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李道先转向张庐香, 一字一句问道:“降妖塔里……到底有什么?”
张庐香沉默良久,定定看着他:“李道先,魔修之言, 已动你道心。”
紧跟着的下一句便是疾言厉色。
“你如今还有一点道宗首徒的模样吗?!”
自从幼时入道宗以来,张庐香还从未对他露出这般严厉又失望的神色。
道宗戒律所有一柄铁尺, 沉重无比, 轻轻一下便能打得人手心红肿,只要违了宗规,都会挨打, 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弟子们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李道先也尝过它的滋味,是他刚入门的第一年,夜夜噩梦, 梦见狼妖在他面前吃人, 他也因此日日早课迟到或是犯瞌睡。
那时师父就会拿铁尺打他的手心,却不是因为早课。
“罚你是因你难敌心中恐惧,软弱不堪, 一击即溃……若是你一直如此,斩妖除魔, 日后也不必再说。”
如今张庐香的一句句, 宛如铁尺落下,打得李道先两手发颤。
“我为你取名道先, 以道为先, 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思过崖的碑林之中, 多少人死于魔道之手, 你数得过来吗?”
“看看你这身道袍, 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同门吗!”
宁虞口中满是腥甜, 他强忍着身上痛意,抬眼看向身边对峙的二人:“那么你呢,满口仁义道德的道宗宗主……用降妖塔的妖物供养邪神,强留下思过崖满山的亡魂,你又对得起谁?”
他嗤笑:“你以为……你还能瞒到几时?”
宁虞之前飞身下来毁了法坛前对李道先说的话也有不少弟子听见,只是当时众人对他的出现过于震惊,并未注意到他说了什么,而此刻他说的话,清晰地传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道宗弟子面上大多是对于魔修的警惕与厌憎之色,偶尔有一两人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却没人敢相信宁虞所说的话。
供养邪神,大逆不道,谁都可能做得出来,但是这人绝对不会是道宗宗主!
“宁虞,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梧州,害了那么多弟子,你真的没有丝毫羞愧之心吗?”
“你这魔修好生歹毒,含血喷人,煽动人心,张师兄,让我等重开伏魔阵,杀之为快!”
“方才就是他让李师兄开降妖塔,跟在他身边的那只妖族已经进去了,依我看,他们就是想苍洲再现妖乱……”
“小鱼儿啊……”张庐香在宁虞身侧蹲下,口气平常得像是与他话家常,眼中露出淡淡的遗憾:“你既然这么执着,那我们便让他们看看……邪神。”
宁虞心一沉,张庐香要开塔放邪神吗,他怎么敢?
被邪观音吃掉的那些妖族他又要如何解释?
他怎么敢开降妖塔……
降妖塔内。
鲜血顺着京半月的右肩落下,咬住他的豹妖被粗壮木刺扎得千疮百孔,利齿再合不住,下颌松垮落下,他顺势将自己的右肩从妖口中扯了出来,一整条胳膊血肉模糊。
不止是一层,几乎整座降妖塔内都爬满了暗色的枝条,看上去寻常又无害,实际上却比道宗关押妖物的铁笼更坚韧,成了新的牢狱。
地上和墙上纵横生出的枝梢却挂着横七竖八的妖尸,片刻之后妖尸便被无名火焚成灰烬,妖丹被捏碎,星星点点散落在空中。
子观音被木刺钉在石柱上,八双手里空空如也,所有的兵器都被剩下的几只大妖握着,对准它,哪儿动了便砍哪儿,空中偶尔传来两声委屈到极致的嘤咛。
它面上还是嗔怒的表情,不过这会儿是敢怒不敢言,两根獠牙被打断,讲话都漏风,铜铃大的眼睛里除却怒火,还有一层泪光。
明明喊醒它的人说不够吃就下楼,为什么会被毒打成这样啊?!
边上的几只大妖在观音和京半月动手之初,都躲藏在暗处观望,没有贸然行动,它们想着先前那只千面狐妖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妖丹托付给这人,必然有它的理由。
如今,大妖们一个个面色麻木,心中在暗自庆幸,还好活得岁数久了,知道不能轻易站队的道理。
冲动是魔鬼啊……
京半月走到子观音身前,按下它的头,拨开它后脑头发,和那双金瞳对上。
慈悲相道:“世人供奉我,我便不会死,你杀这具躯壳又有何用?”
京半月与它对视半晌,答非所问:“我的结缘礼原本该在三春大比之后就在琅台山办,如今遥遥无期。”
若不是因为邪观音一事,他和宁虞早就签下婚契了,可是现在,宁虞被仙门所逐,这婚期又变成了没影的事。
慈悲相:?
京半月右手朝边上摊开,姑获鸟立刻将手里拿着的锤子恭敬递过去。
金瞳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瞳孔一颤,猛地闭上,消失不见。
下一瞬铜锤轰然落下,后脑开花。
子观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嘴巴一张,顿时露出漏风的牙。
这打的还是它啊!
它想抬起手捂住脑袋,但是被手全被树枝捆住了,勒得动弹不得。
京半月丝毫不理会它的哭嚎,将铜锤丢在地上,又摊开手。
周围的大妖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蛮牛上前一步,递了铜斧,因为十多件武器,京半月用这个最顺手的样子。
咔哒——
是降妖塔的铁门动了。
京半月扬起的手顿住,外面的人开降妖塔了?
