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48章 抬手测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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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棋者,筹谋睿智。无声无息起硝烟,黑白参差云雨颠。凝目搜囊巧谋略,全神贯注暗周旋。山穷水尽无舟舸,路转峰回别样天。方寸之间人世梦,三思落子亦欣然。——烂柯门(摘自中国传统八雅)

建安十六年四月初一,宜动土、祭祀、安葬,忌开业、嫁娶。

酉时,一百零八位高僧齐齐念葬经,莫远歌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江千夜在众弟子中间跟着跪拜。辰时,宋青梅灵柩将准时起灵,前往灵山下葬。

“我的儿啊……”一声苍老嘶哑的哭喊,赵明镜身着黑衣,被两名弟子抬着,只喊了一声便瘫倒在椅子里,只剩绝望的微喘。

“娘……”宋皎月站在她身边,红着眼睛用手给她顺气,“不让您来您非要来。”

赵明镜奄奄一息,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着那黑漆漆的棺木:“扶我过去……再看她最后一眼……”

莫远歌兄妹连忙到赵明镜身边跪下,双手举过头顶伸手搀扶她。“娘,您慢点。”宋皎月连忙帮着搀扶赵明镜。

赵明镜在三人的帮助下缓缓站起,一步一颤往棺木前挪动。她眼睛已然浑浊,苍老的面容刻画摧心肝的丧女之痛。短短的几步路,用尽了老母亲所有的力气。布满皱纹的手刚扶到冰冷的棺木上,再也撑不住,身子慢慢软了下去。

“赵掌门……娘不愿看见您伤心……”莫远歌隐忍悲痛,跪在地上用肩背撑着赵明镜,手臂用力托着她干瘦的身躯不倒。

赵明镜似听进去了,用力攀着棺木,又撑住了身躯。棺内,宋青梅安详地躺着,双目紧闭,似睡着了一般。

“儿啊……你如此狠心……”赵明镜声音微弱,生命都被悲痛抽走了一般,颤颤巍巍伸手轻轻抚摸女儿冰冷的脸颊,“你把娘的心也剜走了……”悲痛难自抑,终于哭出声来,呼天抢地,闻着伤心见者流泪,天地同悲。

忽然,哭声戛然而止,只见她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娘!”

“赵掌门!”

“外祖母……”

众人惊慌失措地围了上去……

而此时桐子城中,以云章书院为首的理侠司众人正集结各路江湖人士,浩浩****的队伍往烂柯门而去。

烂柯门立派数百年,开山祖师为棋坛圣手,其曰:黑白论道,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从棋局中悟出烂柯阵法和指法功夫,棋子为攻,阵法据守,让烂柯门立派以来便成为名誉一方的名门大派。

不过,今日烂柯门百年来从未被外人踏破的汉河无极阵却破了。方天瑜代替风闻征出面主理此事,却将武帝彻查烂柯门的信物径直交给了十二帮派。以清安帮帮主周雄为首的十二帮派手持武帝信物砸开烂柯山门,在烂柯弟子瞋目切齿的注视下,耀武扬威地拿出信物,命他们关闭阵法。

烂柯门弟子敢怒不敢言,只得听从,跪在山门两旁,眼睁睁地看着十二帮派的乌合之众从山门鱼贯而入。

云章书院和危柱山的人走在最后,方天瑜和梁溪亭并排而行。

方天瑜走到一个身着高级弟子服的烂柯弟子面前,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扶起:“烂柯门与云章楼脉脉相通,同气连枝,我今日也是无奈奉旨行事。小兄弟莫怪罪,起来吧。”

那弟子本一脸愤慨,见方天瑜竟纡尊降贵给自己解释,受宠若惊地顺着方天瑜的搀扶起身,抱拳道:“方先生德高望重高风亮节,在下不敢。”

方天瑜微微一笑,转身朝里走去。

梁奚亭走在他身边,笑盈盈地道:“兄长真乃面面俱圆,小弟今日又受教了。”

方天瑜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行了,臭小子你就笑话我吧。”

梁奚亭“嘿嘿”一笑,追上去巴巴地道:“真没有,兄长知我少年失祜,做人做事都没人教,虽做了掌门,还是要靠二师兄教导,但他太忙没空教我。因此,江湖中人总笑话我是个不成器的掌门。”

方天瑜停住了脚,侧身看着梁奚亭。他今日穿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衫,手上拿着一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竹笛,莫说与服侍华丽的烂柯弟子比,就是与自己身后穿着普通的弟子一比,这身也显得寒酸,与掌门身份着实不匹配。

他巴巴追上来,笑得真诚,嘴上又叫得亲热,方天瑜久为人师,打心里喜欢这样的人。微微一笑,伸手揽住梁溪亭肩膀,一边往里走一边叮嘱:“清秋,愚兄长你几岁,便忝以兄长自居。愚兄知危柱山与烂柯门仇深似海,但还是劝你一句,君子当冰壑玉壶,莫让尘埃粘了身。脏事让他们去做吧,你与愚兄看着就好。”

梁奚亭连连点头:“多谢兄长提点,兄长肯赐教,小弟铭感五内。”

十二帮派的人进了山门,犹如耗子掉进米缸,对烂柯门钱财和武功秘籍的渴望,顿时化作触手可及的现实,之前勉强维持的队伍瞬间化为乌有。乌合之众鱼贯而入,打着执行皇上圣旨的幌子,不管前厅内院,见屋就进,见钱就抢,见人就打,吓得侍女们尖叫着四处逃散。

