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天亮得早,莫青推开窗,不远处碎玉倾倒一般的瀑布被晨雾遮住了一小半,听不出种类的鸟鸣声一声比一声悠远,如果细看的话,最高远的地方,雪山顶隐隐绰绰。
早饭跟晚饭没什么区别,一样有些油腻,莫青吃了一整个柑橘才调得起来胃口,他瞥一眼嘴唇结痂了的苏尔亚,想笑笑不出来。
“不重要的纸条。”莫青扯扯他的衣袖,“你还生气了啊?”
苏尔亚绷着一张脸:“没生气。”
也就莫青觉得苏尔亚生气的样子也可爱了,周秦下来的时候,看见莫青一边惨兮兮地剥着柑橘吃,一边还歪着脸去哄冻土一样的苏尔亚,表情比白日撞鬼还可怕。
他在楼梯口转换了百八十种心境,深呼吸了五分钟,最后掏出手机看一眼昨晚写了半夜的“拯救迷途羔羊指南”,终于郑重其事地迈出了第一步。
“莫青哥,早上好。”他笔直地站在两人桌前,目不斜视,仿佛一看见苏尔亚就要被精神控制。
“早上好,”莫青笑着看着他,递上手里的柑橘,“吃橘子吗?”
大早上的确实有些食欲不振,周秦在心里分析了各种他吃或不吃橘子的后果,最后确认不会引发蝴蝶效应后才接了过来。
“你今天要跟我们一起去Dharapani吗?”莫青问道,“吉普车最多只能到河谷,后面就要徒步了,我怕你一个人比较危险,要不要加入我们?”
好家伙,莫青怎么这么快就适应了传销组织的洗脑包,都开始拉第二个倒霉蛋进去了,周秦不死心,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是指......你们俩吗?”
“当然,”莫青笑得温柔,“你不要瞎想,我们都不是坏人。”
周秦最后还是磕磕绊绊地跟在了莫青身后,据他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旅游,因为平时在国内就喜欢爬山,所以这次就想挑战一下全球高峰,当然,如果力不能及还是会知难就退的。
“像玉龙雪山啦,还有云南梅里雪山,青海什么的。听起来都是雪山,其实差异还是挺大的,比如说......”
周秦越说越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好像莫青根本没有在认真听他说话,那两个人胳膊搀着胳膊亲亲热热地往前走着,时不时往后看的一眼也只是在确认他走没走丢。
周秦突然想撤回自己真情实感制作的“深入虎穴并救出被洗脑的莫青”计划,因为他感觉自己好像才成了被诈骗的那个。
到了海拔六千米的地方,氧气明显稀薄了起来,绿草地变成被薄雪覆盖着的断壁峭岩,天好像更蓝了一些,大片的云压在头顶,莫青从包里翻出相机,摘掉手套,换好镜头,调整光圈,对准对面的马纳斯鲁峰。
深壑是无处不在的,每一个山头与山头之间,都是无力跋涉的天堑,莫青在此前坚信人与人之间也是。从认识到接纳一个人,就是翻山越岭爬向彼岸的过程,如果运气好,到了半路就能和那个人相见,如果不巧,摔个粉身碎骨。
他把镜头移向苏尔亚。
铤而走险的好运终于生效,他遇见一个本身就像山的人,往后的每一次接触,都有脚踏实地的安稳。
“你拍山,”苏尔亚注意到了镜头,脸上稍稍浮起羞赧的红,“别拍我。”
“你好看啊,当然拍你。”莫青笑着放大镜头,光圈调得狭窄,故意把人拍得和景色一样深远。
莫青的心里忽然对以后有了更清晰的规划。
直到一颗硕大的头闯进取景框里。
“是吗是吗?”周秦吸够了氧,生龙活虎地钻到镜头前,“可以给我也拍一张吗?”
最后就是苏尔亚和雪景都没拍几张,就光顾着给周秦拍了,苏尔亚的拳头捏得咯吱响,要不是山高确实容易出事,他早把人掐走了。
“多拍几张以后才好跟别人炫耀我来过嘛......”周秦说着摆出了第无数个他“自创”的别扭姿势。
“别生气别生气。”莫青像顺大型宠物的毛一样地顺着苏尔亚的背。
再爬两个小时刚好到Chame,这个地方雪又厚又松,容易引发雪崩,偏偏周秦是个堵不住嘴的,就差苏尔亚掏出一卷胶带捂住他的嘴了,结果胶带刚撕开,好巧不巧的,山顶不知道哪里松了一块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从上头倾倒而下,白色的雪雾捂住口鼻,蒙住眼睛,仿佛世界崩塌。
“这是啥?......”周秦站着不动了。
苏尔亚眼疾手快地拉住莫青,把他往大块的石头后面拉,小雪崩不会持续太久,但杀伤力足够摧毁一座木制平房。最后他才拽住傻楞着的周秦的背包,把人直接拖到石块后面。
“别害怕,没事的。”苏尔亚一脚踹开周秦,把莫青往怀里抱。
和雪崩共同降临的是骤然被抽干的氧气,雪幕封出一个完全闭合的空间,这时候莫青的心情反而很安静,他的耳朵紧贴在苏尔亚的胸口处,听见纯粹世界里纯粹的心跳声。
“我没事。”莫青屏住呼吸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一个很轻柔的吻同时落在苏尔亚的嘴角。
五分钟不到雪崩就结束了,莫青抖掉身上的雪花,看见不远处小镇的指示牌被淹没在了白雪之下,所有**出来的地皮都盖上了一层雪,包括周秦。
“啊呸,”周秦从雪里面冒出头,艰难地吐出一大口雪水,“我刚不是都站稳了吗,怎么又摔出去了!?”
