否則以幹爹的性格,會錯意就會莽撞。”

陳標想著自家傻憨憨爹的性格,頓時皺眉:“確實。”

雖然他不知道自家爹會怎麽亂來,但他爹會亂來這件事他非常確定。

這麽一想,陳標就坐不住了,趕緊回家寫回信。

陳標預想中的最壞的可能,就是他爹看了他的回信,認為這一切很簡單,我上我也行,正好常將軍吵著鬧著要回前線,他爹就給常將軍賣個人情,自己去頂常將軍的鍋。

且不知常將軍能做成這事,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若沒有常將軍以前暴虐殺俘的名聲,他現在善待俘虜的反差就不會這麽大,也不會讓人相信朱家軍真的能把將領改造成善待兵卒的人。

他們信任常將軍,不僅是信任常將軍在衢州、池州的先例,更是信任常將軍自己這個例子。

就像他戲文裏說的,常將軍從壞人到“想當個好人”並為此努力的過程,激勵著那些俘虜認真積極勞動改造。

哪怕換了朱大帥自己,也做不到這件事。

陳標先隨便敷衍了一下筆友朱大帥後,就認真給他爹分析,常遇春為何能獲得成功。

寫著寫著,他傾訴欲被勾了起來,開始扯一些有的沒有的大道理。

比如讓他爹重讀他寫的天書。

“這件事最深層的原因,是兵卒從內心認為自己應該和將領是平等的。”

“孔聖人定下倫理綱常,本隻是指導人的行為,而不是認為誰生而高貴。若他這麽認為,就不會在隻有貴族能讀書的春秋大辦私學,三千弟子中不乏平民甚至奴隸。”

“但後世人為了統治,為了維護自己的力量,將單純的行為指導,變成了高低尊貴。”

“在這個亂世中,兵卒的命就是草芥,將領隻要投降,換一個主公仍舊吃香喝辣。這公平嗎?這個世道都這樣,但人的內心肯定不甘,肯定認為不公平。”

“兵卒們不懂多少大道理,甚至不懂自己真正的需求,他們隻是本能地選擇認為他們這些降兵和降將地位平等,都得經過勞動改造的常將軍而已。”

“人的需求有幾個層次,吃飽穿暖是一個層次,感到自己被人平等對待是一個層次,之後就是和別人的看重無關的實現自己價值,是最高的層次。文人不爭當下,不畏生死,爭萬世名,就是求的最高的層次。”

“爹你很疑惑,是因為看低了這些兵卒。在你看來,兵卒腦子裏頂多想著跟著誰能吃飽穿暖,但兵卒們卻懵懂地選擇了第二個需求層次。他們不是投靠朱元璋,是投靠平等對待他們的常將軍,和擁有常將軍這樣平等對待他們的將領的朱家軍。”……

陳標擱筆思索了一會兒,繼續道:“爹,你不懂這個,朱大帥自己從小卒走到元帥之位,肯定懂,所以他才會派出常將軍。我給你寫的信,你可不要去朱大帥麵前班門弄斧。”

陳標又思索了一會兒,又寫了五百字誇獎朱大帥的內容。

假如朱大帥拆了他的家書,看到他誇得這麽肉麻的份上,一定不會對他降低好感吧?

信到了朱元璋手中。

他先拆開陳標寫給朱大帥的信,評價道:“我兒子在敷衍朱大帥呢。”

他又得意洋洋拆開陳標寫給他的信,道:“看這字數,就知道兒子最愛我。”

其他知情人幕僚紛紛翻白眼。啊對對對,你兒子不最愛你最愛誰?嗯,那一定是最愛秀英夫人。

劉基急躁道:“標兒寫了什麽?”

朱元璋把劉基推開:“我先看!我看了你們才能看!”

