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

第30章 绕指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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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清都山山门, 抬头第一眼便能望见正对的天尊神像,磅礴宏伟, 垂眸众生。

第二眼注意到的, 便是山门上那一对对联,据说也是当年祖师玄微留下的手笔——

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 不过蒙衣漏厕。

衣轻飏觉得这两句甚妙。

于旁人而言, 这两句说的是一进道门,便应戒色、戒欲、戒一切妄念之想。于衣轻飏而言, 这话不过是时时警醒他这具皮囊是空, 这具灵魂也会成空,待到百年以后皆化为一抔黄土, 爱恨往事便都消散如烟了。

可今日迈进山门,走过这副对联,衣轻飏却对它视若无睹,沉浸在本该消散的往事之中。

他发觉,他是否对上辈子疏漏了太多细节?以至于到最后活得稀里糊涂, 死得也稀里糊涂。

绕过神像时,迎面撞来步九八。他忙不迭拦下衣轻飏道:“九九, 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瞎晃呢?我问问你, 这是什么时辰了?”

衣轻飏被他点醒, 茫然抬头。暮光正从山门映射进来,洋洋洒洒地披映在巨大神像的肩上, 万物都在西斜, 他的影子投长在石板上, 延伸融入神像的倒影中。

“日暮了?”衣轻飏恍然。

步九八重重一拍他肩膀, 哀叹:“你才知道呢?大师兄寻你半天了——九九, 你现在大难临头,师兄我也保不了你了。”

衣轻飏下意识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往步九八身后一躲,扯着他的袖子说:“掩护我,九八!”

步九八叹气:“掩护不了。你一用阵法回来,大师兄就知道了,他专门让我过来嘱咐你,晚斋不必吃了,直接回云台去。”

衣轻飏想也知道肯定又是“三十遍”,勉强振作精神,往南峰而去,山廊上遇见等待已久的二师姐和叶九七,二人要塞馒头给他垫垫肚子,衣轻飏推拒了。

“不用了,二师姐,我在外面吃了回来的。”

司青岚捏了捏衣轻飏的两边脸颊,拿他无可奈何:“你这孩子,简直成心让我们不省心。消失了整整一天,什么消息都不留,你知道大师兄都急成什么样了吗?”

“他查到你通过阵法去了京城,便让所有在京城附近历练的弟子都去寻你,没寻到你的消息差点就去信让玄天观帮着找人了!他还自己御剑去了京城,绕着北边寻了你几圈呢。”

衣轻飏露出讶然的神色,他真没想过这事这么严重。

“不要觉得你大师兄大惊小怪。”司青岚顿了顿,耸肩,“好吧,其实我们也觉得大师兄大惊小怪了。”

“但他这么担心你,也一定是有理由的。阿一,你以后要再溜出去玩,记着怎么也得给大师兄留封信啊。”

衣轻飏垂头深深反省:“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司青岚轻轻敲了他脑门一记:“行了,这话跟你大师兄保证去吧。”

回到云台,衣轻飏径直去了正堂,没见着人。他微微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绕过屏风,便见大师兄正盘膝坐在后廊上,身边空着一个蒲团,像是留给他的,但衣轻飏不敢坐。

“回来了。”

这话不是问句,云倏背对着他,平铺直叙地说。

衣轻飏摸不清大师兄现在的心情,跪坐在他身后,乖乖点头道:“我回来了,大师兄。”

云倏拍拍身边的蒲团,淡声道:“坐到这边来,让我看得见你。”

此时暮光已越过远处的群山,愈发西斜,月亮从东边慢慢升起。

衣轻飏乖乖坐下,十分乖顺地先行认错道:“大师兄,我已知错,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下回无论去哪儿,我一定记得回来的时间,也一定记得给你留信。”

云倏没有应声,而是侧过头,常年笼罩一层寒雾的不皂色双眸,此刻以一种极其专注的姿态注视他。这给衣轻飏一种错觉,似乎他已经透过他的眼睛,将他这一行带回来的疑问都看破了。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问大师兄上辈子是否去过不落渊,这辈子又是否还记得那些前尘往事。可他终究又将这些话咽下去,他察觉到他们二人正在某种状态上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这个平衡既微妙也危险,如果一旦被打破,他们二人都有预感,某种不可控的情绪便将溃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衣轻飏觉得自己现在便像踩在某条尚可控制的底线上,小心翼翼向外试探。明知不可逾越,却仍想踩过去看看。

因而衣轻飏探过身去,在云倏仍在对着他这张脸出神时,鼻尖几乎贴到了他鼻尖,歪着头问:“大师兄不说话,就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他清晰看见,大师兄幽玄的深瞳在他临近时蓦地放大,倒映他完整的面孔。衣轻飏的气息也不自觉随之停滞,夜风伴随云雾寒气拂过他们的面颊,他们的呼吸伴着风声清浅起来。

