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

第70章 西问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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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外, 大多数人都昏睡了过去。

衣轻飏将手放入道人掌中,被他扶出时, 见到的便是这样奇怪的一幕。

抬首看了大师兄一眼, 衣轻飏欲言又止。

大师兄略扬起一边眉,似在耐心等他提任何疑问。

阿窈大抵想问,你是何方修道之人, 竟会如此厉害。也想问, 为何她派去终南山的人,没有寻到紫虚观。

衣轻飏弯唇淡淡一笑, 重匿入识海。

阿窈望着面前耐心等她的玄衣道长, 又不想追问了,人就在她面前, 何必再追问那些无关紧要的外物。

且她与他,注定只有当下,没有未来。

她恭敬行了一礼:“多谢道长又一次救命之恩。小女子今生恐再难回报。”

道长垂下眼睑,淡淡问:“今欲何往?”

阿窈低下头,默了须臾, 道:“回州府,完婚。”

道长颔首, 并不多言。

二人沉默一阵, 道人道:“贫道护送姑娘?”

阿窈点头, 勉强展颜一笑:“多谢道长。”看了看倒地的那些人,又欲言又止的, “那……这些人?”

道长道:“不到一个时辰便会醒来。”顿了顿, 他斟酌添上一句, “他们不可信。”

阿窈正走在最前, 闻言一怔, 转身扬起小脸,莞尔道:“嗯,我只信你。”

她的笑靥,令玄衣道人寡淡冷漠的神色略一怔忡。他垂眸,敛回思绪,落半步跟在她身后。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阿窈身着大红嫁衣,不紧不慢,不似去完婚,倒像在山野间悠闲游览。

玄衣道人只沉默跟在她身后,很少有话。

阿窈却觉得心满意足。

她折了路旁芦苇丛的一截芦苇,边走边挥洒在手中。

微风吹动飞絮。飞絮飞往的后方,有他。

“道长,你有喜欢的花吗?”

“有。”道士语气无波无澜。

“道长也会喜欢花吗?那是什么花呢?”她笑笑。

“梨花。”他答。

“我也喜欢梨花呀。”她语气惊喜,却不曾回头,只看着手中吹向后方的飞絮。

“嗯。”道人应。

“我上辈子见过道长吗?第一眼见你时,总觉得你很眼熟。”

“嗯。”

阿窈并没将这声“嗯”当真。

她继续问:“道长将来,是要继续修道吗?”

“嗯。”

阿窈按下心中失落,笑了笑:“修道应是很寂寞的吧。道长可真厉害,耐得住长长的寂寞。”

道人一直注视她背影,并不答话。

她自顾自说:“若让我一直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恐怕我就不行了。几日还成,一月,一年,十年?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但是,好像也没这种机会吧?”她歪头想了想,“不过若我也去修道,那就不一定了。”

道人一愣,脚步停下。

阿窈听见他脚步停了,却仍背对着他。

她不知他那一瞬,不皂眼眸中翻涌着怎样道不明的深幽。

她道:“可世上哪是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我注定与道长道不相同罢了。”

像两条相交的直线,在某一点相遇,此后便朝着各自的轨迹,远远相错。

天道最善用人世因缘际会,牵扯不同人的命格,铸成牢牢的网,将他们绑在该有的轨迹上。

阿窈默默道:“我总感觉自己像个木偶戏里的玩偶,被不知名的细线牵扯着,在台上演着戏。”

她举起苇梗,看着它随风散去,“可什么是最真实的真实呢?既然摆脱不了当下的命运,何尝不试着融入当下的真实?”

“我们都是戏中人,身在戏中却不自知。”她道,“谁又知道,是否有谁摆弄了我,而是否又有谁摆弄了道长你?”

道人沉默着。

临近州府时,已是入夜。小姑娘忽然惊喜道:“道长,快看!”

