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少年衣衫邋遢,手指黢黑,围着江千夜就要伸手向他讨糖。江千夜哪见过这阵仗,被围在中间心浮气躁地皱眉瞪眼,一张饼脸上不怎么协调的五官快挤在一起,却怎么也避不开那一双双黑黢黢的手,急得满头大汗,正要开口,莫远歌一声令下,孩子们立时做鸟兽散。
他落荒而逃,紧跟在莫远歌身后,用手帕捂着脸。
“哈哈哈,丑媳妇儿。”一个缺牙的半大少年笑着嚷起来。
莫远歌皱眉,空出来的那只手向后拉住江千夜衣袖,拽着他跟自己走。
他一手扶着梁奚亭,一手拉着自己的“丑媳妇”快速进了门,穿过前院便到了掌门居所“竹韵”。他径直把梁奚亭扶到**歇着,把将江千夜安置在后院。
“柏君,你吩咐下去:后院住了女眷,任何人不得去打扰,违者门规处罚。”梁奚亭对弟子道。
“是。”柏君立即出去传令。
“温如。我虽吩咐任何人不得踏入后院,但你须知,危柱山不干净,各门各派的内鬼都有,你需警醒些,莫要让人偷着进去。”
莫远歌点头:“舅父放心,我会看好他的。”他一边给梁奚亭换药一边道,“舅父这些年卧薪尝胆隐忍不发,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倒是活得自在。”
梁奚亭疼得皱眉:“若不是要让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帮我传递消息,我早就把他们清理干净了,哪轮得到这些跳蚤臭虫在我眼皮底下撒野。”
莫远歌道:“现在江湖上都道危柱山气数已尽,你这败家掌门辱没祖宗,我听着实在难受。”
梁奚亭微微一笑:“为何要难受?这些虚名重要么?虎伏深山听风啸,龙卧浅滩等海潮。有盼头,便不难受。”
莫远歌停了手:“舅父教训的是。”
梁奚亭穿上衣衫道:“去吧,去陪你那丑媳妇。”
后院屋子里,莫远歌的“丑媳妇”正在生气,坐在窗前拆头上的珠翠,摔得“噼里啪啦”响。
“怎么了?”莫远歌开门便见他一脸不高兴,问道。
江千夜噘着嘴低声道:“我不想扮丑了。”
莫远歌笑道:“怎么还跟孩子置气,你若不想扮丑便卸了吧,不出这屋便是。”
江千夜道:“那是孩子吗?明明是一群叫花子。危柱山收弟子不看资质的吗?”
莫远歌道:“那你就更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他站在江千夜身后,看着镜中那张脸,“星河,这些孩子都是当年危柱山死去弟子的后代,他们的父母亲人都葬送在那场变故里。危柱山便是他们的家。”
江千夜也看着镜中的莫远歌,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半晌才道:“真好,他们还有个家。”
他叹了口气,起身脱衣衫。
莫远歌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把上身衣衫褪尽,伸手摘除胸口的假乳,红晕悄然爬上莫远歌脸颊,在他脸上迅速晕染开,到耳朵,再到后脖子。他立即转身背对着江千夜,心中“突突”直跳,这才明白梁奚亭为何受惊。
“你……也不避着点人。”莫远歌声音不正常起来。
假皮子用特殊的胶牢牢粘在胸口,取下时并不好受。江千夜一边扯,一边龇牙咧嘴道:“有什么好避的,这又不是真的。”
“你……慢慢换,我出去一下。”莫远歌突然不知该先迈哪条腿,顺拐着推门出去了。
莫远歌站在院中,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一幕,冷风吹来都吹不散那画面。这使得莫远歌感到烦躁。
他和梁奚亭是一类人,疲于奔命,活着都艰难,风花雪月从来与他无关,他也志不在此。花容月貌的女子和衣衫褴褛的乞丐,在他眼中并无区别。今日怎么会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身子便有些把持不住?