不知静默了几息,大师兄忽然伸手,捏住他的鼻尖:“缺了半日的功课,罚抄今日要学的第三洞神经……”

“三十遍?”衣轻飏抢答道。

云倏眉梢微挑:“挺自觉。”

衣轻飏翕动鼻尖,笑容沾上甜丝丝的味道:“都是大师兄教得好。”又故作黯淡,“不过,我还是讨厌三十遍。”

云倏起身,弯下腰在他鼻尖轻轻一点,“讨厌就不要再犯。”

“大师兄你去哪?”衣轻飏忙不迭跟他转身。云倏给屋内点好灯,扶着门框侧身道:“去给你拿晚饭。别在那儿摸着,到这边有光的地方来抄。”

衣轻飏拿起桌上的灯盏,去架子上寻到第三洞神经第一部 尊经,在书案上铺开纸面,左右各准备一个砚台一支笔,先伸个懒腰揉捏指骨,万事俱全,左右开弓抄书。

熟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当喝水吃饭一样是常事了。

刚抄完一遍,衣轻飏眼神掠过书案,落在了靠在案沿边的守一剑上。大师兄居然忘了把守一剑带走?

不该呀,对一个剑修来说,贴身佩剑可比媳妇儿还要重要。

衣轻飏不禁起了玩心,拿笔头对着剑柄戳来戳去,好像在逗什么稀奇玩意儿。

稀奇玩意儿?这还不稀奇吗,这可是比大师兄媳妇儿还重要的佩剑啊。不过大师兄这样色儿的牛鼻子剑修会有媳妇儿吗?衣轻飏没想象过,也不敢想象。

起了玩心后,抄不抄书也就不重要了,衣轻飏扔下笔,从衣襟里取出一枚铁旮瘩戒指,正要从里面掏出自己今天得来的老伙计,甫一触到芥指,一阵絮絮叨叨的聒噪声音便钻进他脑海里。

“臭小鬼!快放本尊出去!”

“你信不信本尊拆了你的芥指!识相的快放你祖宗出去!”

衣轻飏:“……”

差点忘了这位小祖宗。

芥指上方忽然传来些许动静,骂累了的赤混立即原地站起:“你大爷的!你个孙贼总算想起你爷爷了!”

“你想把本尊困死在这里?臭小鬼,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本尊跟天界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你祖宗都还没出生……”

衣轻飏压根没搭理他,只从芥指里取走了另一样东西。

芥指打开时,赤混也能感知到周围环境,不由怔了怔:“你在什么鬼地方?怎么灵气这么重?哪个大灵脉吗?”

衣轻飏打算给他透透风,也就没关上芥指,也不回答他,只是摆弄手中取走的这样东西。

——也是一枚小小的黑色戒指,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毫无光泽,烛光印在它身上时仿佛被吸走般,反射不出任何光亮。

“不对呀,你个修怨力的,住在灵脉做什么?”赤混席地而坐,托着下颌煞有介事地推理,“而且这么大的灵脉,千年后早该被几个大门派占尽了……我去!小鬼你不会在哪个大门派里吧?”

赤混才注意到衣轻飏身上穿的衣服:“这是……弟子服?”

他眼露诧异,脑回路随即向另一方向狂奔而去:“小鬼你牛掰啊!混进道门做卧底这招你也想得出来?我那些属下要有你这脑子,千年前我也不至于和天界打得如火如荼,还赢不了他们了!”

“纠正一点。”衣轻飏向空中抛出那枚戒指,而后接住,“您老不是和天界打得如火如荼,而是一剑便被人玄微打得满地找牙。”

“……”赤混咬牙切齿,“臭小鬼你到底站哪边的啊?”

衣轻飏微微一挑眉:“做我们这行的,当然是站老祖宗您这边的了。”

赤混满意了,不自觉得意得鼻子翘到天上去:“那是,本尊可算是所有邪魔外道的祖宗了,哪个邪修见了本尊不得称一声老祖宗?”

衣轻飏笑了一声:“当然,被打得满地找牙的老祖宗。”

赤混正欲恼羞成怒,便见那枚平平无奇的戒指忽然在衣轻飏手中奇妙变化,化作了一根棍,又化作一把白伞,他眼前一亮道:“这玩意儿神啊!也是你从浮幽水里得来的宝贝?还能再变吗?”

