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推门进来的时候, 柳渊正困在梦境之中无法逃脱,他一面想远离沈陆,可这个梦境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发展着。
眼前如走马灯一般一幕一幕, 沈陆的声音仿佛恶魔的低语,就在柳渊即将再一次喝下沈陆的那杯毒酒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阿渊。”
清冷的声音, 像是冬日初雪, 里面藏着的关切,却暖如骄阳。
“醒醒。”
这声音好似有什么力量一般拨开迷雾,将柳渊从那梦境之中拉了出来。
柳渊彻底清醒,睁眼看到沈泽正坐在他面前,刚好错过了沈泽收回去的神色。
“我……这是在哪儿?”
“你在我母妃这里,”沈泽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语调,“你之前在花园里昏了过去, 我便就近将你带到了这里,我母妃会一些医术,她帮你看了诊,给你开了副药, 你得喝。”
听到药那个字眼,柳渊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看着沈泽, 打着商量道:“三殿下,你看我这本身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个药,不喝可以吗?”
“不行。”沈泽觉得柳渊对于自己的身体真的没有半分疼惜, “你之前吃过什么药, 伤了你的肺腑, 为何那次你中毒之后,太医没有说这个事情,是不是你运功隐藏了?”
柳渊一愣,立刻装傻:“三殿下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难道不是忧思过重吗?”
“你一定要我把话说明白吗?”沈泽看着柳渊的眼睛道:“你吃了什么药,你自己心里比我清楚。”
柳渊心里一颤,沈泽此时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人心,柳渊下意识避开的对方的目光。
柳渊这样逃避的样子把沈泽气笑了。
“不喝是吗?”
柳渊摇了摇头。
沈泽立刻起身道:“我叫人请六皇子来。”
这话真的把柳渊吓到了,他才缓过来,此刻他身体全身上下都抗拒着见到沈陆的样子,见沈泽就要走出去了,柳渊忙道:“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沈泽脚步一顿:“行。”
药被端了进来,因为怕冲了药性,所以这次药里面什么祛苦的东西都没有加,而且,沈泽也不允许柳渊吃糖,在对方的监督下,柳渊捏着鼻子把药喝了,喝完之后差点儿一口把那些药全吐出来。
“吐了还得重新喝,我劝你最好忍着。”
柳渊的眼泪都被这碗苦药弄了出来,他此刻觉得沈泽简直可恶极了。对方明明知道自己怕苦,但却丝毫没有退让一步。
“沈江远……我讨厌死你了。”
沈泽目光一颤。
此刻的柳渊,脸色微红,双眸带着湿意,一副受了很大的委屈的模样。沈泽饶是什么都没有想,这一刻他的思绪不由得偏了一下。
他想吻柳渊,想亲自擦掉他脸上的泪水,他更想柳渊这辈子都不用喝这样苦的药。
沈泽定了定心神,再开口时,心绪已经恢复平常。
“你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进宫碰到六皇子?”
柳渊把眼眶里的泪水忍了回去,开口道:“我阿姐想让我做六皇子的伴读。”
“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
沈泽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倒是柳渊疑惑地问沈泽:“你为什么不问原因?”
“你与六皇子之间的事情,如果我想问,之前在淮城我就会开口问了。”
“哦……”
“你好好休息一会儿,等下我派人送你出宫。”
“不必了。”柳渊道:“殿下帮我良多,这点小事就不用劳烦殿下了。”
沈泽看向柳渊,少年人脸上还有泪痕,说话的语气与之前相比也多了公事公办,想来到底还是气恼了。
“刚刚强迫你喝药,是我关心则乱,你不要往心里去。”
柳渊心里一颤,抬头去看沈泽,沈泽此刻却没有看柳渊。
“我有事要去我父皇那里,你若是休息好了便叫小福子,他会送你出去。”
沈泽说完,便起身离开,柳渊攥了一下手中的寝被,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沈泽到承德殿时,皇帝沈行之正叫人撤了茶几上的吃食。沈泽看了一眼,都不是他父皇常用的那些。
“刚刚皇后来过了。”沈行之咳了几声,“这几样都是她送来的,有没有你喜欢的,拿去尝尝。”
“多谢父皇,”沈泽眼中有笑:“父皇近日身体可好?”
“还是老样子。”沈行之从塌上下来,沈泽在一旁扶住,“人老了,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你陪我走走。”
“是。”
父子二人并肩行走在御花园中,宫女太监远远落在后头,过了许久,沈行之才道:“你今天有些着急,是有什么人在等你吗?”
