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之中, 小泥人偶手里握着的粉色小扇子滚落在地上,陶泥捏的扇子,只有黄豆粒大小, 滚到地上就消失不见了。泥偶的其余身体残骸则和米缸碎片混在一起, 被人从屋前踢到屋后,被倾覆下来的阴影逐渐覆盖。
伴随着屋内数声尖叫的尾音窒在胸中,像是被人骤然掐住了喉咙。
不过一会,嚎啕大哭声、惊呼声与喧闹声同时渐渐远去, 土匪们满载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留下比以往更加死寂的村庄。
又过了不知多久, 昏暗的屋内忽然走进来一个男人。
粉色的小扇子打着转,被挡住了去路才慢悠悠停下来, 滚到男人的皂靴鞋边。
被一只修长的手捡了起来。
手的主人认出来这小东西曾经挂在哪个部位, 身影微微晃动, 握成拳头。
那人侧面线条凌厉,唇角紧紧抿起, 大半眉目都被模糊的暗色遮住,像是与黑色融为一体,似温柔, 也似无情。
他身后也进来三四个体格健壮的灰衣男子,瞬间将狭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而距他们一步之遥的屋外, 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外面太阳渐渐西斜 ,鸭蛋黄似的落日将天边染成金黄如蜜的混沌色。
小山村里起了炊烟, 两三条灰白的烟雾袅袅腾起,飘入云中。
突然一队人马奔袭而至, 打破了这里的一潭死水的平静, 惊弓之鸟们再度关紧门窗, 熄灭柴火,惊惶地捂紧了孩童的嘴,从门缝里面紧张兮兮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黑压压的人马恰似一群不小心掠过此地的鸟雀,腾空而起,直奔山脚的目的地而去。
深秋浓重的光影将山脚下孤立破落的小房子一分为二。
余大娘呆呆坐在自家房屋门口,有如木雕泥塑,她身上的衣服早已在争吵之间被扯得稀烂,一脸麻木地看看屋内,望不到头的昏暗。虽然家徒四壁,但是她每日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待丈夫和孩子回家。
不到十天,家里又变得一片狼藉,丈夫好不容易每天上山挖药材卖来的一点钱又被抢走了,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头。
她盯着刚刚被装好的两扇门板上脏乱的脚印和刀剑砸出来的痕迹,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绝望地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已经干涸的眼底又涌出来连绵不绝的泪水。
看到数十匹马伴随着烟尘滚滚而来,她也只是默然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低头用脏兮兮的袖子擦脸,手里紧紧捏着最后藏下来的十枚铜钱。
怀中还有十两银子,是刚刚进去的那人给的。
余大娘没将这笔意外之财放在心上。
没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说不定马上这十两银子马上也会被山匪们抢走,
只是可怜了那几个姑娘,余大娘心里有些不忍的想,还不如昨天将她们赶走,即使被野兽咬伤啃食,也好过被贼人掳走生不如死。
黑亮的马儿在屋前齐齐停下,执着缰绳的灰衣男子们无声下马,动作整齐一致,压迫感扑面而来。
但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位羸弱且刚刚失去一切的妇人。
为首的赵继明下马后,察觉出这里的村民对外人不同寻常的抗拒,他先细细打量了一圈四周情况。
门上挂着的各种粮食被人随意踩落至地,锅碗瓢盆碎得碎,坏得坏,这里刚刚遭受过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心里已经打了个突,上前和余大娘攀谈起来,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他甚至主动撩起衣袍,就坐在余大娘面前的木墩上。
余大娘在门口枯坐了好几个时辰,终于等到人能听她痛快地骂一顿张大龙。
赵继明在混杂着一部分官话的青陵方言里面艰难提取关键词,得知她们每年所得一半以上都要上供给张大龙,附近村子被抓上山的年轻女娘更是不计其数,越听越愤怒。
他到任后,就被上官提醒青陵山匪穷凶极恶,但觉得是个麻烦事,一直拖着没沾手。直到此时,看到余大娘,他才后知后觉,升起一股不明不白的愧疚。
民生多艰,积弊已久。他既然舍弃帝京来青陵当一方父母官,怎能后退做懦夫。
余大娘家徒四壁,还肯施舍出一点善意给喻十二娘她们,免得她们在露宿野外。
他肃然道:“在我治下的青陵,竟然还有人这般欺压百姓,横行乡里,将国家律法置于何处!”