道人抬首。

他看见无数流萤,如星火点点,点缀在芦苇飞絮之上。

她欲拨开芦苇丛,他便为她开道。二人悉悉索索地,穿行在深深的苇丛中。抬首,他们便身处流萤的最中心。

仿佛身处浩瀚银河之中,抬手可触星辰。

阿窈仰首望着,萤光打在她脸上,显得朦胧迷离。

她默默道:“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道人下意识回道:“会有下次的。”

说罢,二人都是一怔,陷入沉默。

阿窈忽地抵唇连声咳嗽,道人注意到她身体不适,“天色已晚,我们早些休息。”

阿窈点点头。二人寻到一棵避风的大树,道人略一施法,阿窈便见一个隐形的罩子将整棵树和他们笼了进去。

她好奇:“这是做什么的?”

道人解释:“避寒气,驱蚁兽。”

阿窈点头,又问:“那我们也出不去了吗?”

道人看了她一眼,道:“对里面的人没有影响。”

阿窈撇撇嘴,不想承认自己有些小失落。

“那晚安,道长。”

“嗯。”道人应。

二人各占了大树的一头,隔着树干背对休息。

夜色渐渐深浓。道人听着阿窈的呼吸声逐渐均匀微弱,便也阖眼,打坐静心。

黎明将至,山间雾霭沉沉,云涛雾海将这处透明的小罩包拢为一座孤岛。

道人正欲睁眼,去寻些食物给阿窈,却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故意压低朝这边来。

道人认出是阿窈的脚步声,下意识没有睁眼。

他感到阿窈在他面前蹲下,她声音缓缓:“道长,前面就是州府城门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道人一愣。

却听她小声叹道:“这小姑娘还是没勇气亲自跟你告别,只好我来了。她姐姐们,还有姑姑,都在等她回去,她总不可能临阵跑掉。”

“前世便是这样么……”

道人听她声音愈发低,喃喃似的。

他正待侧耳细听,一个温凉的东西忽地落在他唇上。

道人几乎呆在原地,忘记睁眼。

小姑娘俯身,珍而重之地,落下了一个极浅的吻。

一滴一滴,凉凉的水珠,落在了道人脸上。

黑暗中只有那极浅的吻和苦涩的眼泪,潮水般涌漫了道人全部感官。

又听小姑娘语调含着笑意:“道长,若是将来的我,今夜便带您私奔了。您可要念着我呀,千万别忘了。”

过了一会她深吸一口气,悉悉索索地踩着跑了。

她落荒而逃,却不知身后的道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失神看她离去的背影。

……将来。

阿一,你看清我们的将来了吗?

云倏垂睑。

阿一,等看清真相那一天,你真不会后悔吗?

——

天色大亮时,阿窈寻找了傅府。傅府门口仍是红灯罗缎,却显得冷清萧瑟。

府中的人看起来少了大半,阿窈想进去,却被守门的家丁拦下。恰此时,衣卿云匆匆忙忙从府中出来,正撞见阿窈。

他惊喜道:“六姐——”

阿窈魂不守舍地看了他一眼。家丁听见真是失踪的新娘,忙告罪让行。

衣卿云领着她往府中去,担忧道:“六姐,昨日你究竟去了哪?听说你们遇见了山贼,傅府上下都去寻你了,可就是没找到你。”

“你究竟出了什么事?身上可受伤了吗?”他打量她全身上下,眼中满含不作伪的忧虑和关切。

阿窈扫了他一眼,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

衣卿云微微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眼下傅知府和郡主,还有我娘和几个姐姐们都在大厅,我带你去。”

阿窈点了点头。衣卿云见她没问傅泊明,忍不住道:“致远兄还在外面寻你。”

阿窈也点了点头。

见她还是那副不关心不在意的态度,傅泊明忍了又忍,忍不住道:“六姐,致远兄待你……极有真心”

闻言,阿窈不由抬头,淡淡瞥他一眼,“所以呢?”

衣卿云低头,不敢看她眼睛:“你明明对他毫无感情,为何还要嫁给他?这不是玩弄他对你的心意吗?”