“是,”沈泽没有隐瞒,“柳二公子还在母妃那里,不知道他身体有没有好些。”
说着,沈泽便将今日碰到柳渊的情形说了一下,隐去了一些关键的信息。
“你与柳二,关系不错?”
“是,儿臣在西境与柳二公子一同深入险境,说起来还有些出生入死的情谊在里面。”
沈行之笑了起来:“柳二别的不行,闯祸的本事倒不小,你和他在西境那会,他没少给你惹麻烦吧。”
沈泽一笑,没有说话。
“你知道皇后刚刚过来同我说什么吗?”
沈泽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道:“儿臣不知。”
沈行之看向沈泽,问:“柳二在你那里,他没同你说?”
“他病着,光想着怎么抗拒喝药了,耍赖倒是耍了不少,别的倒也什么都没说。”
沈行之点了点头,大抵是信服了沈泽的说法:“喝药确实不舒服,朕也不喜欢喝药。”
“良药口苦……”
沈行之摆了摆手,示意沈泽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了:“说回皇后。她想让柳二给老六当伴读,被朕直接否了。当年将六皇子记在她名下,是看在柳家为皇家出生入死的份上,想留个孩子给她未来承欢膝下,不是助长她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这些年心思越发的活络,不是什么好事。”
沈泽静静听着,没有接这个话。
“朕把柳渊指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多谢父皇。那六皇弟那里……”
“我给他指了另一个人。”
正走着,沈泽远远看到蒋贵妃的步撵,他朝沈行之道:“父皇,想来这个伴读的事情,已经吹到了别的地方去了。”
沈行之抬头看了一眼,脸色微沉,他对沈泽道:“你先下去吧,有得闹了。”
“是,那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沈泽离开之后,蒋贵妃才到,她看了眼皇帝身边空下来的位置,笑道:“陛下,臣妾听说您要为几位皇子寻伴读,特地来向陛下求个恩典的。”
“怎么?”
“听闻李家有一个旁支嫡出之子李赋,德才兼备,臣妾想让他做蒋申的伴读。”
皇帝在御花园遇到蒋贵妃的事情很快就传到皇后柳玲珑那里去了,在听到蒋贵妃要李赋做蒋申的伴读时,她气得杂碎了手中的茶盏。
“她绝对是故意的,她绝对是听到风声之后直接去拦的陛下,不然,为何她点名要的这个人,和陛下决定指给老六的是同一个人?”
“娘娘别急,”知慎道:“陛下不是还没松口吗?”
柳玲珑道:“现在没松口,是在给他自己脸面,但谁都知道,这事儿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娘娘……”
柳玲珑哭泣的眉眼中有一丝狠厉:“你去叫六皇子过来,这事儿得委屈一下他了,但是,有些东西,宁缺毋滥,原本这个李赋就是皇帝硬塞给我的。蒋贵妃既然想抢,那就送给她。”
柳渊并不知道这一眨眼的功夫,这个伴读的事情已经在后宫闹得风生水起。他在榻上躺了一会,觉得身体大好之后,便换了衣服来向贤妃道谢。
刚一出门,柳渊才发现门口蹲了个白白软软的小团子,哦不,小孩子。
“小殿下?”
“啊!被你发现了!”沈轩仰头望着柳渊 眼睛亮亮的。
柳渊失笑:“你直接蹲在这门口,我怎么能不发现呢?”
沈轩今日穿了一身白衣,袖口和领口处都细细密密地缝了一圈兔毛,加上小孩子原本就养得好,看起来像是工艺精湛的瓷娃娃。
“你身体好些了?”沈轩软软糯糯地问。
“好多了,多谢小殿下关心。”
柳渊虽然救过沈轩,但实际上与沈轩的交集并不算多,可是沈轩却一点也不怕他,倒有几分粘着他的意思。
沈轩的眉眼与沈泽有几分相似,即便是含着笑,看起来也有些清冷骄矜,只不过小孩子的眼神软软的,十分惹人喜欢。
柳渊一瞬间在想,沈泽小时候会不会就长这副模样。
“你在这里干什么?”柳渊笑着问。
“三皇叔说你身体不舒服,要我不要打扰你休息。”沈轩说这话的时候,带了点小心翼翼,看柳渊的时候,仿佛在看一只漂亮易碎的花瓶。
柳渊失笑,也不知道沈泽跟小孩子说了些什么,能让小孩子这样看他。
柳渊半蹲了下来,看着沈轩道:“我现在很好,我想去感谢你祖母的药,你能带我过去吗?”