余大娘听出他的身份,下意识站起来,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但她很快就发觉自己这些动作只是无用功,肉眼可见的痛苦没有掩饰的意义。
她惨笑两声,脸上两道深深的泪痕随她的笑容被拉扯变形,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话里藏着的无望和怯懦:“原来是县令大人,您是来找里面那位大人的吧?”
得知他是青陵知县后,不是畏惧,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绝望,被摔打无数次,被给予希望又拿走,如此反复,才对一切天降下来的希望都保持警惕。
赵继明发觉自己对着这样一张绝望的脸,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承认他此行的确是跟着孟西平而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灰衣男子们发现了医馆马车的痕迹,顺着车辙追踪至此,却没发现十二娘和丫鬟们,发现此地似乎还刚刚经历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劫掠,担心十二娘出事,不敢耽搁,连忙将消息传回青陵县衙。
赵继明得知消息时,正和孟西平以及水帮的人在一起,商量如何借助水帮的力量对付张大龙那伙山匪。
孟西平听到喻十二娘的消息,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当即丢下所有人起身纵马出城。
水帮的小头领颇把自己当回事,不敢对孟西平甩脸,质问起赵继明起来。
等焦头烂额的赵继明说服水帮的人,已经得到孟西平出城的消息,他集齐县衙内所有好手和水帮的人,追孟西平差点追得腿断。
等赵继明找到这里,孟西平早就进屋内去了,也不知在里面发现了什么东西,迟迟不出来。
赵继明担忧地从门板往里面望,只能觑见一片黑沉沉,他脸色不知不觉难看起来,喻家娘子难不成真出了事?
余大娘误会了赵继明的脸色,小心瞄了县令大人好几眼:“刚才进去的大人帮忙修好了门板,还给了民妇十两银子。”
哀怨过了,想起来日子照样要过,家里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她手脚无措,不知道刚才的话有没有得罪县令大人。
她心中惶然,把银子拿出来,双手捧着要孝敬给赵继明。
赵继明哭笑不得地拒绝:“既然是他给的,你就放心拿着吧。”
余大娘喏喏应下:“多谢大人。”
她死死捏着铜钱,坐立难安,期盼着丈夫早点回来。
赵继明拿出些破釜沉舟的气势:“你放心,我赵继明一日坐在青陵县令的位置上,便有青陵一日安宁,早晚将这些欺压良善的山匪恶霸彻底翦除。”
否则他还有什么面目当这个青陵知县,灰溜溜回家得了。
余大娘眸中希望之火燃起又熄灭,对张大龙他们的畏惧占据上风,只恨自己不是哑巴,不肯继续说了,唯恐引来后续报复。
前任县令开始话也说的好好的,后来他和张大龙成了拜把子的兄弟,纵容土匪们行凶,这新县令看起来年纪轻轻,嘴上没门,不太牢靠的样子。
赵继明也不多为难余大娘,掸了掸外袍上的灰尘,去找孟西平。
他心中盘算着,山匪的事情终究是要解决的,不如借喻十二娘这件事,要世子再帮忙插一插手。他也要借此机会和姐姐赵玉娘写封信,告诉她喻十二娘不比寻常,不要因为家里的交情就和裴三娘她们掺和到一起。
帝京里所有人都猜错了,孟西平十来年不去江陵,不提喻家,或许不是因为他看不上这门亲事,而是将喻家娘子看得很重,才不肯轻易对人言。
姐夫徐静敏同孟世子走得很近,玉娘姐姐又一向聪慧,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赵继明刚要推开门——
屋内,孟西平弯腰将所有的泥人偶碎片捡起来,他将腰上的小书生也取了下来,放在一起。
紧随他其后进来的灰衣男子搜遍屋内,摇了摇头、十二娘没有留下来任何东西。
孟西平垂眸沉思,从屋内走出来。
和赵继明打了个照面。
赵继明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孟西平的神色,没看出什么,心中揣测不安:“世子,张大龙他们刚刚来过这里。”
孟西平已经猜到,平静地说:“知道了。”
赵继明咯噔一下,觉得孟西平面上沉静,眸中却已经有无数风暴凝聚,越发猜不透世子的心思,他随见孟西平手里拿着团东西,随口问:“在屋里发现了什么?”