朱元璋認真看信,一會兒皺眉思索,一會兒露出恍然的表情,看得其他人抓耳撓腮。

朱元璋終於看到信紙最後,那一副沉思表情變成了幽怨臉,看上去憋屈極了。

“標兒、標兒怎麽……唉!”朱元璋表情不斷變換,最後眼睛一閉,眼不見心不煩。

劉基趕緊想搶信,被李善長先得手。

李善長比他資曆深得多,劉基隻好訕訕繼續等。

李善長最初的表情和朱元璋一樣,看到最後,他以袖捂嘴忍笑,將信遞給宋濂。

劉基仰天翻了個白眼。可惡,看個信還要按照資曆來嗎?!

當宋濂也開始忍笑時,因其他幾個比劉基先來投奔朱元璋的文人都被朱元璋安插到其他幾路軍中幫忙,終於輪到劉基了。

劉基雖一目十行,但陳標所寫的內容全部都刻入了他的腦海裏。當他正準備陷入沉思時,陳標誇朱大帥的字映入眼簾。

“噗……”劉基很不給麵子的笑道,“看得出標兒非常崇拜主公。主公,你讓王子充代你寫信時,是不是把自己偽裝得太無所不能了?居然讓標兒產生如此誤解。”

朱元璋睜開眼,橫了劉基一眼,然後繼續閉上眼逃避。

他不能接受標兒認為他這個爹很傻,朱大帥卻很聰明!

這不都是一個人嗎!

李善長終於把笑意壓下去,打圓場道:“好了,主公,標兒說的極有道理,我們知道接下來怎麽做了。就是要再辛苦常將軍一段時日。不過主公,標兒這封信太驚世駭俗,你看完後一定要收好。”

李善長沒說讓朱元璋燒掉信,因為他知道,陳標給朱元璋寫的信,朱元璋都有很鄭重的收起來,舍不得燒。

李善長懷疑朱元璋當皇帝後,恐怕要專門騰出一個倉庫,裝他們父子倆的書信。

朱元璋這才睜開眼,道:“標兒是神仙下凡,他都說人和人生而平等,沒有誰生而高貴。高貴的是家境,是財產,是權力,不是人本身。”

朱元璋低著頭沉思了一會兒,失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其他幾人沉默不語。

陳標的思想,其實先人早就有了。

總結成一句話,也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隻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除非遇到了,他們卻很少想起。因為他們已經習慣這千百年來的綱常倫理。

若是看到天書前,他們讀到陳標的信,一定會心裏不舒服,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心裏不舒服。

但有天書在前,他們看問題透徹了許多,所以也就淡然了。

見幾人沉默,朱元璋再次道:“你們不用勸我,我知道這個世界現在不可能人人平等。就說我自己,我打了這麽久的仗,難道我和我的子孫後代還不能享受一下嗎?我想大部分人的想法都這樣。”

“實話說,常伯仁製定的戰俘勞動改造政策也並不平等。降將隻要通過勞動改造,獻城的功勞仍舊能讓他們當將領。除了都要勞動改造之外,將領還是將領,兵卒還是兵卒,並沒有什麽改變。”

朱元璋又垂下頭,沉默了半晌,笑出了聲。

但僅僅是這樣,兵卒就願意冒著危險,砍了將領的頭來投奔朱家軍。

僅僅是這樣。

他們所思所求真的很卑微。但僅僅如此卑微,自己這個同樣從卑微走出來大帥,居然在標兒的提醒下才意識到這件事。

標兒的信或許並不是吹捧朱大帥,而是他認為,朱大帥真的應該了解這件事。

他朱重八應該了解這件事!

朱元璋從椅子上站起來,道:“諸君,陪我去戰俘營走一走。”

李善長等人彎腰垂首拱手:“是,主公。”

……

平江城中,在常遇春已經在翹首以盼朱元璋把他從後方撈回前線時,張士誠等人才查清朱元璋和陳友諒應天之戰的詳情。

朱元璋未雨綢繆,不僅早就做好了準備,還用離間計除掉了陳友諒心腹大將趙普勝,又用計讓陳友諒自己進入了埋伏圈。之後不知道是天時地利,還是朱元璋算得準,本來還有一戰之力的陳友諒恰好遇到落潮,全軍覆沒。

這一場戰鬥看上去處處巧合,巧合背後全是朱元璋和麾下謀士的老謀深算,令人不寒而栗。

張士信在那陰陽怪氣:“你們不都說朱元璋不足為懼,我看他挺像心腹大患。”

張士誠的幕僚們都沉默不語,連個眼神都不給張士信。

張士信憋氣,當場就想發作,被張士誠瞪了一眼,好歹還知道給自家大哥麵子,暫時忍了下來。

張士誠道:“我弟弟也沒說錯。以前我以為他不足為懼,現在看來,他恐怕要成為我心腹大患了。或許我應該向元朝廷寫信,讓他們把注意力放到朱元璋身上?”