阿窈被他气笑了:“你可真是单纯心大。是他执意娶我,不管我愿不愿意。”

她淡下神色:“是他要把自己的心意糟蹋掉,又关我何事?”

衣卿云一滞,憋红了脸,道:“他、他宁肯你恨他,也要娶你。可你……”他闭上眼,将眼中的痛苦掩饰掉:“可你即使毫不领情,他也愿意娶你。就因为你是女子吗?”

阿窈本就心情烦闷,不想与他多言。但听见这话,她不由停下脚步,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衣卿云似乎破罐子破摔了,抿了抿唇,“难道就因为你是女子,哪怕我与他最早相识这么久,也比不过吗?”

阿窈愣愣:“你、你对傅泊明……”

衣卿云抬头,眸底满含不加掩饰的悲哀,“六姐,你视之如敝履的感情,我却视之如珍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因为我从小夺走了你太多东西。”

“但六姐,我跟你换好吗?我把男儿身,把父亲母亲的喜爱,把读的书,全拿来和你换好吗?这些我都不想要,不在乎。为什么,为什么你轻而易举就拿走了我所有想要的东西……”

说到最后,衣卿云已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阿窈愣愣半晌,自嘲一笑:“那老天爷可真是喜欢开玩笑。”

他们珍而重之的东西,都偏偏被对方拿到,又偏偏被对方视若敝履。以往所有的不甘、嫉恨,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她心怀嫉妒这么久,为的又是什么呢?

阿窈恨铁不成钢:“你既喜欢他,连试都没试过,怎知他不会喜欢你?哭哭啼啼完全解决不了问题。”

这话说的,她完全忘记了早上那个哭哭啼啼的自己。

衣卿云怔怔:“可我们都是男子,怎么会有可能……”

“路在自己的手中。”阿窈淡淡道,“或许你们还有可能,而我……”

此生此世,绝无可能。

道不相通,何以同行?

她冷冷道:“擦干净你的眼泪,不要让你娘看出端倪。”

衣卿云忙用袖子拭泪,待入大厅时,除了眼眶有些红,也叫人看不出发生什么了。

阿窈这边一跨入门槛,王夫人的嘲讽便传来:“哟,这不是我们失踪了一天一夜的新娘子吗?”

“一天一夜”四个字被她咬得极重,连衣卿云都听出了她的阴阳怪气。

他忙打圆场道:“娘,六姐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我们该高兴才是。”

阿窈几个姐姐和姑姑忙上前来,簇拥着她问长问短。见她真的无事,才放下心来。

长姐攥紧阿窈手心,心有余悸:“人没事便好。”

“人是没事,但清白还在不在,可就不好说了。”王夫人继续凉凉道。

傅知府与郡主的脸霎时黑了下去。

见状,衣老爷忙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六丫头这不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吗?”

王夫人冷笑:“一个黄花大闺女,被山贼劫道,失踪一天一夜。谁知道她的清白还在不在?”

“夫人,空口无凭,你莫要诬陷我们六妹!”几个姐姐气愤道。

女儿家的清白是最要命的事,岂能容她胡言乱语?

王夫人笑:“这事早传遍了全城。你们出去问问,谁会信一个失踪了一天一夜的新娘子清白还在?”

衣卿岚冷声:“夫人,开口说话也要讲求个证据,不分青红皂白造谣,便是恶意中伤。”

“好好好,就说你们六妹清白还在。但就问知府大人和郡主,这样败坏了名声的女子,你们还敢要吗?”

王氏这话,直戳傅知府与郡主的心。

在场人都不由沉默了一阵。

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直说。

就算阿窈清白还在,这事过后,名声早已败坏,傅府怎可能要一个败坏名声的女子为正室?

阿窈几个姐姐和姑姑尤为揪心,若傅府就此退了亲事,就更坐实了楠`枫六妹清白不在的传言。以后,谁家还敢要六妹啊?

衣老爷紧张试探:“傅大人,你看这亲事……”

群主神色矜漠:“退婚吧。我们傅家不会要这样不清不白的女子。”

衣老爷急道:“郡主!这事万万不可啊!”