孟西平手上用力,紧紧握住从屋内带出来的东西,抬眸时风暴消散:“没什么,一些十二娘随身带着的小东西。”
仅仅一步之遥,两人神情起了细微的变化。
灰衣男子们早将方圆一里探查清楚,他们在屋后发现了马车厢,车厢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并不常见的药味,和医馆大夫说的对上了,正是十二娘出青陵时用的那一架,跟车的马却不翼而飞,车厢四周只有一些踩得稀碎的糕点,三两件衣裳,像是来不及收拾,匆忙之间掉下来的。
孟西平瞥一眼他们找来的东西,认出来这些衣服是几个丫鬟的。
喻沅绝对不可能和她们分开。
他对孟一说:“先带人沿着马蹄痕迹追一追,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又对赵继明说:“你准备一下,去和水帮的人说清楚,叫他们引路,立刻出发去张大龙所在的卧龙山。”
余大娘在旁边听到熟悉的名字,这下明白了:“你们是来找喻家娘子的?”
孟西平沉默了一会,低声回道:“是。”
余大娘着急地说:“你们来迟了!她早上被张大龙抓走了!”
孟西平脸色阴郁了一点。
无人知道,他此刻已经五内俱焚,胸中闷成一团,眼前的赵继明好像突然分成了两块,他浮在身外,却觉得浑身是尖锐的痛苦,叫嚣着要冲出身体。
余大娘生怕他没听清楚,大声朝孟西平说:“那么好的一个小娘子,还给了我许多银子,她们都被人抓走了,你们快去找她!”
赵继明无意间瞥见孟西平指节泛白,几乎是僵立在原地,替他问余大娘:“大娘,那些女娘是什么时候来的,有几个人,又是什么时候被抓走的,你把情况都仔仔细细说一遍。”
他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要给余大娘。
县令老爷出手大方,余大娘心中忐忑地拿了,按下对小女娘身份的好奇,努力回忆起昨晚的情景。
“大概是子时左右,我听见几声连续的敲门声,披着衣服起来看,发现是四个年轻的小娘子等在外面。”余大娘想起来也不得不感叹,“哎哟,个个长得漂亮极了,尤其是中间的小娘子,差点以为她是林中精怪,将我们吓了一跳。小娘子客客气气地说她姓喻,想要借宿一晚。”
“那几个小娘子脸色惨白,也不知赶了多少路才找到这里,民妇连忙放她们进来休息。”
她回忆起和喻家娘子的初见:“我听那几个丫鬟模样的人称呼最中间的人为十二娘。喻家娘子安安静静的,教养很好,看着就像是那些富贵人家里面出来的小娘子。”
清脆的一声响动,三人都听得分明。
孟西平竟然将手里那只小书生硬生生地捏碎了!
赵继明看得心颤不已,追问余大娘:“然后呢,喻家娘子她们是怎么被张大龙掳走的?”
余大娘一提起张大龙,语气就有些恨恨地,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们:“就在两个时辰前,眼看着小娘子们要准备离开。都要怪他杀千刀的张大龙,前天来抢过一遭,今天又突然来了,把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劫走了。”
两个时辰前,赵继明一下子心冷,要是孟一在她们身边还好,那几个丫鬟能顶什么用。
等他们找到喻十二娘,黄花菜都凉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到孟西平身上。
孟西平心中如被烈火焚烧,烧得他肝脏肺腑里面都是火星子,稍微一松手,便有新鲜的血顺着陶泥碎片流下来。
余大娘好奇地问那位不说话的俊美男子,话里有些埋怨:“你认识喻家娘子,她是你什么人?怎么会让她一个小姑娘流落在外,现在又让她被张大龙给掳走了。”
孟西平眉目低敛,语气艰涩:“她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没照顾好她。”
孟西平突然将手里的东西往身边灰衣男子怀里一摔,快步走开。
赵继明眼前划过一缕红色,匆匆跟过去:“世子干什么去?”