張士誠的一些幕僚紛紛說張士誠英明,但施耳和陳基等人卻繼續沉默不語。

羅本好幾次想說話,都被他老師施耳用眼神製止,隻能困惑不解地閉上嘴。

當張士誠說完給元朝廷寫信,請元朝廷派軍攻打朱元璋後,就將這事擱置不提,說起向元朝廷供糧的事。

天下大亂伴隨著天下大荒,元大都餓殍遍野,連元朝貴族們的生活都受到了影響。

元朝廷希望張士誠給元大都提供糧食。張士誠的幕僚們有許多人反對,但最終張士誠還是以“我現在是元朝的臣子,應該忠君愛國”為由,決定每年向元朝廷提供十一萬石糧食。

張士誠對反對的人說:“這點糧食,不要舍不得。元朝皇帝拿了我的糧食,之後肯定會封我個王爺當當。比起那些自立為王的人,被皇帝封王的我,才是真正的正統王爺。”

幕僚們紛紛恭維,連施耳和陳基也閉著眼睛恭維。

羅本再次想說什麽,被施耳拉了拉袖子,再次黯然閉上嘴。

張士誠做好決定之後,就遣散幕僚。

他接下來還要和一群風流才子們和一群女諸葛女學士談論詩詞歌賦。如今他已經識得幾個字,做得詩詞像模像樣,得到才子們紛紛誇讚。

施耳和陳基在張士誠府前告別,拉著自己的學生坐上馬車。

馬車簾子一放下,羅本就焦急道:“老師,你為何不讓我說話反駁主公?”

羅本話音未落,施耳連咳幾聲,越咳越痛苦,額頭上青筋暴漲,就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羅本被嚇到,趕緊替施耳順背。

馬車搖搖晃晃,施耳終於順過氣來。

他沒說話,將一封書信遞給羅本。

羅本拆開書信,居然是宋濂寫給陳基的信。

在信中,宋濂以師兄口吻問候師弟陳基,然後細說了朱元璋麾下實行井田製和女子放腳後的百姓變化,又說了曾經的“萬人屠”常遇春被朱元璋派去後方安撫百姓和戰俘,頗有口碑。

宋濂又說起常遇春隻是稍稍對兵卒好了一些,就有兵卒殺守將獻城,自己笑容滿麵地走進戰俘改造營,等常遇春對他們訓話。

宋濂最後道:“愚兄百思不得其解,賢弟可否為愚兄解惑?”

信紙上的字不大,車廂光線昏暗,再加上馬車搖晃,羅本看完這封信,感到眼睛有些疼,居然不自覺沁出了眼淚。

“老師……”羅本悲戚道,“你要放棄主公嗎?”

張士誠高郵之戰的時候,羅本二十四歲,正值最風華正茂的時候,思想也最為炙熱。

羅本十幾歲的時候就跟隨父親來到蘇杭一帶謀求生存,正好目睹了高郵之戰。

張士誠率領高郵城中僅存的千餘騎兵從城門中衝出,殺得元朝百萬大軍抱頭鼠竄一幕,他雖然隻躲在安全的地方窺見了冰山一角,但張士誠那英雄姿態已經牢牢刻入他的內心。

羅本熟讀史書,尤其最愛《三國誌》。

如今元末亂世堪比漢末亂世,天下群雄並起,正是立誌圖王者建功立業的好時機。

他的主公,在高郵之戰之後,就隻會是張士誠。

羅本原本想,他老師應該也是如此。

老師甚至為了張士誠,準備寫一本歌頌農民起義的書,為張士誠反元辯駁。

當時貧苦鹽民們把全家老小的命都拋到腦後,一門心思跟著張士誠同生共死。這樣的張士誠,絕對不是反賊,而是英雄。

這一切,從什麽時候改變了?

