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知府上的侍从将宅子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到底不是个大宅子,不到一刻钟就翻个底朝天。
其中一个侍从将一本折子呈递在明景安面前。
众人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本小小的折子,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明景安将折子打开,其内容只有短短数字,略微一扫就能读完。
马文书挨得近,微眯了双眼,含了朦胧而闪烁的得意。虞师爷则是汗如雨下,远远地看着那本他从未见过的折子,眉心剧烈的跳动。
明景安将折子放在一旁,微微闭上了眼,似是假寐。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皆缩着脖子。
半响,仿佛入定的明景安微微睁开双眼,叹息道,“师爷这个位子,由马文书暂代。”
虞师爷脸色逐渐苍白,直到完全失去血色,任凭平日里如何巧舌如簧,此时也吐不出一句。相伴多年他知道,明景安开口说的话,一定不会改。
暂代的马师爷,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连眉梢都扬了几分。
虞师爷此时终于明白自己钻了套子,目光如刮骨钢刀一般,狠狠在马师爷的脸上刮过。
明景安挥一挥手,屏退了个个面如煞神的侍从,他温和地抬手示意,“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给单县令添麻烦了。”
单钰刚要答话,但话到嘴边心头陡然浸出一丝凉意,他脸色一变,复而跪下,“下官无能。恳请大人恕罪。”
他的眼睛飞快一扫,只见明景安眼中的精光如同刀子一般狠狠一刮,瞬间又恢复了和蔼可亲,似是从未出现一般。
单钰心里暗道,好险...
明景安至始至终从未提及折子内容,若贸然接话,稍不注意就会被抓住把柄。
不得不说,明景安实在是太机警了,在这样的人耍心眼真的是铤而走险,但不论如何,他都得借此机会拔掉虞师爷这个钉子。
自进屋到现在,单钰都没有能起身,双腿已有些酸痛,但整个人依然规矩地找不到任何错处。
明景安轻轻吸一口气,微带悯意,他轻轻拍了拍单钰的肩膀,“罢了,左右没有酿成大错。”他起身抖了抖官服,道,“明日一早,你随我去郡王府商议要事。”
“是。”单钰拱手,恭送明景安离去。
马师爷路过单钰,脸上似笑非笑,他将单钰搀扶起来,“多谢单大人了。”
单钰冷眼觑着他,平静道,“不知谢从何来?”
马师爷笑了笑,“或许,是这份不知,”随即顿了顿,又微微眯了双眼,“又或许,是仗义出手呢?”
单钰平视着他,眸底是深沉如海的黑暗。
马师爷微微凑近了些,在他耳边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小人斗胆,希望能好好侍奉县令,不至于陷入上家这般境地。”
单钰心底似被人擂着鼓,咚咚地混乱而震动,但他面上依然一片沉静,他迎着马师爷的目光,微微拉开了距离,凝视着他,“若大家都能规规矩矩的,何来如此一说呢?”
马师爷静默片刻,抬起头时已然带了和气的笑容,他朝单钰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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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单钰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澹澹的月光下如碎金一般的金桂,心里仍有余悸。
他今夜准备了些时蔬小菜,清淡可口,见菜已经凉了,他又将菜热了一遍。
刚把菜布好,只听窗户吱呀响了一声,单钰扭头回望,正是那等了许久的人。
慕霆炀换了一声漆黑的劲装,头面都用黑色的布巾遮挡,一个翻身进了屋,便迫不及待地将布巾取下,剑一般的眉毛邪邪飞入叠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露出完美得无可挑剔的面容。
他活动了几下筋骨,撇了撇嘴,“今日又装病躺了一天,那些人真是快把我烦死了。”
单钰微微一笑,将他的布巾接过叠好,“郡王吃饭了没有?”
“别提了。嘴里能淡出个鸟来。”慕霆炀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前,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肉丝,边吃边嘟囔,“还是肉有味儿。”
单钰给他盛了一碗米饭,无奈地笑了笑。他也理解,毕竟在王府上做戏还是得做足,否则一定会给人留下端倪。
只是可怜了慕霆炀这么大的身板,每天都只能喝没盐没味的粥和一堆苦得发酸的补药,几天下来似乎都瘦了一圈,穿着黑色的劲装显得有些精瘦。
单钰给慕霆炀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慕霆炀看着单钰独饮一杯,眯起了眼睛,“今天那几人来找你麻烦了?”