孟西平翻车上了马,捏的缰绳上面也是一手血,沁成团黑紫色,和他的脸色差不多。他浑然不觉被割开的伤口,居高临下看赵继明:“你立刻叫上所有人,去找十二娘。”
余大娘在后头追了一句:“张大龙他们就在山上,离这里不远,你们可一定要将小娘子救回来!”
孟西平浑身似一张紧绷的弓,箭在弦上,坐下马儿感受到他的情绪,焦躁得嘶鸣一声。
赵继明也抓住缰绳上马:“等等我!”
他是真心祈求喻十二娘好好的,不然孟西平眼下这样子,他已经开始担心这县令的位置还能不能继续坐下去了,说不定张大龙没死,他就已经因公殉职。
远处雾影重重,山峦掩去归路。
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顶。
水帮的人得了青陵县令的承诺,轻易舍弃了张大龙这个曾经的伙伴,立刻帮着赵继明去找人算账,准备做第一个投名状。
“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张大龙的营地。”
指路的水帮小头领走这条路走惯了,一路看过来,觉得与往常大不相同,有些奇怪:“以前这个点,山上很热闹的,现在怎么听不到声音。”
孟西平看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林,只顾着挥马鞭,催马狂奔:“快走。”
“嚯!”
赵继明跟着孟西平冲动上来,心中斤斤计较地计算,如何利用这点人包围张大龙,指望着孟西平搭把手。
还未走近,已经从山上飘下来一股极淡的烟尘味。
他鼻子灵敏,嗅到山林之间越来越浓的山木被焚烧的味道,随口一说:“难道是山上起火了?”
孟西平闷头赶路,待到山林尽退,看到隐藏在深山里头的营寨,眼睛突然被火光刺痛,眼瞳猛地一缩,猛地勒马停住。
山上火海漫天,林间窜出来数条烟龙,巨大的火龙左右飘摇,转眼之间就在山林之间横冲直撞。
深秋的山林本就干燥易燃,被风一催,火龙们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整座山顶完全吞噬,有两三个山匪冲下来,立刻被赵继明的人逮住。
水帮的头领看眼前情景,瞪大双眼,比孟西平更茫然:“这火怎么来得这么突然。”
赵继明却扭头看孟西平:“坏了,十二娘该不会在里面吧。”
他的话音刚落,其他人还呆滞着,孟西平已经毫不犹豫,纵马进入火海,呼吸之间,人与马被烟雾瞬间吞没。
赵继明的心差点跳出喉咙,手抖地握不住缰绳,连忙招呼灰衣男子们跟上,护好孟西平。
要是孟西平出了事,宁王府绝不会放过他。
他不担心头上这顶官帽,开始担心起自己的项上人头来。
这场火外面烧得厉害,实际上里面并不大受影响,只有最开始起火处的木房子被烧了大半,火光窜到后山去,营寨里面烟熏雾浓。
山匪们因这一场大火自乱阵脚。
赵继明捡了个漏,张大雄逃跑途中被水帮的人一刀砍死,青陵衙役将剩下的匪徒轻易收拾了,盘踞青陵已久的土匪势力就此土崩瓦解。
也不知这场适逢其会的大火是谁助力,他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自己的人头保住了,悲的是孟西平在里面仍没找到十二娘,冷冷地走出来,看起来要宰了这里所有人。
他期期艾艾地问:“世子爷,水帮的人。”
水帮的人没帮上什么忙,赵县令想翻脸不认人,还要看孟西平的意思。
“你若想让余大娘她们再过一阵安生日子,离不开水帮的暗中助力,但凡你今天敢撕毁和他们的口头约定,明天这座山头上又会出现一个李大龙。”
孟西平边说边垂着头,认真给自己缠着手掌上的伤口。
赵继明站在他身边,颓然点了点头。
孟西平缠布条的模样很是专注,赵继明看了一会,有了新发现。
堂堂孟世子,不至于连个伤口都不会包扎,可在赵继明的目光下,孟西平缓缓将手包成了个肥胖的大白馒头!
