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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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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朔回国的第四个春末夏初,儿科安宁病房建好了。

一排叠拼别墅,户型有大有小,最多能容纳20个家庭。请了很有名的建筑设计和园林规划师,依旧是免费设计。这个病房拥有独立的小公园、游乐场和游泳池,满足了一年四季的户外活动需求。后山不高,他们利用山势引了水,做出几条溪流和一个小瀑布,游乐场依山而建,几座滑梯把山坡上的亭台和山坡下的花园连在一起,不考虑用途的话,这简直像是个亲子度假村。

穆之南在入口处提了两个字:浅山。杨朔不解:“为什么叫这个名?有什么含义?”

“就这个小山坡,难道叫‘深山’么?”

“啊?就因为山小?”

穆之南眉眼弯起来:“开玩笑的,有句词是‘翠竹如屏,浅山如画’,是不是和这个竹林很搭配?还有陆游也写过,‘一曲清溪带浅山,幽居终日卧林间’,这个地方是很适合‘幽居’的,而且这两个字,念起来上扬的声调,给人一种很有希望的感觉,虽然这个病房的作用是临终关怀,但还是想要给人一点宽慰的,对吧?”

杨朔的中文水平有限,只能点头,也只能拜服。

毫无意外的,浅山起初并没有家庭选择入住,闲置了两个多月,本院西药房的主管药师严初带着儿子住了进来。

严新星患有松果体母细胞瘤,伴有下丘脑浸润的高度恶性肿瘤,由于肿瘤体积较大,手术只能切除一部分,第一次手术后没过多久就复发了,这次住院,陈百川和神经外科主任都认为再次手术风险很大,极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严初和家人争论了很久,最终决定放弃手术,他办理了暂时停职,陪儿子一起住进了这个小公园。

病情初期严新星只是轻微的视力障碍,再次复发之后,已经几乎失明,加上肿瘤导致的共济失调,又因为下丘脑的转移有尿崩症的症状,他时而烦躁时而颓丧,身体稍微舒服一点的时候会说想出去玩或者看会儿电视,病发太难过就会喊着好疼好难过让我死了吧。这就是一个曾经快乐鲜活的生命,最后的状态。

这个阶段只需要用药缓解症状,止痛药也有,用在最难过的时候,打了针的新星有时候可以睡一会儿,但今天他不太困,提出想去游泳池玩。严初找护士要了一个气垫床,让新星趴在上面,他在水下扶着,父子俩游了一会儿,兴致来了,还打起了水仗。

杨朔带着刑警队长丁丛来参观的时候,严初还在推着气垫床游泳,不时的假装晃动,新星“啊呀”的叫着,很难得的兴奋。

“今天这个小朋友还挺开心的。”

丁丛问:“这是病人?看起来不像啊。”

“脑部肿瘤复发,你看着挺正常,但现在已经失明了。”

“啊……好可惜。他,还有多久?”

“说不准,可能是下个月,可能是下周,甚至还有可能是下午。”

“唉,我突然明白这个病房的意义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在家人朋友的陪伴下离开,挺安慰的事儿。”

丁丛是来给保卫科做讲座的,结束之后代表警队来送捐款,他说大家伙都不宽裕,凑了一点表达心意。六附院作为他管辖区内最大的医院,对他们的工作一直都很支持,他和杨朔正聊着,接到电话,有个精神病患者闯入一家儿童托管班,劫持了七个小朋友,有个孩子受了伤。他看了看杨朔:“杨主任,要不您跟我去一趟吧,一个托管班出了事,有小孩受伤了。”

托管班在一条商业街里,靠近小区和幼儿园,幼儿园放学早,有些工作忙没条件接孩子的家长会给孩子报名,在这里画画,做游戏之类,直到家长下班。这会儿是下午六点,很多孩子已经被家长接走了,嫌疑人在人多的时候趁乱混入,袭击了一个男孩,另外还控制了六个小朋友。

杨朔和丁队长赶到的时候,救护车已经等在了一旁。

“你怎么来了?!”穆之南和杨朔同时问对方。

穆之南说:“我在急诊值班,接到120的安排过来的。你干嘛来了?”

“正巧丁队去基金会捐款的,就喊我一起。”

他们现在进不去现场,只能在旁边等警方布控。片刻之后,警方的谈判专家和脑科医院的主治医生走过来和他们说明情况。

戴力,男,39岁,双向情感障碍患者,去年6月因抑郁发作自杀未遂入院,经过4个月的治疗后出院,本次劫持事件的起因是孩子报名托管班被拒,怀疑是因为自己的精神疾病连累到孩子被歧视。

谈判专家说交涉的结果是先把受伤的孩子交给医生救治,听到这个消息,杨朔和穆之南又一次同时开口:“我去!”

一瞬间的沉默。

他们对视了一眼,随即又说:“一起去。”

“你们俩,这么默契的么?”丁丛旁观着这个场景,但没深究,转而给他们带上隐藏式耳机,交代进门之后的安排,“一定要先观察人质的位置,尽量让嫌疑人和人质距离拉远,先把受伤的孩子带出来,记住了么?”