屋子里,江千夜浑然不觉莫远歌的异常,卸了身上脸上的假皮子,换上自己的衣衫,便默默收拾那些易容的工具。
一炷香的功夫后,莫远歌才进来,也不看江千夜,只是站在门口道:“晚饭我会给你送来,今夜你睡床我睡榻。”
江千夜一边收拾一边抬头看他:“你个高,睡榻多憋屈,和我一起睡床吧。那床宽,我瘦。”
莫远歌避开他目光,“唔”了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转身又走了。
江千夜有些莫名其妙:“远哥这是怎么了?”
晚饭时,莫远歌把饭菜给江千夜送去,借口照料梁奚亭便走了,一直在梁奚亭屋中待到亥时还没有去睡的打算。
“温如,不必陪我了,去睡吧。”梁奚亭放下手中书,对莫远歌道,“你也不用日日帮我换药,我好歹还有弟子。”
莫远歌期期艾艾放下笔,欲言又止,最终只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梁奚亭发现他的异常,问道:“你往日巴不得把江星河栓在裤腰带上,今日怎似在避着他?莫非是不喜他易容的模样?”
莫远歌连忙摇头:“我岂是以貌取人之人,我……我只是想多陪陪舅父。”
“有心了。”梁奚亭困顿了,伸手拉过被褥盖在身上,“去睡吧,别留他一人在后院。”
“哦。”莫远歌只得起身上前给梁奚亭盖好,往后院而去。
推开门,屋中亮着灯,江千夜躺在**快要睡着了,听见响动揉着眼睛迷糊着起身道:“远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给你留了热水。”说着就要起身给莫远歌倒热水。
他还不知自己心里藏着怎样的龌龊心思。莫远歌心中微热,强行压下白日那一点不该有的悸动,微笑着走过去:“在舅父房中耽搁了,你莫下床,我自己来。”
“哦。”江千夜的脚刚碰上靸鞵,又收回**,“远哥,烂柯门有什么动静,你要及时告诉我。”他被困在这院中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自是有些着急,“还有……那老畜生那边……”
莫远歌道:“嗯,有任何动静我都会告诉你。”
莫远歌回来了,就躺在自己身边,江千夜却睡不着了,走马灯似的把最近发生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发现自己除了待在这院中等风声过去,便再无它法。
既然如此,不如让梁奚亭想办法寻个见过天阙剑法的人,把剑法的招式画下来。虽然天阙剑法的心法已经失传,但自己用阴极功也能发挥天阙剑法的威力。
想到这里,江千夜便有些睡不着,恨不得立即见到天阙剑法的招式。“远哥,你见过天阙剑法吗?记得招式么?”江千夜转身看着莫远歌。
“没有。”莫远歌知他心中所想,皱眉道:“莫说我没见过,见过也不会告诉你。阴极功伤身,你切不可再练。”
江千夜情急之下竟然忘了两人在万灵山因此还吵了一架,连忙道:“我不练,我就是想看看。毕竟,我也是天阙城的人……”
江千夜背过身去,不看那张俊美温和的脸。
“星河,万事有我和舅父,你只需保重自己。”莫远歌手放在他胳膊上。
“我什么都不需做了么?”江千夜心道,“难道就到了温饱思**欲的阶段?”
从前他只是江千夜,在可以肆无忌惮用心机耍手段占莫远歌便宜;如今他是江星河,是远哥乖巧的天阙少主,便不能随便占他便宜。
佳人虽好,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真难。“远哥,你睡了吗?”江千夜没话找话。
“没。”莫远歌道。
黑暗中,江千夜看着那人侧脸,虽只能看到个侧脸轮廓,但江千夜却觉得十分迷人。那人眉骨高,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到嘴唇线条却又十分柔和,锋利中带着温柔,馋得江千夜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你跟我说说危柱山的人。”他大着胆子往莫远歌那边凑了点,声音愈发微弱。
“你想听谁?”莫远歌问道。
“嗯,就说说梁掌门的师兄弟们吧。”江千夜道,“老掌门那一辈的事我都听过了。”
“我外祖一生收了十位弟子。”莫远歌当真给江千夜讲起故事来,“大弟子闻争鸣,二弟子风无明,三弟子李让庭,四弟子便是我舅父,五弟子文恋双……如今这十人只剩三人还在世,便是风无明、我舅父,还有文恋双。”
“风闻征把自己儿子送来危柱山来拜师,定是不怀好意。云章楼文武造诣那般深厚,随便把自己门派的铁画银钩学个五成,便足够他横行天下,何故要来危柱山学音律?”江千夜终于将白日没说完的话一吐为快。
莫远歌微微一笑:“风无明还真不是风山长主动送来的,是那年我外祖和他打赌赢来的。”
“啊?”江千夜惊了,“还有这样的爹,把自己儿子拿来打赌?”