“好!” 沈轩高兴道。
沈轩很自然地拉着柳渊的手,一直把柳渊带到贤妃的面前。
贤妃育有两子,容貌上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但目光清澈温和,在看到柳渊的时候,神色中带了几分笑意,显得格外亲切。
“祖母,柳家二公子说想见你。”
柳渊在沈轩这句话后朝贤妃行礼道:“草民柳渊,见过贤妃娘娘。”
贤妃笑道:“免礼,小轩儿亲自带你过来,看来他很喜欢你。”
“小殿下活泼,能让小殿下喜欢,是草民的荣幸。”
“他喜欢的人可不多。”贤妃说着,招手让沈轩到身边来,“柳二公子身体才恢复,你不要闹他。”
“哦……”沈轩倒有几分不舍,他朝贤妃道:“那我乖乖的,不闹人,我想柳二公子陪我一起玩。”
贤妃道:“他与你三皇叔一样都住在宫外,不能在宫里久留。”
“好吧……”沈轩眼里有藏不住的失望,他轻轻拉着贤妃的衣袖,表情有些小小的可怜。
贤妃到底还是松了口:“你去问问人家,看人家愿不愿意。”
沈轩立刻就雀跃了起来,他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柳渊,柳渊在这一双眼睛面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谢谢祖母!谢谢柳二公子!”
沈轩一溜烟地跑到柳渊面前,贤妃笑着道:“这孩子大概在宫里闷久了,若是闹到你了你就让小福子把人带过来。”
“小殿聪明伶俐,不闹人的。”
贤妃坐了一会儿,同柳渊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觉得有些乏了,便让柳渊自便。等贤妃离开后,沈轩把自己私藏的那些小玩意都拿了出来,里面不少心思灵巧的机关物件,沈轩像是献宝一般把东西拿到柳渊跟前道:“这都是我三皇叔做的。”
柳渊没有想到,沈泽的手如此之巧,他拿了一只小弓箭在手里,手柄处有一点粗糙感,柳渊仔细看了一眼,随口将那手柄处刻着的两字念了出来——
“淼淼?”
“哎呀,不好。”沈轩连忙将那手柄上的字捂住,“别看,别看。”
柳渊笑道:“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啊。”
“好吧,”沈轩松开了手,“你别跟我三皇叔说,我把他小名告诉你了啊……”
柳渊一愣,问道:“这个,是三殿下小名?”
沈轩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得了的事情,忙捂住自己的嘴。就在这个时候,有小太监的声音响在房间外头。
“三殿下,小殿下和柳二公子都在里面。”
“他……还没走吗?”
“小殿下很喜欢柳二公子,所以便将柳二公子留了下来。”
“好的,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沈泽推开门,房间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向他看了过来,沈泽的目光先落在柳渊身上,见他气色与之前相比已经好多了,才看向沈轩。
“阿轩,你……”
沈泽话未说完,沈轩从椅子上跑下来,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忙不迭地道:“我还有东西落在外头,我要去找。”
说完,人就从沈泽身边跑了出去,一下子没了踪影。
沈泽看了眼房间里面,干干净净的,像是收拾过的样子。
“阿轩太闹腾了,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柳渊笑道:“他很可爱。”
“我送你回去吧。”
“好,谢谢殿下。”
柳渊向贤妃辞行时,沈轩正躲在柳渊的后面,朝沈泽挤眉弄眼。沈泽看了一眼,笑了一下。
他猜到,大概柳渊原本一早就想走了,结果人硬生生被沈轩留到现在。
“江远,”贤妃道:“既然你也要出宫,便先送柳二公子回丞相府吧。”
“是。”
出宫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柳渊发现宫门口没有柳家的马车时,表情有一瞬的不可置信。
“六皇子来母妃这里问过你的情况,我为了把他打发走,我说你已经回去了。所以,为了把这个事情做得令人信服,我让柳家的马车先回去了。”
柳渊皮笑肉不笑:“他们倒挺听你的话。”
“我拿了你的腰牌,他们自然是信的。”
“那我怎么回去?”
柳渊话音未落,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在他和沈泽面前停下。
“这样可以吗?”沈泽问。
“马马虎虎。”
柳渊踩着踏凳进了马车,沈泽也跟着上来。柳渊也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看着他。
“母妃让我送你回去。”
柳渊冷笑道:“那我说不喝药的时候,没发现三殿下是如此听话之人啊?”