烂柯门的弟子被十二帮派的人赶到一处集中看管。烂柯门弟子平日高高在上,如今被他们瞧不起的下三滥拿着鸡毛当令箭,皆是怒容满面,站在原地不敢反抗。

“老子今日可是奉旨行事,你们若是识相,老子便在皇上面前替你们说说好话。若是不识相,老子可要先斩后奏,杀光你们这群狗日的!”周雄耀武扬威地扛着砍刀,腰上别着明晃晃的御赐令牌,十足小人得志的模样。

梁奚亭和方天瑜站在正气堂前听周雄给烂柯门弟子训话,两人相视一笑。“贤弟,花门主就在正气堂里,你要进去吗?”方天瑜问道。

“自然是要进去的。”梁奚亭望着“正气堂”三字,语气带着些许感慨,“自当年危柱山一别,小弟也有十六年没见花门主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愚兄理解。”方天瑜拍拍他的肩膀,“但清秋你切记,圣上谕旨只是查宋女侠被害一事,且如今成立了理侠司,愚兄替师父执副司长事,便不允许出现无故打杀的事。”

梁奚亭眼中杀机一闪而过,笑眯眯地看着方天瑜:“兄长说什么呢,小弟岂是这么不懂事的人。”他收了笑容,面色突然凝重起来,“坏了!玉姐姐也在烂柯门,可千万不能让这帮下三滥不分青红皂白冲撞玉姐姐!”说着就要往前冲。

方天瑜一把拉住他,微微一笑:“我早先让弟子去捞月阁了,莫忧心。”

梁奚亭擦了下额头的汗:“如此就好……玉姐姐若出了事,我可怎么向二师兄交代。”

此时,柏君远远跑来:“师父,文师叔到了。”

梁奚亭回头,文恋双带着弟子急匆匆地赶过来:“掌门师兄。”

“五师妹,事情办妥了么?”粱奚亭用眼神暗示她,一语双关地问道。

“妥了。”文恋双会意,“快马加鞭,定能在落日前将赗赠①送到妙染坊。”

“如此便好。”梁奚亭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宋女侠今日出殡,我本该前去,但理侠司有任务。温如和赵掌门无法前来,我必须代他们行理侠司之责。好在有灵蕴兄长主持,我才能忙里偷闲两头兼顾。”

方天瑜莞尔一笑,没说话。

辰时,莫远歌摔了丧盆,一手执绋,十六个精壮的汉子抬起灵柩,缓缓走出长生殿。僧侣和妙染弟子紧随其后,挽柩者唱着挽歌,队伍浩浩****,压地银山一般往灵山而去。

赵明镜伤心过度晕厥了,宋皎月送她回纵横妙趣,便没跟出来。江千夜低着头跟在妙染弟子中间缓缓前行,时不时看一眼走在最前面的莫远歌,满心担忧。

若非莫远歌把自己带回鸿安镖局,他们母子就不会吵架,宋青梅就不会死,以莫远歌重情重义的性子,只怕要悔恨终身。

斯人已逝,江千夜自是对她心怀愧疚,可他对莫远歌更是愧疚加倍。若不是为了自己,他现在还是孝顺的莫镖头,没有顶撞过对他恩重如山的养母,没有因他的一意孤行害得养母丧命。

看着披麻戴孝的莫远歌,江千夜心里堵得慌,从未想到会亏欠一个人至此,从天阙城到自己,一桩桩一件件的亏欠和恩情,积少成多。细数起来,这些亏欠和恩情堆积起来,竟似一座大山压在心头,为奴为婢都无法还清。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江千夜从来不信。可此刻听着僧侣诵经声,他却害怕了。

“江星河,我且问你,万一梁奚亭舅甥死了,你有办法靠自己复仇吗?黑衣人的质问突然在江千夜脑中回**。

比起自己报不了仇,他更怕那人的话应验,怕自己还没报恩,莫远歌就死了……

“呸呸呸!远哥长命百岁,怎会死?”江千夜在心中暗骂自己,“冷水饭吃多了,脑子撑坏了!”

虽是胡思乱想,但经历别人的生死,参悟自己的人生。从此刻起,江千夜决定好好思考如何待莫远歌,才能不让自己留遗憾。

灵山是妙染坊圣地,葬着历代掌门。因妙染弟子多是无家可归的寡妇,上一代掌门便恩赐,所有家中无亲人的妙染弟子故去后皆可葬入灵山。

赵明镜早先有言:先夫宋春堂乃孤儿,又早早故去,一人在灵山甚是孤独,便让青梅去陪她父亲,葬在她父亲身边。

灵柩停在宋春堂墓旁,墓圹早已掘好,灵柩下放,黄泥黑棺,一代女侠,终被一抔黄土掩埋。

随后的掩土成堆,孝子贤孙跪在墓前祭祀烧纸,哭声震天。

莫远歌头上孝布宽大,跪在后面的江千夜看不见他的头脸,只能凭身形辨认。只见他起身将哭杖和引魂幡插在坟头,又跪下继续烧纸。

江千夜十分担心他,可始终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他很想跪到莫远歌身边去,但自己是外人,没资格跪在最前面,只得伸长了脖子一边叩拜一边关注着那边。

作者有话说:

注:

①赗赠:因助办丧事而赠送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