難道是高郵之戰耗盡了主公的英雄氣概嗎?

羅本絕對不認可這件事!

施耳神色頹然。

當陳基將這封信給他看時,他就開始生病。

他想,隨著朱元璋的勢力越來越強大,張士誠越來越墮落,他的病可能會越來越嚴重,直至病入膏肓。

施耳喃喃道:“等等,再等等吧。等待主公醒悟的那一天,現在一切還來得及。”

羅本焦急道:“既然老師不打算離開主公,為何要阻止我勸誡主公?!”

施耳沉默半晌,慘然笑道,笑聲沙啞:“主公麾下的將領們已經都卸甲回去,主公就沒想過現在攻打誰,你想讓主公冒險攻打朱元璋,主公不但不會同意,還可能會遷怒於你。至於運向大都的糧食……主公的船隊已經出發了。”

羅本雙目瞪圓,脊背像是沒了力氣,頹然地靠在馬車車椅靠背上,隨著馬車的搖晃而搖晃,就像是身處一葉暴風雨中的扁舟中。

施耳見弟子這樣,又咳了幾聲,順了順胸口,虛弱道:“主公這樣做,也不算錯。主公不想貿然與朱元璋為敵,那麽就不能得罪元朝廷。若主公能休養生息,安穩幾年,積攢力量,未必不能有與朱元璋爭奪天下之力。”

羅本閉上眼,眼角淚珠墜下:“老師,你之前阻止主公和陳友諒聯合,是因為陳友諒好大喜功,一旦獲勝,定會立刻揮師攻向平江,主公危在旦夕。但讓朱元璋坐大,又何嚐不是飲鴆止渴?”

施耳道:“毒可解,但渴死了就是立刻死了。再者為師沒料到陳友諒如此沒用,朱元璋又如此厲害,居然能頃刻結束戰鬥。隻要他們纏鬥一會兒,不說多久,隻需要月餘……不,甚至隻需要半月!我們就有同時削弱他們二人的辦法!”

羅本頹然落淚:“但天意不在我們這邊嗎?”

施耳歎了一口氣,替得意弟子擦拭眼角淚珠:“貫中,你真的認為朱元璋頂著天下罵名聲勢卻逐漸浩大,真的是因為天意嗎?”

施耳指著羅本手中信紙,擲地有聲:“是民意!”

羅本渾身一顫,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手中信紙。

施耳道:“你我為主公當幕僚,就是看到高郵之戰中,主公所擔負的民意。可現在呢?民意不在平江城裏啊。”

他激動地掀開車簾。

馬車車窗外,商鋪一片繁盛,有不少華服男子帶著嬌俏女眷出入;

在商鋪與商鋪的夾縫中,卻有衣衫襤褸甚至渾身不著寸縷的人在仲秋的寒風中瑟瑟發抖,有些人一動不動,不知道是熟睡還是永遠的熟睡。

正值佳節,華服男子頭冠簪花,臉上撲粉,一片風流倜儻;

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嫗顫抖著雙手,問路上行人是否要購買籃子裏的**,她隻需要換得一個饅頭,甚至一捧糠皮,卻被華服男子的侍從推倒在地,籃子中還帶著露珠的**滾落在地,被踩進了泥中。

“行行好,行行好……”

華府男子的侍從笑著踹著老嫗,讓她滾一邊去,別想用這麽醜的花騙錢。

“路邊的野花怎麽能上我家老爺的頭!騙子,滾一邊去!”

華服男子捏了一把身邊女子的屁股。

“老爺我還是挺喜歡野花,隻是隻喜歡這一朵。”

嬌俏女子尖聲笑道,以絲質帕子捂住鼻子,嫌棄那老嫗太臭,讓人把老嫗趕走。

“這樣的人,怎麽能出現在大街上。影響老爺心情!”