莫远歌道:“那年我外祖和风山长谈古论今,风无明在一旁弹琴助兴。我外祖赠他一曲《广陵散》,他只花了片刻便学会。外祖见他如此灵性,向风山长提议收他为弟子。风山长自是不愿,两人便猜字为赌,结果风山长输了,我外祖便把风无明带回危柱山了。”
江千夜“啧啧”摇头:“风闻征定是故意输的,目的就是把他儿子安插进来当眼线。”
莫远歌微微一笑:“风无明又号‘雅颂先生’”,你若见到他本人,或许不会这么想。”
江千夜想了下,问道:“那五弟子文恋双呢?她怎么样?”
“她是我外祖唯一的女弟子。”莫远歌道,“她年幼时父母双亡,拿着一把破琴在路边卖唱,外祖路过便将她带回山里收为弟子。”
“风无明是风闻征的儿子,烂柯门忌惮他身世不敢对他下手,那文恋双十五年前如何逃脱烂柯门毒手的?”江千夜好奇道。
莫远歌道:“当年烂柯门冤枉闻争鸣偷了秘籍,并无十足证据,那一场战役也属于双方私斗,不像天阙城那样由朝廷定了罪的。”
江千夜聪慧,立即道:“我明白了。只要不反抗烂柯门、主动认罪的,烂柯门便不会杀他们了,就像梁掌门一样。”
莫远歌道:“是。”
“我倒不觉得没能力反抗时忍辱偷生,是什么辱没祖宗的事。勾践能卧薪尝胆,韩信甘受**之辱,忍辱负重去报仇雪恨,方不愧为能伸能屈好男儿。”江千夜道。
莫远歌微微一笑:“嗯,你与舅父都是好男儿。”
江千夜每每面对莫远歌,总有点为自己曾委身太监而抬不起头。此刻听到他将自己与他舅父放在一起这般赞扬,当真是心中热,眼窝酸。
“远哥……”江千夜说了两个字,有些哽咽,干脆不说了。
“夜深了,睡吧。”莫远歌道,“你这段日子莫出门,实在闷得慌便告诉我,我偷偷带你出去散心。”
“好像做贼。”江千夜偷偷擦了下眼窝,笑道。
莫远歌愣了下,道:“是有点。”他将自己被褥叠在江千夜被褥上,自己只盖了一角,转过身便睡了。
“他还记得我畏寒。”江千夜盖着厚厚的被褥,心道。
此时虽已是三月,但山间夜晚寒冷。到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伴着屋外风雨声,江千夜睡得多年来少有的安稳,直到一阵细微的瓦片碰撞发出的响动将他惊醒。
猛一睁眼,侧耳细听:房顶上似有猫踩过,细微的瓦片响动从东面缓缓往这边来。
屋顶有人!江千夜瞬间睡意全无,下意识便找地方躲藏,一双大手猛地将他劈头盖脸悟到被子里,脸就撞进一个温暖的胸膛。
“危柱山的野猫太猖獗了,这些扰人的畜生,还让不让人睡了。”莫远歌带着惺忪的语气抱怨了一句。
屋顶的响动戛然而止,随即那细碎的声音渐渐远去,到房檐处便消失了。
江千夜被他捂在被中没有动弹,直到屋顶的响动彻底消失,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一只温暖的大手拍了下他脸颊,莫远歌嘴唇凑近他耳朵:“人走了,出来吧。”
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灼热气息喷洒在耳边,江千夜要溺死在这又香又暖的胸膛了。慌乱中,小江公子以破土春笋的架势猛窜一大截,莫远歌感受到他不怀好意的野蛮生长,被强行忘记的一幕瞬间清晰地闪过脑子。