沈泽笑了起来,他知道柳渊之前一路上都没发作是因为有人在场,此刻没了别人,他那点脾气自然是要找个地方撒出来的。
“一直生气呢?”
“我怎么敢,”柳渊道:“殿下可是一言不合就要威胁人的主儿。”
“你只要不生病,我自然是不会威胁你喝那苦药的。”
你不威胁我喝药,自然会威胁我做别的。这个话只是柳渊心里在想,自然不会说出来。
“今天糖也没有。”
“母妃说了,她开的方子与糖相冲,不让你吃。”
柳渊把头偏向车窗,没打算理沈泽。
沈泽看着柳渊的侧脸,今日在房中看到柳渊和沈轩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看着他的画面一下子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在那一瞬间,沈泽终于抓住了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柳渊这个样子,像极了一只被宠坏了的猫。
沈泽不禁失笑。
柳渊没想到沈泽居然在笑,心里那点儿不高兴更加放大,他从车窗里看到严家的马车从旁边经过,立刻出声道:“里面坐着的是严家小公子吗?”
严家的马车立刻停住,严修从里面探出头来,惊喜道:“阿渊!”
“绍宁。”柳渊笑着打了招呼,然后回头看着沈泽道:“殿下,我好友的马车就在前面,我乘他的车子回去,便不麻烦殿下相送了。”
烛光微暗,柳渊觉得沈泽的目光似乎深邃得有些令人胆颤,但是他想再看清楚些时,对方已经开口道:“那便如此吧,柳二公子可自便。”
柳渊点了点头,从沈泽的马车里出来。
“阿渊,阿渊!”严修忙将柳渊迎进车里,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看了柳渊之前乘坐的马车一眼,因为方向问题,他没看清楚马车上的徽记,所以,他向柳渊问道:“阿渊,你这是出宫的方向吧,你刚刚坐谁的马车回来的?看着不像是你们柳家的马车。”
“三皇子。”
严修的下巴差点惊掉:“你们两个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近了?不对,你是不是特地进宫去请了圣旨?”
“圣旨?什么圣旨?”柳渊一脸莫名。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严修指了指柳渊,又指了指沈泽那辆还没走的马车,道:“成了三皇子的伴读。”
“什么?”
“你这是真不知道?”
柳渊没好气道:“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知道什么的样子吗?”
“那你这趟进宫,去干什么?”
“见我阿姐。”
“哦。”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柳渊问。
“圣旨都已经送到柳家了,这件事还有谁不知道?一起被指了伴读的还要蒋申。”提到蒋申,严修语气不太好。
“蒋申?不是六皇子吗?”
“这你都不知道?”严修这回真的惊讶了,“阿渊,你进宫是进了个假的吧?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柳渊没说自己在宫里病了的事情,只是道:“我没注意,你跟我说说。”
一提到说这些事情,严修立刻就来了兴致:“阿渊,你在宫里你居然都不知道,这事儿可精彩了,原本皇后娘娘是想指你做六皇子伴读的,结果皇上没让,反而将你指给了三皇子做伴读。然后为了安抚皇后娘娘,便将李家那个李赋指给六皇子当伴读。”
“李赋你大概不认识,但是他的文章你可能读过,之前先生在讲‘鱼我所欲也’的时候,把他的文章当一类甲等,让我们每个人都研读过。”
“他是?”柳渊问。
“李家的一个旁支的嫡子,父亲官至六品。”
“然后呢?他怎么成了蒋申的伴读了?”
“接着就是蒋贵妃的本事了。她听说皇后娘娘有意给六皇子选伴读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去抢人,结果也不替五皇子抢,替一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抢了个伴读。”
“皇后觉得这事儿大概是丢了脸,便主动让六皇子把人让了出来。结果就可怜了这个李赋,好端端的书没法读了,还给蒋申当伴读,那哪是伴读,分明是折辱。”
“折辱的也不是李赋一个。”柳渊看了看车窗外,沈泽的那辆马车已经没有了踪影。
“怎么说?”
“蒋贵妃拿一个蒋申先后下了六皇子和三皇子的脸,你说,折辱了几个人?”
严修吃了一惊,连忙扳起指头数,嘴里念念有词:“三皇子?为什么有三皇子”
“伴读这事儿,原只有皇子才有此殊荣,他蒋申算什么东西?怎么与三皇子有一样的待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
三殿下还是把自己老婆安排给自己做伴读啦!
明天日万哦,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