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平说到做到, 第二天下午,果真就要灰衣男子送来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可爱猫儿灯。
那灯不仅仅形状是一只软糯可爱的狮子猫,黑白的猫身上还画了许多只或浓或淡的水墨色小猫, 憨态可掬的猫猫们跃然纸上, 或跑或跳,追逐嬉闹,当即吸引了船上不少女娘的目光,纷纷在背后打听这灯笼出自于何人之手。
孟西平的书画师从当代名家, 从前喻沅便经常见他画个扇面、灯笼、还有屏风, 宁王府里, 孟西平的书画大作几乎随处可见。
她初到帝京时,还想学一学书中红袖添香的夫妻趣事。有一回遇上老宁王寿辰, 在旁人撺掇下, 喻沅和孟西平合画了一幅春山贺寿图, 后来孟西平爹娘意外去世,那画也随葬了。
如今想来, 那是她和孟西平最为和睦的两年,后来她从孟西平那里收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却觉得她在中秋节收到的那盏蝴蝶灯, 是她曾经见过最动心的礼物。
往事不过是心念一动,其他人都关注着灯, 喻沅却盯着送东西来的灰衣男子,觉得他的长相有些眼熟, 连孟西平费心做的猫儿灯都没多看一眼,拦下他:“你等等。”
她手指轻轻一勾, 叫住灰衣男子:“抬起头来。”
灰衣男子站如松柏, 目光克制地盯着地上的船板, 喻沅微微仰起头,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
按理说,孟西平身边的灰衣男子她见过的不多,此人面容更是普通,毫无出众之处,她不该在见到他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无缘无故,凭空而起,她都觉得有些意外。
莹玉觉得喻沅沉思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从前对孟世子的手下,喻沅都是目不斜视,何曾如此关心。她悄悄问莹心,莹心仍在观察着孟世子做好的灯笼,顿生危机之感,决心以后要多偷偷师,没注意到莹玉的问题。
疑惑得不到回答,莹玉左看右看,她便走到边上去,戳了戳站岗的孟一:“娘子面前那个人是谁?有什么特殊的。”
怎么娘子看了他这么久。
孟一自然是认得那人的,他平静道:“他是世子爷身边功夫最好的手下。”
莹玉有些嫌弃地提起声音:“这么说,你功夫没他好?”
孟一沉默片刻,决定尊重事实,忍气吞声回答:“是。”
喻沅也听到了孟一的回答,盯住灰衣男子,像是对他很感兴趣:“你叫什么名字?”
仿佛凝固住的灰衣男子才有了动作,张口回答她:“无名无姓,娘子有什么话要对世子说?”
喻沅想了想,似笑非笑:“没名字可不好,我该怎么记住你呢。”
她的目光说不上好坏,一片片挂在他脸上,还有他手里的剑上:“我有个好名字,不如叫你剑雪如何。”
喻沅目光移向江中,低声说:“等到了帝京,说不定还能瞧一瞧帝京大雪。”
灰衣男子,应该说是剑雪平静接受了喻十二娘赐下的新名字,回去找孟西平。
莹玉看了看身边的孟一,觉得还是孟一这两个字简洁明快,她欢快地奔向喻沅,望着灰衣男子背影:“娘子想把他也要来吗?”
这样她就有孟一和剑雪两个小跟班了。
喻沅扶着船边,彻底击碎了莹玉的想法,悠悠地说:“没什么,突然想起来,觉得这名字很合适。”
她在宁王府的最后一日,就是这位观雪亲自去找的孟西平。
结果,她并没有等到孟西平回来。
应该是心中残存的怨气记住了他。
一想到这里,喻沅觉得体内的自己好像被分割成了两块,一半躺在宁王府的**,一半站在她旁边冷眼旁观,互相吵闹,互相指责:
他没有来,没有来,甚至没有见你最后一面!就该让他承受和你一样的痛苦,就该让他后悔一辈子!
你现在看着他,看他没有丝毫愧疚之情,看他不记得前尘往事,看他独留你沉溺旧日记忆里面,为什么要轻易原谅他!
帝京的雪那么大,说不定他陪在别人身边,说不定他将你的那只寒梅递给了裴三娘!