他挪开身子,结巴了:“你……你……我去睡榻。”说着逃荒似的抓起一件衣衫光脚下地逃到对面窄小的木榻上去了。
江千夜也有些慌乱,僵在**半晌,听着对面木榻莫远歌发出的假鼾,干笑了声:“哈哈……那个……我也睡了。”说着便猛地把头扎进被子。
莫远歌在木榻上睡了小半宿,第二日便伤寒了。脑袋晕沉四肢乏力,又是喷嚏又是咳嗽。不得已,梁奚亭把风无明招到竹韵来给他看病。
流波堂里,莫远歌一手捂着嘴咳嗽,一手放在脉枕上,一个白面长须的青衫书生正在给他把脉。
书生头戴方巾,脚踏芒鞋,鼻梁架着一副琉璃镜,年约四十上下,正是危柱山“雅颂先生”风无明。
离他不远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着青色襦裙的女子,那女子眉眼清淡,身姿笔挺,眸光清冷疏离,年约三十上下,正是危柱山文恋双。
“莫镖头的伤寒应当已有多日,只是一直用药酒压着。昨夜疾风冷雨,才骤然爆发。”风无明放开莫远歌的手,轻捻胡须,“掌门,莫镖头身子需得好好养一段时日。极寒极热皆是毒,常年这样冷热交替,即便莫镖头身强体健,也耐不住这样反复虚耗。”
梁奚亭担忧地看着莫远歌,见他脸色青白,精神萎靡,放在脉枕上的一节手腕白得吓人,便道:“二师兄,你可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风无明将莫远歌衣袖放下,道:“当年莫镖头被宋女侠从天阙城接回时已奄奄一息,所以我才给他开了火曜石的药方。唉……现在看来,竟是害了他。”
梁奚亭连忙道:“这不怪二师兄,当时若不用火曜石给他续命,温如哪能活到现在。求二师兄再想想办法。”
风无明站起来对梁奚亭道:“掌门放心,我定尽全力。我听说南海有一种药叫穿心草,药效与火曜石相似,但更温和些,我需往南海去寻。”
梁奚亭道:“你需何人协助,调派便是。”
风无明道:“我只身前往即可,只是劳烦五师妹帮我照顾那帮孩子。”
文恋双颔首:“二师兄放心,交给我即可。”
风无明又道:“掌门,我前些日子回书院拉了一车米粮回来。若是不够了,还望掌门想想办法。”
梁奚亭点头道:“我知道,有劳二师兄了。”
文恋双道:“二师兄无需担忧米粮一事,我门下思阙、芊月、凝妹三人皆以入选宫中乐坊,赏银百两,够吃半年了。”
梁奚亭只觉面上无光,叹息一声无话可说。风无明和文恋双两人又商议片刻,向梁奚亭告辞。
柏君给莫远歌生了炭盆,道:“师父,我给莫镖头煎药。”
梁奚亭挥手让他去。待柏君走远,梁奚亭看着昏昏欲睡的莫远歌,道:“要不晚上去我房间睡。”
莫远歌摇头:“不,昨天后半夜有人来窥探,我得护好他。”
梁奚亭脸一沉:“他们消息倒是灵通,这么快就耐不住性子了。你病成这样,我不放心。”
莫远歌咳嗽,眼睛没睁:“我白日在舅父这里多喝点药,晚上定能好些,有精力应付那些臭虫跳蚤。”
梁奚亭伤成这样,除了莫远歌,他也不放心任何人去照护江千夜,只得同意。白日,莫远歌把苦药汤当水喝,天快擦黑时终于有些力气回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