赵继明看呆了,小小伤口,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渐渐才看明白,世子爷似乎在模仿某个人的手法和缠布条的顺序,像是他脑中有一个小人儿在不断动作,将那些动作都烂熟于心。
不知为何,赵继明心头发寒,觉得出了帝京的孟西平实在是有些陌生,不敢继续再看下去。
孟西平耐心地打了个结,将硕大的白馒头背在身后,抬眼看向赵继明:“被他们抓来的娘子都关在哪?”
赵继明不敢和他玩笑,指着下头的人,如待上官般态度谨慎:“所有女眷都已被拘到这里。”
青陵衙役推着十来个哭哭啼啼的娘子上来,看打扮有厨娘,有刚刚被抓上来的年轻娘子,有的已经做妇人打扮,成了土匪娘子。
无论是何身份,都是一脸慌乱和陌生,左顾右盼,眼神飘忽。
不止没有喻沅,连莹玉那几个丫鬟都不见。
孟西平眉头紧蹙成深深的折痕,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鹜:“将山上的人都带到这里。”
赵继明立刻依他的命令,将所有人都带到此处。
营寨里烟雾缭绕,一时嘈杂纷乱,只是还不见喻家娘子和她的丫鬟,她们几个竟像是从偌大一个营寨里面消失了。
赵继明知孟西平心焦,安慰他:“在这里不见喻家娘子或许是好事,说不定她已经逃出去,或者是……”
孟西平在心里替赵继明接上了他未说完的话,或者是张大龙根本没将喻沅带上山,这下就更难找了。
他问跪在下面的土匪们:“张大龙早上从余大娘家里抓来的几个小娘子呢?”
水帮的人在旁边虎视眈眈。
便有胆小的人见过张大雄的惨状,老实回答:“跑了。”
有人先开口,顿时跟上来七嘴八舌的补充:“就是那几个小娘子,趁大哥不注意,故意烧了整个寨子,逃下山去了。”
喻沅竟然没事!
赵继明眼神一亮,舒了一口气,逼问:“她们跑到哪里去了?”
“这就不知道了,起火以后没人顾得上看她们。”
“她们还带走了好几个小娘子一起跑。”
既然是她们放的火,依照火势情况,喻沅她们应该刚刚离开,或许就在附近,没有走远。
孟西平来回扫过两次跪下地上的人,压住胸中的焦急火气:“张大雄死了,那张大龙呢?”
赵继明发觉他竟然忘记了这个重要人物,也才反应过来:“的确奇怪,张大龙为何不在营寨中?”