慈悲相的声音散在空中:“这孩子是杀不了你,可是他们呢?”
他们……
京半月皱起眉,是在说道宗?
子观音的哭声忽地收住,它身后的肉瘤长出裂纹,然后从末端开始,一点一点如花瓣剥开,绽成一朵黑莲,里面是一颗颗死不瞑目、流着血泪的鬼头。
莲花从它身上剥离,花叶浮动,托住观音的两只脚。
它通体邪气一寸寸收敛进了莲花之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妖兽手足也都隐匿无形,身上血污褪去,有华光流转,甚至浮出七彩纹身,八双手或握拳或掐诀,宝相庄严。
降妖塔门大开。
众人看见的便是京半月浑身是血,妖瞳里红光闪动,手里提着一柄青铜巨斧,欲砍向对面的神佛,他身后还跟着几只大妖,显然是一伙。
降妖塔内更是满地妖尸,炼狱景象。
弟子们目光震动,骇得情不自禁后退,年纪小的看见抹得到处都是的红白黄,跪在地上就开始呕吐,估计从今夜开始要做噩梦了。
京半月见铁门大开,握斧的手臂渐渐落下,他侧目而来,冰冷的黑眸中不含一丝情感。
和之前妖邪共同破门不同,这一次是外面的人主动打开的。
一道声音如古钟响起,穿透云霄而来。
“魔修宁虞,与妖域勾结,潜入道宗,擅闯降妖塔,企图放出万千妖物,祸乱苍洲,吾奉天道之命,镇守塔门,以平妖乱。”
宁虞一听便知,这是忘川下面的慈悲相。
“只是此妖孽恶业傍身,吞食同族,生出屠神之心,欲行大逆不道之举,还望诸位齐心,斩妖除魔。”
话毕,降妖塔内的神佛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原地一尊小小的青铜像。
张庐香洪声震天:“斩妖除魔,我辈万死不辞。”
道宗弟子齐齐抱拳:“斩妖除魔,我辈万死不辞。”
“胡说八道!”宁虞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气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胡说八道!张庐香,分明是你豢养邪神,是你与它勾结!你怎么敢如此颠倒黑白!!”
天道之命,镇守塔门,妖孽吞食同族,生出屠神之心……
他们怎么敢这么说……
宁虞耳边嗡鸣,喉间再也克制不住,喷出一口血来,溅在广场的灰白石板上,刺目异常。
“众弟子听令,”张庐香浑厚的声音传遍整个道宗,“开封塔之阵,镇压妖邪,还有……伏魔阵。”
道宗弟子震声应道:“弟子领命!”
宁虞浑身一震,观音杀不死京半月,但是封塔之阵亦是降妖之阵,京半月是妖,这阵法能封印诸多大妖,封他自然也不在话下,更何况这次是举道宗全宗之力。
“道先,封塔之阵,仍旧由你来主阵。”
宁虞根本顾不上伏魔阵,那句「镇压妖邪」像是惊雷劈在他身上。
无间幽冥里不见天日,降妖塔内亦是,更何况里面还有观音……
他已经失去过京半月一次,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不要开阵……”宁虞握着黄道剑的剑柄,两手发颤,根本使不上劲。
插得太深,拔不出来。
他无计可施,只能徒劳地伸长手臂,一把抓住李道先的衣摆,用力到指骨几乎变形:“李道先,你……不要开阵……我昨晚在思过崖,还有方才,同你说的,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啊……不能开阵……”
李道先沉默良久,蹲下身,轻轻握住宁虞的手,如今望向他的那双眼中有某种恐惧蔓延开,如临深渊,露出绝望之色。
宁虞也有无法战胜的恐惧,全部来源于那只妖族。
“不能开封塔之阵……”
李道先最终什么也没说,将自己的衣摆抽了出来,转头向降妖塔走去。
“弟子……领命。”
道宗弟子如潮水纷纷退开,站到远处列阵,露出广场中间的情形,黄道剑将宁虞钉在中央,张庐香和道宗长老再度拉开伏魔阵,驱魔尊者持戟站在两侧。
京半月看清不远处的场景,脸色霎时沉了下去:“宁虞……”
他刚要朝前迈步,天上忽然落下一道紫雷,正正劈在他足前,像是老天的威胁,只要他敢再朝前一步,就让他灰飞烟灭。
是李道先的雷符。
降妖塔之上,阵印重开,八卦印旋转间阔大,放出黑白双鲤,鱼跃成龙,绕着降妖塔游动,有锁链咔哒作响,从空中裹着电光落下。
这一次,铁索并没有缠上降妖塔,而是朝着塔前那人直直袭去。
张庐香握住黄道剑剑柄,嗤的一声拔了出来,他看着地上因失血过多而面白如纸的人,语气怆然:“宁虞,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复生他们。”
“杀了我师兄的不是妖族,而是……”
张庐香的手指点在宁虞眉心,他指尖有光芒钻入宁虞的体内。
可惜了,这般好的天赋,这般坚韧的心性,今日便要折损于此,那让宁虞知道真相也无妨。
看清那些画面的瞬间,宁虞瞳孔骤缩,近乎失神。
道宗灭宗那晚,活下来的不只有张庐香,原本应该还有林悯生。
他说的凶手,是天道。
这个世界的天道。
作者有话说:
京半月:挥出的每一锤都感情饱满,充满了不能结婚的愤怒;
子观音:合着打不到大的那只,就打我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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