傅知府犹豫地看着妻子:“可,你也知道,泊明很喜欢这孩子……”

“喜欢又如何?美貌女子世上多的是!”郡主声调骤然高扬,“这婚必须退!”

“母亲!”傅泊明的声音从堂外匆匆传来,“儿子不愿!”

此话一出,大厅中人都不由望向赶来的傅泊明。衣卿云投向他的目光,更为复杂。

“胡闹!”郡主呵斥道,“我们傅家绝不可能让这个不清不白的女子进门!”

傅泊明跪地磕头道:“儿子不愿!还请母亲收回成命!”

郡主气得说不出话:“你、你这个逆子!你又要为了这个女子,与你母亲作对?”

傅泊明大有一跪不起的架势,执拗道:“儿子不是与母亲作对,儿子是真心喜欢她。”

衣卿云在一旁听着,被这句“真心喜欢”刺痛了心。就算他真的去尝试,又有可能吗?怕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吧。

王夫人不由相劝:“傅公子,你母亲也是为了你好。这个女子不清不白,怎能嫁进你们傅家啊?”

“你闭嘴!”傅泊明斥。

王夫人一哽,讪讪不再开口。

傅知府见妻子与儿子僵持不下,打圆场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折中一下。把六姑娘纳为妾室如何?”

闻言,大堂中人表情各异。

阿窈冷冷地看着他们,任由他们如一个物品般决定她的归属,而从未询问她的意见。

郡主犹豫:“若是妾室,这事还可以商量一下。毕竟我们傅家就算是妾室,也得清清白白才是。”

“母亲!”傅泊明见母亲松口,眼前一亮道,“儿子还愿母亲成全!”

衣老爷见事情已到这地步,叹口气:“郡主,您看傅公子这么喜欢我们六姑娘……”

郡主犹疑了一会儿,到底不想把母子关系闹僵。事情到现在这一步,早已达到她的目的。

她只好点头:“既如此,那我便同意了。”

傅泊明喜不自胜:“儿子谢母亲成全!”

按他所想,先将六姑娘娶进门,以后再提为正室便是自己的事了,母亲再要阻挠便慢慢地磨,总会同意的。

但阿窈几位姐姐和姑姑就不这么想了,她们愤慨地对视一眼,又有些无奈。

事已至此,可到底还是委屈了六妹。

“六姑娘……”傅泊明带着温文笑意上前来。本以为她至少会感动几分,却万没料到,她径直甩开了他的手。

阿窈本一直冷眼瞧他们的争论,仿佛看一场事不关己的戏。在他们眼中,她只是一个从属物,不该有自己的意愿。

此刻她终于看透了这些人的面目,轻轻一笑:“你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生热闹啊!”

“六姑娘……”傅泊明怔住。

阿窈视线略过他,直直看向上座的华贵女子。

“郡主,你和王氏真是联手的好谋划,既不想你儿子娶我为妻,直说便是,又何必弄这一台戏?”

郡主和王氏的脸均是一白。

傅泊明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母亲,质问:“母亲,这一切是你的算计?”

郡主脸色苍白,王氏还欲争辩:“我们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毒计?”

“娘!”衣卿云沉痛道,“若真是你所为,你便说实话吧。”

郡主冷冷笑了,索性大方承认:“是又如何?我儿执意娶这个低贱之女为妻,我怎能让你们如意?”

衣老爷被她这句“低贱之女”刺中,忍不住道:“郡主何必这般瞧不起人?我们衣家好歹是淮扬首富,怎算低贱之家!”

郡主哼笑:“蝇营狗苟之流,也妄图攀附我傅家门楣?”

王夫人还想帮说几句,却被得知真相的衣卿云缠住:“娘,你怎能真的做出这种事?那伙山贼掳走六姐,会发生什么歹事,你难道不清楚吗?”

王氏气极反笑:“你当娘是为了什么?娘是为了你好!她一个没娘的丫头,也妄图爬到你头上?”