有人抢答:“大龙哥将那几个娘子送回来后,大哥让他下山去县城醉仙楼买酒,还没回来。”
孟西平的脸色阴沉地能拧出水来,手指冰凉:“不好,快去找人。”
山下野草枯黄,日头只见一角。
而此时的喻沅她们,已经从山后小路逃了下来,恰好和上山的孟西平一行人错开。
一路焦急奔跑,几乎脱了力气,她停下来和身边几个逃难的丫鬟们对视一眼,心跳得快要飞出来,仍然觉得无比惊险。
幸得老天眷顾,长风随火一起,助她们逃了出来
无数画面在喻沅眼前闪过。
喻沅素来爱好整洁,还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衣裳是在营寨里面随便拿的,散发着经年的油烟味,发簪在逃跑途中弄丢了,一头乌发被风吹得乱舞,发间挂着两三片草叶。
她深深喘了两声,满身烟灰,随意用衣袖擦一擦脸上的黑灰尘,扯下一片布条绑住头发。
两辈子的经历加起来,也没有这么不大家闺秀的样子,喻沅突然扶着腰笑起来。
她从入帝京起,为了慧宜公主口中的世子妃和宁王妃身份拘束自己,端庄温柔体贴。回到喻府后,那些潜移默化的规矩,一直如影随形,令她深恶痛绝,时时让她回忆起寒冷刺骨的宁王府。
好在以后没机会再见了,不然她一定要向慧宜公主好好问候一句,让老妖婆早点下去见挂在嘴上的孟西平爹娘。
莹玉茫茫然等她笑完,惊恐后望,觉得重重山影里面都藏着山匪,催着她:“娘子,咱们快些走吧。”
喻沅看清楚附近情景,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听他们说,山下不远处便能找到青陵一处小渡口,会有水帮的人在那里摆渡,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钱,就能去任何地方。”
她们完全不清楚路线,只能按照太阳落下的方向走。
好在土匪的话是真的,小渡口离山上不远,喻沅她们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寻到江畔。
渐渐听得到缓缓流动的水声,感受得到水雾,莹玉看见岸边停着一艘小乌篷船。
她兴奋地跑出去:“娘子,咱们到了!”
乌篷船上坐着个正在休息的年轻船夫,莹玉走近,船夫才慢慢抬起头,就在她看清船夫脸的同时,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忽然想起来刚刚才见过他!
在余大娘家里,他就跟在张大龙身后,一脚踩碎娘子的泥人偶,被她无意间看清楚了脸!
莹玉当即脸色一白,惊慌失措道:“娘子快跑!是匪寇!”
喻沅停住,听到身后的动静,反身望去!
来的路上早有身强力壮的大汉堵着她们,手里提着一把大刀,恶声恶气地说:“老子终于等到你们来了。”
莹心和莹舟缓缓靠近喻沅,试图护着她,三人手挽着手,手心里都是冷汗。
林中又出来数道影子,明显是等候已久,个个奔向为首的张大龙,语调激昂:“大龙哥,寨子里面来了好多官兵,大哥也被出尔反尔的水帮杀死了。”
他刀尖直指喻沅的头颅:“就是为了找她们。”
喻沅目光泠泠,盯着闪着银光的险恶刀尖,一股寒气从脚到头,但她不敢流露出分毫软弱,一旦她示弱,就被会面前这些人彻底拿捏。
刀尖逼向喻沅,那人气势汹汹:“我要杀了她们,给兄弟们报仇。”
张大龙得知县令也为那小女娘而来,却是沉思了一下,夺住那柄向喻沅而去的刀:“等等。”
“老子十来年的家底,说没就没了。”张大龙还能看得见远处漂浮着黑烟的山顶,杀气腾腾地拿了刀,一把将喻沅扯过来,“小娘子想好如何给我的兄弟们陪葬了吗?”
锋利的刀抵在喻沅喉间。
呼气时颤动的皮肤碰到刀刃,激得喻沅浑身发麻,她轻轻张开嘴喘着气,指甲用力掐住掌心保持清醒。
她缓缓道:“张大龙,我替你解决了张大雄,不用再做千年老二,你不是应该开心吗?”
张大龙面色一黑:“可你引来了官府,害死了我的兄弟们。”
青陵官府,一定是赵继明带来的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
喻沅心思电转:“水帮的人为什么要帮着官府的杀张大雄,你比我清楚。官府来找我,不过是顺带罢了,他们收了我爹的银子,要带我回家,如果找不到,他们没办法向我爹爹交代,。”
喻沅转而道:“张大龙,你现在有的,不过是青陵县的小小山头而已,还要看官府眼色。不如我们合作,你拿我的消息去换我爹的一笔钱,换个地方东山再起。”
张大龙想了想:“我怎么信你,万一你和他们联起手来骗我怎么办?”