衣轻飏将伞撑开,试了试这“武器”的熟练度又收拢:“我家大师兄说了,屋里打伞长不高。”

赤混无语片刻:“你搁本尊这儿装什么乖?演入戏了是不是?况且你家大师兄能说这种话,要么他人是傻的,要么当你是傻的。”

少年衣轻飏漂亮的小脸蛋蓦地冷了冷:“你懂个屁。我家大师兄是对我的身高寄予厚望,你这种邪修是不会懂这种师兄弟之情的。”

赤混无了个大语:“我这种邪修?小鬼你刚刚不还说和我一边的吗?”

衣轻飏又不搭理他了,专心摆弄自己上辈子的老伙计。白伞在他手中再度变化,变为弓、刀、枪,最后幻化为一柄剑身玄黑的长剑。

衣轻飏眸光微不可察地沉了沉,掂了掂剑身,将它轻轻靠在了案边的守一剑旁。

这画面太过眼熟,他甚至开始以为这场重生只是一次梦,而现实的他还身处浮幽山顶,枯坐于禁阵中心,终年保持静静端详这两柄剑的姿态。

赤混没察觉他目光的深远,仍自来熟地絮絮叨叨:“对了小鬼,你这宝贝取名没?我觉得叫千变魔剑可以的,既点明特点,还霸气威武,你觉得怎么样?嗯……不够霸气,还可以加个无敌,就叫千变无敌魔剑如何?”

“心领了。”衣轻飏从回忆里抽身,冷不丁说,“它已经有名字了。”

“什么名?”赤混不认为有什么破名字能比得上千变无敌魔剑。

“绕指柔。”衣轻飏凝视两柄剑的眸光在烛影下微微柔和。

“绕指柔?娘不拉几的。”赤混嘟囔,“小鬼你这名也太拉胯了吧?本尊可是很看好你的,你这种水平的邪修,称霸当今魔妖两族简直小菜一碟,到时候法器叫这名,传出去多拉胯啊!”

衣轻飏不敢去握绕指柔的剑柄,也不敢再回忆一遍将剑刺入大师兄胸膛的感受。于是他伸手,试探地停在守一剑剑柄上。

剑柄冷冽微寒,随他手指放上不曾有任何反应。

他知道守一剑一定是有灵性的,它陪在大师兄身边的日子可比他长多了,知道的秘密……也比他多多了。

赤混见这小鬼又不搭理他,不满地将感知投向那把剑:“你摸个啥呢?要上手就上手,犹犹豫豫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可叫本尊恶心坏了……等等,这把剑!”

赤混猛地从芥指里站起身,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这剑身上的字是?喂小鬼!你快把另一面转过来让我看看!”

衣轻飏不知他又抽的哪门子疯,不稀得搭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收回手,临了也没敢把守一剑拿起来看看。门口忽然传来动静,衣轻飏猛然坐直身体,把绕指柔收回忙不迭丢回芥指。

砰!

“你大爷!”赤混捂住被绕指柔砸个正着的脑袋,咒骂连连,“臭小鬼你死定了,等本尊出去看我不……”

蓦地,他的话不上不上卡住。衣轻飏未来得及关上芥指,他仍能清晰地感知到外界,这一感知便不得了。

“晚斋都凉了,所以我又热了一遍。”

云倏将食盒放下,看向坐得格外老实的衣轻飏,略略挑起半边眉,“这是怎么了?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衣轻飏将手乖巧地背到身后,不自觉瞥了一眼案边的守一剑,确保它位置没变,这才松口气笑笑道:“没,没做亏心事。”

他扯住大师兄的衣袖,拉他在身边坐下来,撇撇嘴道:“大师兄,我就是饿了,饿坏了……”

云倏果然放过他,用指尖一点他眉心:“都辟谷的人了,还饿。”

衣轻飏懒散地单手托住下颌,看他把食盒里的小碟一样样拿出来,理所应当道:“谁叫六师傅的夜宵烧得太好吃了呢。”

“分明是嘴馋。”云倏平淡无奇地叙述事实,将筷子递向他左手,“吃完接着抄。”

衣轻飏敢怒不敢言地接下筷子。云倏给他碗里一筷子一筷子夹满,又起身剪烛,将光点得更亮。

衣轻飏趁他背转身去,赶忙摸向衣襟里挂着的芥指,正要将其封上,却在触碰的一瞬间听见赤混的大喊大嚷:

“臭小鬼!还不快跑!”

“还以为自己聪明呢?这是圈套啊!你都被坑了还不知道!”

“这人压根不是你大师兄!这他大爷的是、是玄微啊!这个老王八蛋化成灰本尊都认识!”

作者有话说:

面对这种指控,老王八蛋.云倏表示:我有权保持沉默。

注:“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出自印光禅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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