“娘,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衣卿云哀声,“可你有想过,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

“娘为了你的家产着想,难道不是为了你好?”王夫人气道,“娘算计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

阿窈几个姐姐也纷纷道:“夫人,你可从来都是好算计!若不是你生了个儿子,又如何从个婢女爬到正室之位?”

王夫人冷笑道:“我再怎样,也比你们那个生不出儿的亲娘厉害!”

场面此时才混乱到了极点。

一切虚伪和掩饰,都被撕开得一干二净。人人身上都长满了触角,恨不得将别人扎得遍体鳞伤才甘心。

阿窈深觉眼前一幕可笑极了,也讽刺极了。

人世一切吵吵嚷嚷、营营算计,都在这台上被直白地撕开得一干二净。人活一世,到头来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阿窈突然觉得无比烦闷。眼前的场景,一遍遍的争吵,渐渐离她不断远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此时此地。

她一生多病,只愿苟活余生,可从来没人告诉她,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活着,便是这样为了眼前这一幕吗?为了名利私欲,个人爱恨,争得你死我活,大家都不轻松?

戏中人身在戏中却不自知,像一场木偶戏,被不知名的细线牵扯着,在台上轮回上演着可笑的戏。

眼前之物不为真实,若她执意,要剪短那些细线,一窥真实呢?

面对满场的争吵,阿窈突兀地笑了。

所有人停止了争吵,将视线投在她身上。看着她大笑着,直到眼角含有泪花。

阿窈蓦地止住了笑,面无表情掏出一把剪子,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散开发丝。

青丝长发随一剪一剪,倏然落地。

“阿窈,你做什么!”几个姐姐和姑姑吓坏了。

“六姑娘!”傅泊明亦是惊异。

阿窈置若罔闻,待发剪至及肩时,将剪刀掷落在地。

朝姐姐、姑姑和父亲的方向跪下,她分别磕了三个头。

衣老爷也惊了:“六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长姐、姑姑待我如母。可阿窈不孝,以后恐再难侍奉在侧。”

几个姐姐和莫姑姑都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阿窈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只道暂还了一半,此后也会一一还尽。”

“阿窈,你这话是何意?!”姐姐们被她的话吓白了脸,“你不要吓姐姐啊!”

衣卿岚欲哭无泪:“阿窈,我们回家,我们不嫁了,从此以后姐姐们养你,我们回家,好不好?”

阿窈垂首,不再看她们。

“阿窈从此愿出家为道姑,再不理凡尘俗事。还请姐姐、姑姑和父亲,只当从此后,没有我这个妹妹和女儿罢了。”

“出家?!”

全场人被她这话震撼到。

傅泊明忙道:“六姑娘,你莫要冲动!是我委屈了你,我一定娶你为正室,以后也不会再委屈了你!”

郡主气得说不出话:“你、你敢!”

阿窈瞥向他,眼中没有一丝温度,那冰冷的眼神令傅泊明心中猛然一颤。

傅泊明突然忆起了半月前,阿窈曾对他说的话——“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属于我自己。”

哗地抽出袖中匕首,阿窈抵在自己脖颈。

“若你们再上前来,我便死在你们面前。”

“阿窈,你莫冲动!”姐姐们连应,“好好,我们不上前,不上前!”

阿窈不再看她们,将大红嫁衣就这样在众人面前脱下,浑身只余两件单衣。

女子在大庭广众更衣,只着单衣,这一幕可谓惊世骇俗。连郡主和王夫人都震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只道这六姑娘被逼疯了。

阿窈没有再看众人,举匕首抵住脖颈。

仰首望门外遥遥青空,一步一步,向外迈去。

众人愣神中,唯衣卿云一人突然解下自己的外衫,追了出去。

追上阿窈的步伐,将青色外衫披在了她身上。

阿窈没有理他,只顾看着天空往前走。一路上,无数人侧目注视,议论着她。

衣卿云渐渐停下脚步,在她身后喊道:“六姐,外衫里有一些银两,供你一路住行。去吧,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