“好,记住了。”

杨朔在敲门之前牵住了穆之南的手往自己身后拉,保护的意味特别明显,穆之南没抗拒,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你膝盖有伤,千万别往上冲,听警方安排。”

他们进门之后,见到了嫌疑人戴力,正在对着几个吓得瑟瑟发抖,想哭不敢哭出声,只能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孩子发表演说:

“叔叔跟你们说,真的不是这样的,我儿子他没有病,他特别可爱,特别懂事,他很喜欢和你们一起玩的,真的,你们看,医生来了,医生,你们说是不是,我有病并不代表我儿子也有病,对不对?!”

耳机里传出:“顺着他的意思,用平缓且肯定的语气。”

穆之南说:“对的,小孩没有病。”

“对吧!是吧!”戴力很高兴,兴奋异常,胸部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明显,“医生都说了我儿子没病,那就可以报托管班了对吧!”

“是,我们已经向托管班的老师出具了医学证明,证明你儿子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现在,我们需要把这个受伤的孩子带出去做一下检查,可以么?”

“不是我,不是我弄伤他的,我进来的时候太乱了,他跑得很快,摔倒了正好磕在柜子上,你们要相信我,他和我儿子一样大,我不可能伤害他,我从来都没动过孩子一根手指头的,医生,你要相信我啊!”

耳机里谈判专家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肯定他的说法,尽量安抚他的情绪,尽快带孩子出来。”

杨朔环视了一下周围环境:“对的,是那个不锈钢的柜子吧,那种材质的边角很锋利的。这真的不能怪你,是意外。戴先生,是这样的,孩子的头部受伤可大可小,我们需要先给他消毒止血,这样,我们先把这孩子带去检查一下可以么?我们的仪器都在车上。”

“不行!我不允许!就在这儿治!你们都出去了,谁给我证明!我有病,但我儿子没病,我也没弄伤他!你们不能走,你们得在这儿!”

听到戴力的语气比之前更激动了一些,精神科医生说:“别坚持,别刺激到他,他的状态很明显是躁狂发作,找个迂回的方式跟他说,或者先聊几句无关的。”

杨朔深深的看了穆之南一眼,紧接着看向四周,又朝他递了个“出去”的眼神,穆之南会意:“那这样吧戴先生,我们不带走孩子,但我可以先去拿一下器材么?我们这个是简易的急救包,缺了些东西,这个孩子需要缝针,你可以允许我出去拿点缝线和敷料么?”

戴力四下打量了一下他们二人,指了指杨朔:“你去,他留下。”

杨朔意识到,大概是穆之南长得瘦弱,看起来比较好控制,他卷起了自己的裤脚,露出膝盖的伤疤:“戴先生,我是个残疾人,腿脚不太好,让他去吧,你看我跟这儿站久了都腿疼,走来走去的不方便。”

戴力斜着眼睛看他,确实是有伤,膝盖处几条伤疤看得出很明显的缝合的痕迹,颜色不是正常肤色,是红褐色的,有些位置还长出了弯弯曲曲的疤痕增生,牵拉着周围的皮肤,很不平整。这个目不忍睹的景象换来了戴力抬了抬下巴,放穆之南出了门。

穆之南踏出门的第一时间火速扯过一张纸,边画草图边讲解:

“现场是这样的,受伤的男孩坐在椅子上,目测没有生命危险,他右手持一把美工刀,左手抓住了一个个子比较小的女孩,剩下两男三女五个小朋友蹲坐在西南角。嫌疑人的位置不固定,他情绪不稳定,在这个地方小范围的移动,但距离孩子们都不远。”

画画这件事对穆之南来说,和外科手术一样的得心应手,丁丛看他画的飞快,问了句“确定么”,穆之南斜睨了他一眼,“我画画的时间比做手术的时间长了一倍。”

“哦,不好意思,那穆主任您先准备东西,我这儿部署一下。”

警方把突破口确定在屋顶阁楼,但不确定入口是不是嫌疑人的盲区,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让嫌疑人远离孩子。

“只要拉开两米的距离,我就能控制住他。”

“问题是他手里还有个孩子。”

“对,这个孩子比较关键,其他孩子其实并不在他可控的范围内。”

“还有一点,孩子不能乱,乱起来场面就控制不了了。”

这时幼儿园老师提出了一个想法:“可以安排他们喝点水,孩子们喝水都很有秩序的,都会拿着自己的杯子排队。”

“可行,但还是没有把握,阁楼向下的入口很窄,只能一个突击队员进入,没有遮挡很容易被发现。”

“闪光弹或烟雾弹呢?”

“我看你在扯淡!人质都是小孩!”

幼儿园老师说:“我们消防演习经常用的那种烟雾可以么?”

“演习?”

“对,我们幼儿园每隔几个月就要进行一次防灾演习,小朋友们很熟练了,而且每个小朋友口袋里都有自己的纱布手帕,都知道浸湿手帕捂住嘴。”

“烟雾恐怕不行,突如其来的烟雾会造成他的恐慌,发作起来结果难以预料。”

一番讨论之后,最终确定的方案是先给小朋友们喝水,尽量让他们远离嫌疑人,根据现场情况随时行动,穆之南拿好了材料,准备再次入内,同时,在阁楼的突击队员也已经等在入口,等待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