喻沅听见无数自己发出的声音在脑中同时炸响,眼前忽然出现无数画面,她手指紧紧攥住栏杆,觉得头有些晕,手指猝然失了力气,往后倒去。
莹玉见状连忙扶住突然后仰的十二娘:“娘子是不是又晕船了,婢子扶您进去休息吧。”
喻沅无意识抓住莹玉的手臂,等脑中那股晕眩感缓缓过去,她轻轻地说:“等会。”
喻沅其实不怎么晕船,先前刚上官船那一出完全是诓骗孟西平的,眼下不用再装,可她找不出理由解释刚才的异常,只能在丫鬟们面前含糊忍下。
她的目光飘摇不定,时而垂眸想着事情,时而盯着岸边枯树,仿佛浮在水中。
船主急着赶路,不过一天一夜,岸边风景就已经大变模样,青绿色的山川渐渐接入前方枯黄色的茫茫平原之中。
她看了一会无趣的景色便觉得厌倦,推说身体不舒服,要回房休息。
顺便将那只猫儿灯也带了回去。
而船的另一边。
灰衣男子刚刚回去,孟西平马上从他口中得知他和喻沅的对话,不假思索便说:“知道了,既然十二娘都亲口说了,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吧。”
他念着剑雪二字,重点压在后面一个字,心中反复琢磨,在江陵时,十二娘就提起过一回帝京大雪,也不知缘由,如今再度提起,他在脑海里面翻找一番,记忆里一无所得。
孟西平觉得他越来越猜不透喻十二娘的心思,对现在的她知之甚少,只能记在心里,暂且将此事搁下。
他忍痛换了裹着伤口的布条上药,吃了两块喻沅昨夜送过来的糕点,转身去找喻沅。
临走前想起来什么,他又对剑雪说:“十二娘看你不顺眼,以后你少往她面前撞。”
现在的每一步都很关键,孟西平不想多生事端。
喻沅坐在屋里面专心解九连环,头顶挂着那盏亮亮的猫儿灯,憨态可掬的小猫张嘴微笑,似乎耳边能听到一连串猫猫叫声。
孟西平步伐轻轻,靠在门口,安静看灯下的喻十二娘。
她容色慵懒,唇角浅浅勾起,显得十分放松。
被莹玉提醒,喻沅才抬眼看刚进来的孟西平,在他脸上看了一圈,不甚在意地问他:“世子爷伤口好些了?”
孟西平温柔地凝望着她,有些迟疑地说:“伤口还是有些痛。”
喻沅微垂着眼,继续玩手里的小玩意,眉头都没皱一下:“痛就回去躺着,世子爷来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治不了病。”
等孟西平回了帝京,那些人知道他是为救她才受了如此重的伤,她还不得被慧宜公主等人联手撕碎。
十二娘语气不好,孟西平并未有什么反应,只在她房中坐下,目光忽的一转,落于下方。
为了保暖,船板上铺着几层厚厚的毛毯,和热乎乎的汤婆子。
喻沅懒洋洋靠在床榻之上,紫粉色衣衫如花瓣落地,雪白的脚掌踩在毛毯上,脚趾并未涂蔻丹,脚背曲线玲珑,竟在烛火光亮下逼出一点幽微缠绵的艳色。
孟西平看她唇畔浮出一丝笑意,暗中盯着喻沅的目光近乎肆无忌惮,毫不掩饰的灼热,很不温柔,也很不正人君子,落在椅背上的手指微动,指头敲了敲木头,像是想要触摸一步之外的人。
孟西平见喻沅不搭理他,找了个话题:“怎么想起来给我的手下改名字?”
“难道我改不得,不过看他眼熟,随便想起来个名字罢了。”喻沅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是不愿意,改回去便是。”
孟西平眸光深深:“既然你看他眼熟,不如把他也留在你身边?”