“我离开家是因为不愿嫁给我爹选中的未婚夫,绝不可能再回去。你拿到钱,我获得自由。”喻沅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被张大龙手下压起来的莹玉,“我的丫鬟身上有不少银子,你可以看看,这只是我带出来的一部分。”
张大龙突然转头看她:“你不是青陵人?”
喻沅声音放得轻轻的,散在张大龙耳边:“江陵喻家,你听说过吧,那可是江陵首富,连水帮在江陵都要给喻家面子。”
张大龙听得意动,正要继续打听。
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鸟雀声。
张大龙宛若惊弓之鸟,蓦然扭转身体,挟持着喻沅退到江边:“是谁?”
他一只手摸了摸喻沅的脸:“小娘子,差点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脸上像是被冰冷的蛇爬过,喻沅强忍恶心,蹙着眉去看鸟雀飞起来的方向。
张大龙强硬道:“再不出来,这如花似玉的小女娘,可就要死在我的刀下了。”
喻沅甚至感觉到脖间血肉被割开,微微发疼。
林中久久没有动静,只有张大龙的话音,一切都静止了。
喻沅转着眼珠子,盯住一片被风吹得微动的树叶,随即若无其事的挪开目光。
张大龙低头说:“这会来找小娘子的人,似乎不怎么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落在寂静的林中,莫名恐怖。
喻沅闭了闭眼,镇定道:“根本没有人来,刚才不过是你疑神疑鬼,被一只鸟雀吓到了。我们合作的提议,你考虑清楚了 ?”
她给莹玉使了个眼神,莹玉注意着这边,立刻从怀中拿出藏着的一叠银票,约莫好几千两,交给看守的土匪。
小娘子的声音低而媚,蛊惑心神:“只要你听我的,至少可以从我爹手上拿到五万两银子,完全可以招兵买马,再起山头。”
张大龙要手下在周围转了一圈,没发现其他人,确定刚才是意外,才放下心。
他数了数银票,被五万两银子勾去心神:“原来娘子这么有钱。”
他拿到钱,刀刃离喻沅的脖子远了一些,刚刚垂下去:“那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喻沅突然往前看了一眼,对上了什么。不等张大龙反应过来,她猛地侧身让开几步。就在喻沅离开的那一瞬间,一只箭默契的从林中射入张大龙胸口,穿胸而过!
他脸上狂喜顿时化为痛苦的惊愕,轰然倒下,手里死死捏着银票。
跟着张大龙的人见状不好,一个要跑,一个却想抓住喻沅,正是先前第一个拿刀要杀喻沅的。
喻沅后退不及,眼看刀尖已至胸前,她只能往后倒入水中。
那大汉穷凶极恶,预置喻沅于死地,将刀猛地往前一送,眼看那蛇似的刀就要咬上她的胸口。
孟西平终于追了上来,情急之下用手挡下这一刀,毫不犹豫用手中弓弦绞住大汉脖颈,猛地血花溅出来。
他果断后退,跳下水去找喻沅。
等孟西平将喻沅带上来,土匪们已经被赶来的灰衣男子们全部拿下,几个丫鬟围住虚弱的喻沅,手慌脚乱地给她止住脖子上细长的血线。
孟西平拿来套衣服,交给莹玉:“去给你们家娘子换身衣服。”
莹玉翻开一看,发现是十二娘的衣裳,她们逃跑途中丢在山中,原来被孟世子找到了。
喻沅双目清明,朝莹玉点点头。
等喻沅在树后面换好干净的衣裳,赵继明也来了。
孟西平直接把喻沅交给赵继明:“你将她们带回去,在青陵官驿住下,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再去找你们。”
这一天实在是经历了大起大落,赵继明听话,护着喻沅离开。
喻沅没有情绪的目光一直跟随者孟西平,他却不像以前那样,温柔地回望过来,将她捞上来后,再也没看她一眼。
孟西平浑身冷冷的,衣裳也没来得及换上,仍是湿漉漉的,像是刚爬上来的水鬼。
等人都走了。
孟西平才对着灰衣男子们,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凉薄:“将匪寨里面见过十二娘的人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作者有话说:
入V啦,感谢大家支持,抱住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