老嫗被踢得滿地翻滾,手指艱難地伸向籃子。

好像她就算離開,也要帶著籃子一起走。那籃子或許是她家中僅剩的“值錢”的物件。

她的意圖被嬌俏女子看到。嬌俏女子對華服男子耳語一番,抬起她穿著精致羅鞋的小腳,一腳踩向籃子。

羅本大叫:“停車、停車!”

馬車沒有停穩,羅本就從馬車上跳了下去,直挺挺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

華服男子認出了馬車的裝潢,知道是張士誠府中幕僚,道了一聲晦氣,擺擺手,帶著嬌俏女子和侍從招搖離開。

施耳的馬車這才停穩。

他從馬車上下來,扶起摔在地上的羅本。

羅本跌跌撞撞走向那老嫗:“婆婆,婆婆?”

羅本試圖扶起那老嫗:“我帶你去看大夫!”

老嫗死死盯著被踩壞的籃子,舉起顫抖的雙手。

看她手上被侵蝕的痕跡,就知道她一定當過很長時間的鹽民。

老嫗的渾濁的眼球突然變得清明,說話的聲音很清晰:“貴人是從張公處來的嗎?”

羅本哽咽:“是!”

老嫗道:“能幫我問問張公嗎?他說隻要跟著他,以後鹽民就不再受苦。我五個兒子都戰死了,但我唯一的孫子快餓死了。為什麽我們還要受苦?”

說完,她從懷裏掏了掏,掏出一根斷掉的銀釵,遞給羅本:“幫我問問,幫我問問……”

她懷念地看著那根銀釵,清明的眼球漸漸失去了光彩。

街道旁有人駐足圍觀,也有人掩麵離去。

店家也走出來圍觀,歎息一聲:“我那裏還有一張舊席子,裹了葬了,總比拋屍荒野好。唉。”

說完,他搖搖頭,進店取席子。

羅本憤怒地站起來,被施耳按住。

施耳道:“你想幹什麽!”

羅本攥緊老嫗寧願挨餓也要留著的半根銀釵道:“替她討一個說法!”

施耳平靜道:“剛才那人是主公的女婿潘元紹,我已經彈劾無數次的人!你要討什麽說法?!你能討什麽說法?!”

因為年輕,尚未進入張士誠核心幕僚,並不太了解張士誠的心腹的羅本茫然看向華服男子離開的方向。

施耳替那老嫗裹好席子,道:“趕緊去打探老嫗的孫兒在哪,去晚了,她的孫兒就變成鍋裏一堆肉了!”

羅本滿臉麻木地幫老嫗裹席子。

但裹好席子後,他還是朝著張士誠府中奔跑,連鞋子跑掉了都沒發覺。

施耳歎了一口氣,吩咐仆人抱好老嫗,自己去尋找老嫗的孫兒。

幾日後,羅本被賜金銀千兩,潘元紹被張士誠親自壓著向羅本道歉。

張士誠感慨羅本厚德,破格提拔羅本。

羅本被張士誠命為使臣,先出使元大都,然後出使韓宋、陳友諒、朱元璋、方國珍、陳友定等勢力,與這些勢力簽訂友好條約,約定大家互不侵犯,順帶打探消息。

羅本離開前,施耳、陳基、劉亮、魯淵等張士誠心腹中真正的大才前往送行。

施耳歎氣:“貫中,你這是何苦?車馬勞頓,兵荒馬亂,太過危險!”

羅本拱手:“老師,我仍舊堅信主公一定會變回原來的模樣。主公現在不也開始開倉救民了嗎?我願意為主公馬前卒,這是我自己請來的差使。”

陳基拍了拍施耳的肩膀,勸慰施耳道:“相信貫中吧。年輕人出去看看也好,也替我們這群老胳膊老腿好好看看,特別是看看那邊,回來好好和我們說。”

羅本看著陳基雖還不到五十歲,但竟然已經全白了頭發,不由哽咽。

他再三作揖,才登上離開平江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