喻沅不确定他这句话是不是试探,抬起眼来慢吞吞地说:“这就不必了,有孟一足以,我用惯他了,身边不缺人。”
孟西平悄悄观察着她,他有种奇妙的直觉,越靠近帝京,喻沅越来越有攻击性,她的手心里握着一根尖锐的刺,时不时刺向她自己,也刺向他。
她心里好像藏着很多话要说,究竟是要和他说些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会,突然站起来走到喻沅身边。
头上的光被挡住,喻沅不耐烦地挥手让人离开,手臂被另一只手轻松握住。
孟西平抬手碰了碰愣住的喻沅,见她神色茫然,被九连环逼得面上隐隐烦躁,轻松接了过来,当着她的面转动玉环。
喻沅蹙眉,纠结地抓着他的衣袖,仍牢牢盯着在他手里翻转的小玩意:“你再试试。”
孟西平便坐在绒毯上,一步一步教她。
两人认真玩着九连环,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恬淡。
“世子。”一连串慌张的脚步声打乱了房内的宁静。
船主脸色焦急,跑过来要求立刻见孟西平。这样冷的天,他穿一身薄薄的单衣,小腿肚上全是湿哒哒的江水,竟然急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掉落。
孟西平挡住身后的喻沅,眉头皱成几道竖线:“发生什么事情了?”
船主喘着粗气道:“昨夜行船没注意撞上石头,我们刚刚发现船底裂了好些个小口,已经灌了好些水到船舱里面。官船马上要过一段险滩,为了安全起见,现在需要立刻停下,靠岸休整,补好船底。”
一听就是个麻烦事。
孟西平眉头皱得更深,问船主:“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处理?”
船主估摸了一下时间,保守地说:“如果一切顺利,约摸要花上两三个时辰。”
他觑着孟西平难看的脸色,从门缝里瞥见女娘隐约的身影,灵光一闪,提议道:“世子,我听说离这不远处的山上有一座观音庙,来往的船如果不着急赶路,都愿意停下来上岸去拜上一拜,求个平安。这庙据说在姻缘一道上尤其灵验,不少郎君娘子千里迢迢慕名而去。”
孟西平望向身后的喻沅:“十二娘想去看看吗?”
喻沅知道他有些感兴趣,拒绝的话刚刚滑出舌尖又被咬住,她抓着九连环,可有可无道:“那就去看看吧。”
岸边有个简陋的渡口,官船停靠下来,船夫们带着工具下来修理。
孟西平则带着喻沅,顺着船主指的方向,上山寻庙去。
山势并不高,草木都枯了,山石缝隙之间可见连绵山中有零星几座小屋,是住在附近的山民,当下飘起袅袅炊烟。
孟西平和喻沅两人默默走上山,都没什么话想和对方说,路上只能听见石子的滚落声,以及一深一浅两道呼吸声。
山道狭窄,是行路人长年累月用脚踩出来的路,大约走了两刻钟,已经走到山腰,极目之处,船主所说的观音庙就在山顶之上。
“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走到山顶,上面只有一座寺庙。
庙的规模不大,只有前后两座小小的房屋,前面供着观音像,后面是僧房和厨房。正殿屋檐上的佛家彩绘都已经被风雨侵蚀掉了,砖瓦外露,梁木破损,看着年久失修。屋后被和尚们开垦了块地,用来种蔬菜。
庙内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破旧的僧衣上都是补丁,模样清贫,看到有一男一女上山来,只是伸手引了个路,继续扫地,并不和香客过多言语。
孟西平看了看周围环境,轻声说:“十二娘,我们进去吧。”
不止他们二人来,庙里还有些上来拜观音娘娘的人。里面早有两对风尘仆仆的香客,具是一男一女的搭配,含着笑意窃窃私语。
看来船主说的是真的,这庙在附近百姓之间有些名声,这样偏僻难走的地方,也有这么多人愿意爬上来祈愿,也就衬托着喻沅和孟西平两人相当冷静淡定。
角落里的年轻妇人暗中打量刚刚进来的孟西平和喻沅,这两人姿容出众,可看神色不像是来求神拜佛的,倒有几分貌合神离的样子。
殿中的观音娘娘手持净瓶柳枝,普施甘露,朝殿中所有人慈悲笑着。
喻沅对着观音娘娘,双手合十跪拜下去,心中想法一时卡住。
她凝视着慈眉善目,俯视世人的观音娘娘。欲念那么多,哪能个个成全。
喻沅本是十分坚定要逃离帝京,如今阴差阳错,被孟西平带着离帝京越来越近,离宁王府越来越近。
孟西平的态度更是捉摸不透。
所有事情如一团乱麻,喻沅想挥刀去斩,却无从入手,旧事越来越纠缠,心中怨恨又要如何消弭。
她的余光稍稍一偏,注意到孟西平虔诚地跪了下去,不知他心中求了什么。