阿窈微微一滞,脚步却没有停顿。她朝着想去的方向,一路不回头地朝圣而去。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

她的方向却很简单,一路向西。

目的地所在——终南山。

——

待月余后,她走进终南山时,便径直望见了山麓间一座道观。紫烟袅袅,香火缭绕,匾额上书“紫虚观”三字。

她平淡的脸上终于浮现起惊喜的波澜。

没料到,自己真的这么容易找到了这座道观。

一个道童上前道:“小童清鹤,这位信士请进,我师父已等候你多时。”

识海间,一直阖眼的衣轻飏掀开眼帘。

原来,紫虚观是这么来的。

没有多加询问,便随道童入内。一进大殿,就见日思夜想之人端坐于蒲团之上,打坐静心。

衣轻飏在对面的蒲团坐下,感受到小姑娘满心满眼全是他。

道人缓缓睁眼,眼神无波无澜,似与对面之人毫不相识。

“信士前来,所求为何?”

他问道。

衣轻飏答:“求仙问道。”

道人微微垂下眼睑,“既不信道,何来求道?”

衣轻飏笑:“因不信道,故来求道。”

道人终于正视对面:“所求何道?”

衣轻飏的思绪与前世的自己在这一刻完全重合,破碎的记忆终于融合成现在的自己。

他一字一顿,眼神专注。

“道长之道。”

道人眼睑一颤,素来波澜不惊的他此时有些意外。

“我之道?”

“道长难道不知,你之道为何?”他反问,“非天道,非他道。我只求,道长之道。”

道人想答天道,却被这句话噎了回去。

衣轻飏见他愣神,缓和声线:“若今有一预言,一山村将诞变数之子。此子之生,非天道所预料,非自然所衍化。未来几百年,或恐为祸世间。”

“试问道长,若是天道,欲何为?”

道长垂眸,诚实答:“除之以绝后患。”

衣轻飏又问:“若是道长,欲何为?”

道人一怔,忆起很多年前自己的做法。

“观察之,感化之……若为良善,救之。”

衣轻飏反问:“若不为良善呢?”

道人驳道:“光阴暂短,稚子无辜,未来变数又何其之多。如何能简单断定,他是否为良善?”

衣轻飏弯唇笑:“道长,既如此,你又如何断定,你之道为天道?你所求与天道所为,可说全然背道而驰。你如何能说,你之道,即为全然的天道?”

道人一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衣轻飏起身,俯视向他。

“道长,你也尚未寻到自身之道。世间庸庸碌碌之辈何其多,又有几人,真正明白所求为何?”

“但我之道,唯有道长之道。”

道人抬首,目光深幽。

“我希望以后道长能回答我。你之道为何,故我之道该为何。”

衣轻飏与他对视着,最后一遍珍重地描摹下前世大师兄的面庞,笑了笑。

“今既问道,虽死无憾矣。”

她转身踏出门外。

身后的道人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兀自低头沉思。

他尚不知,在她转身那刻,阿窈扶住门框,口中溢了一地鲜血。

“信士——”道童诧异的喊声传来。

道人蓦然抬头。

只见阿窈站在逆光的方向,背对着他,缓缓倒了下去。

就像他们初遇那一天的冬日,永远沉入了地平线。

动作先于意识,道人飞身上前抱住了她。

大悲大喜,命不久矣。他早该知道的。

这一滩血,更是将所有执念吐得一干二净。执念一去,死亡也不远了。

道人将手放在她鼻息间,已然没了呼吸。

惶然抱着她的尸首,他不知所措地,感受体温渐渐消逝。

一世又一世目睹他死去的情感若潮水,再次一寸寸漫上他心头,噬咬着他五感的痛觉。

三清境的神君玄微尚不明确这痛感因何。

只是忽然在那一世那一天,意识到。

他永远不会习惯这个凡人的死亡。

作者有话说:

嗯,这下彻底完了。

前世的be都为了今生的he,嗯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