单钰点点头,神情略有几分疲惫。
“明景安那个老狐狸,今天就属他那双贼眼盯得牢,在他面前真是累得慌。”慕霆炀端起自己的酒杯,跟单钰的被子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他有一份自己的执着,在单钰面前,怎么都得比他能喝。
单钰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慕霆炀的手表示理解,今天不过就是短短的一会儿,自己不也是精疲力竭吗?
慕霆炀回握了下单钰的手,关切道,“今日被为难没有?”
单钰轻轻地摇了摇头,毕竟今日的套子是给虞师爷准备的,也多亏了郡王府的人武艺高超,恁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邀请议事的折子放在虞师爷的屋子里。
而他,不过是将这个信息透露给了马师爷,马师爷与虞师爷是不死不休的死对头,两人的恩怨长长久久,单是师爷这个位子,就是颇为典型的例子。
慕霆炀并没有放开单钰的手,漫不经心地问道,“姓明的那老狐狸那么精,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正好单钰也想有个人与他一起复盘,回顾一下今日之事有无错漏,他絮絮将事情从头至尾讲述一边,虽然细节冗长繁琐,但慕霆炀一直都听得很仔细认真。
最后两人反复推敲,都找不出任何纰漏,单钰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一直憋在心里,他都有些累,现在感觉一下轻松了不少。
“好点了吗?”慕霆炀温然道。
单钰霎时反应过来,慕霆炀这是专门来陪他排忧的,他点点头,眼里含笑,“多谢郡王。”
慕霆炀伸手抚一抚他的乌发,“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你随时都可以靠着我。”
单钰微微一笑,心里生了许多感慨,单钰一生活的仔细谨慎,不论是身处庭院深深的单府,亦或是红墙绿瓦的宫廷,无时不时战战兢兢,面对任何人都是小心又小心。
唯独慕霆炀,他会毫无顾忌地为他保他安全,全心全意地为他周全思虑,无条件地纵容他使用他拥有的一切,这样的人,真是何处可寻啊?
或许真的是太多的事情憋在心理太久,单钰心头顿时涌上一阵呼之欲出的倾诉欲,他忍不住将脑袋轻轻地靠在慕霆炀的厚实而充满安全感的臂膀上,神色有几分慵懒。
慕霆炀微微一怔,轻柔地抚过单钰柔软的发丝,轻轻吻一吻他的额头,微笑道,“你看你,才几日不见,懒成什么样了?”
单钰微微垂首,静静道,“才不是懒呢。只是累。”
“有我呢。”
慕霆炀爱不释手地将单钰的一缕发丝绕在手中把玩,他的发丝那样柔软,叫人的心也生出温软的意味。
单钰懒懒地蹭了蹭慕霆炀的胳膊,糯糯地轻声道,“郡王,我的记忆,到底是怎么没的呢?”
慕霆炀手势僵持在半空中,只听外面偶有一声幽远的鸟鸣,声声击上心头。
单钰将脑袋埋在慕霆炀的胳膊上,错过了他阴晴未定的神色,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又继续自言自语,“还有我的老师,他又是被何人所害呢?”
慕霆炀黑眸微眯,缱绻叹息,“你太着急了。”他轻扯了扯嘴角,眼里升起一片疯狂和绝望,微红的眼底交织着狠厉与深情。
他的声音低沉地有些暗哑,似是说给自己听,“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我不知道,慕霆炀。”单钰不知是不是喝醉了,亦或是此时已是昏了头以至于失了分寸,竟然直呼慕霆炀的名字。
他重复地喃呢着,“我觉得我现在越来越迷惑了,以前看到的,都不是真相,越找越迷惑,越找越理不清头绪。”
慕霆炀的那双眸子如寒夜一般冰凉,他眼里越是阴沉,手上动作越是温柔,他轻轻地闻着单钰的头顶,像是哄婴儿一般哄着单钰入睡。
此时,他感到自己的胳膊有些温暖湿润,他微微一怔,不由深深凝望着单钰带着泪痕的,无助的睡颜。
痛苦吗?
我也曾经这么痛苦过。
如今你尝到了这般痛苦了之后,是不是就会对我当时的做法,稍微理解了一点了呢?
他眸光深深,如火一般,似怒,似欲。缓缓起身,将睡沉的单钰放在榻上,慕霆炀将他缓缓纳入自己怀里,如同那些亲密的夜晚一样。
但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一条横亘的巨大鸿沟,只是这条鸿沟此时被一层层烟雾遮挡,他们只能遥遥望着对方,以解相思。
无论是谁在往前踏上一步,便一定会摔的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