喻沅无奈的承认,她无家可归,她别无选择。孟西平不是前世的孟西平,她也不是前世的喻沅。
他舍性命来救,她并非铁石心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既然她已经选择主动一步,愿意再信孟西平,何不再退让一步。
喻沅垂眸想了想,看一眼观音娘娘,在心中默念:“请观音娘娘庇佑,但愿信女今生早日解开心结。”
她又默默加上一句:“若身边人并非良人,盼娘娘让信女早脱苦海。”
喻沅跪拜完,搭上孟西平的手起身,朝他微微一笑。
老和尚见他们求完出来,合掌笑着,语气里有让人信服的力量:“心诚则灵,老衲见女娘与郎君甚是面善,所求的事一定能成。”
喻沅听老和尚和其他香客说起也是一模一样的话,并不怎么相信,对他合掌一笑,倒是孟西平大方地给了老和尚几张银票,说是给庙里添些香油钱。
喻沅思及他刚才虔诚下跪的样子,低声问:“世子爷求了什么?”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孟西平虽常常陪着她去寺庙,但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对神佛的态度并不和现在一样虔诚,肯定是他心中有愧。
孟西平拍开她披风上的香灰,轻声说:“我求观音娘娘庇佑我身边的小女娘,平安顺遂,远离灾祸。”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呢,十二娘又在观音娘娘跟前求了什么?”
他刚才起身,看她闭着双眼,眼珠乱滚,看着不安稳,心中杂念颇多。
喻沅微妙地停顿了一会:“我忘记了,观音娘娘应该听见了吧。”
算算时辰,也该回去了,两人在山顶上看了一圈,出了庙门。
喻沅看到位年轻的女娘子刚要进去,本是漫不经心轻扫过,忽地浑身一颤,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女娘面庞,心思如被闪电劈过,亮堂了一瞬。
那个年轻的妇人正抹着脸上的水迹,侧脸有些像帝京故人。
喻沅脸色大变,脱口而出三个字:“裴三娘。”
喻沅突然停下来,孟西平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刚刚说什么?”
喻沅没想到自己反应竟如此之大,她心内一跳,年轻女娘和裴三娘的脸只有两三分相似,她本能喊出故人名字,见孟西平似乎没听到,她声音转冷,重复了一遍,声音重重的:“我觉得她长得有些像裴三娘。”
孟西平这回听清楚了,他转头看向喻十二娘,又看了看那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年轻女娘,眯着眼睛慢慢道:“你从小在江陵长大,从未到过帝京,也知道她?”
喻沅微微一闭眼,复又睁开,眸中暗光闪烁:“徐苓姐姐曾经和我形容过帝京的贵女们,我一看那女娘,便觉得和徐苓姐姐形容的人有些像。”
随即她目光冷冷飘过来,飘向身边人。
孟西平没接收到她的目光,看着山脚下忽然变得朦胧的景色。
细雨摇落,乌云沉沉。
雨丝顷刻之间就飘到了山上。
他们刚刚出了寺庙。
“我看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你就在这里等我。”
孟西平脱了身上的披风,护住喻沅的脑袋,让她就站在寺庙门口等他。
他快速跑到庙中,找老和尚买来一把伞,回来时在她头上撑开,第一次提起裴三娘:“回京之后,你不会经常见到裴三娘,她和宁王府也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喻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眼神晦暗,双手捏着孟西平的披风,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刚刚做好决定,偏又有人来意外搅乱她的思绪。
两人的身影在雨雾里模糊起来,顺着蜿蜒的山道下了山。
在山石丛林里面,在孟西平和喻沅背后,突然冒出来一个黑衣男子,他蒙住头脸,是男是女都看不清,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
恶毒的眼神早已狠狠锁定了前方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