苏尔亚露出很无辜的表情,低下头示意莫青帮他掸掉头发上的雪。
“我脖子后面也进雪了,谁来帮我一下!”
周秦摸爬滚打地站起来,环顾四周,悲痛地发现没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人。
Chame里有藏族特色的民宿,不需要预约,这里的人相对而言少得多,莫青他们刚进去,就有一群当地居民扛着雪铲成群结队地出去了。
他们衣服里多多少少都进了水,周秦最惨,几乎湿了个透,嘴唇冻得发青。穿着藏服的老板娘端来热的干毛巾和滚烫的酥油茶,用尼泊尔语告诉他们,屋后有天然温泉,今天人少,泡一泡刚好可以驱寒。
“你还可以吗,需要我帮忙吗?”莫青关切地问周秦。
周秦哆哆嗦嗦地回答:“没、没没事,我能不能直、直接穿着衣服跳、跳进温泉里啊,冻、冻死我了。”
房间里也有暖气,莫青送他进门后就转身回了自己房间,拎着苏尔亚的耳朵质问他:“是不是你干的?”
苏尔亚垮着脸甩黑锅:“雪崩是他引起的。”
“我英语不差!”莫青揪住他的耳垂,“我听见他们说了,是刚刚山顶有人放牛。”
苏尔亚还想讨价还价:“那你告诉我他给你的纸条写了什么,我就不欺负他了。”
天黑得也早,星星缀在深蓝色的夜幕上,清晰到可以轻易分别出星座,莫青扶着苏尔亚的手跳下温泉,暖烘烘的水蒸气直直地向上烘着脑袋,将脸弄得湿漉漉的。
“嘴唇的痂好像要落了。”莫青用指腹揉搓着苏尔亚的嘴唇。
“那你再亲亲我。”
夜晚的雪山反而没白天安静,细小的虫鸣声跳来跳去,莫青听见老板娘腰上的饰品撞来撞去的叮当响声,听见水里小气泡的破裂声,听见见证了无数年的生命轮回的山谷风的呼啸声,他将手臂搭在苏尔亚的肩上,累了一整天,只有晚上能亲一会儿,就权当是充电了。
“我突然又不想让你跟我回国了。”莫青分开一点距离,在苏尔亚清澈的瞳仁里找到了自己。
“为什么?”苏尔亚吃惊地搂紧莫青的腰,生怕他从手下再次溜走。
“因为我有了别的计划,”莫青解释道,“周秦一开始对你的印象就是当地向导,后来我也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你在雪山比在加德满都还要如鱼得水,你在这里有很多熟人,就算很累,也很快乐,我怕你跟我回国,你会不适应那样的生活。”
“不会的,”苏尔亚重新吻住莫青,用嘴唇上的死皮磨他,“老婆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只会适应有你在的生活。”
莫青脸红了:“中文进步得这么快,好听的话会一句接一句地说了。”
“我依旧喜欢摄影,”莫青按下心跳继续说道,“我也跟你一样,很喜欢雪山,哪怕缺氧都是激动的,所以我们也许不必执着于谁跟谁到哪一边去,这里是中国与尼泊尔的边界处,我们离各自的家都很远,但同时也都很近。”
苏尔亚皱着眉像是在思考,莫青很轻松地笑了,蒸腾着热气的手摸上他的脸,刚想继续亲上去,水里忽然“扑通”一声砸进一个重物,水花溅得到处都是,苏尔亚立刻警觉地抱紧莫青往边上躲了一点。
“不、不好意思,”周秦刚从刺骨寒冷里缓出来,脸色在撞见温泉里暧昧一幕后重新变得惨白,他扒着温泉的边慌慌张张地想重新爬出去,爬了半天手脚一直打滑,只好尴尬地立在那里,不停地给两人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没事,”莫青打断他,“我一直忘了跟你说,他不是我的向导,也不是什么诈骗团伙的人,他是我男朋友。”
苏尔亚在旁边固执地纠正:“是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