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 冬雪未停。
宁王府里,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出了府,马夫赶着马, 要往慧宜公主府去参加赏雪宴。
孟西平坐在马车里面, 突然感觉眉心一暖,一只纤长的手指伸过来,按在他的眉心上。
他顺着手指,去看那只手的主人。
喻沅今天着实好好打扮了一番, 粉白的脸潋滟生辉, 似牡丹花娇媚的粉色唇瓣, 秋水盈盈的眼波随发上金镶宝石桃花步摇微微**漾,艳色足以照亮小小的马车。
孟西平很快回神, 心里念了一声, 目光轻轻柔柔落在喻沅的娇颜上:“怎么了?”
喻沅仔仔细细打量着孟西平的脸, 手指用眉心滑到他微微颤抖的眼皮上,最后微凉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 答非所问:“孟西平,你得好好保护这张脸。”
要是他容色衰败,她就不喜欢了。
她的手指在他脸上留下一路细小的火花, 烧得孟西平呼吸都渐渐停滞。
孟西平松了神色,轻轻一笑, 整个人都柔和下来:“好。”
喻沅手指从他脸上离开,目光似有探究:“你刚才想什么呢, 从昨天回来就不对劲,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孟西平捉住她的手指, 不许她走, 他的掌心滚烫, 喻沅疑惑地嗯了一声。
他对着外面的马夫说:“慢些走。”
喻沅的手还被握在他的掌心里面,十指交缠,一明一暗,是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昨天我进宫面圣,今天收到了更确定的消息,事关我去江陵查的事情。”
孟西平的大拇指摩挲着喻沅虎口处的软肉,似乎得了瘾,他说了一句话又停下来,眉目低敛。
痒意传达到全身,喻沅按住他的手指,语调下沉:“孟西平。”
孟西平似乎轻轻笑了声:“有人贪心不足,不仅垄断漕运,还插手江南赋税,桩桩件件表明江南官场与帝京所有勾连。皇帝龙颜大怒,已经命人拟旨,要严惩涉及此案的所有官员。”
前世喻沅出事后,孟西平才察觉出问题,开始查漕运的事情,今生他在皇帝面前,抢先一步拿下这桩麻烦事,没想到查出来后面的大案。
喻沅蹙眉,听孟西平的语气,似乎和喻家有关:“喻家在里面掺了一脚?”
孟西平观察着她的神色,疑惑中没有任何事关家人的关切:“不止如此,漕运的事情,喻家牵扯过多,在这件事里面脱不开身,你的大伯和二伯都保不住人头。”
他捏着她的指骨,坦坦****地说:“如果你想拉喻家一把,那我就将你的爹娘先摘出来。不过昨天她们来宁王府惹你,怕是不需要我出手了。”
喻沅挑眉笑着,话语压在舌尖慢慢说出来,说不清的幽微冷锐:“有这样的好事,我竟才知道,喻家举家搬迁到帝京,岂不是自投罗网。”
孟西平淡淡问:“整个喻家都会因此覆灭,十二娘心软了吗?”
喻沅哼了一声:“我正心软,昨天不该轻易饶过她们。”
孟西平莫名觉得一阵沉闷,继续说:“最多不过后天,圣意下达,喻府顷刻之间就要发作尘土。”
喻沅试图抽开手,没抽出来,望了他一眼:“漕运的事情都解决了,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车厢内狭小的空间内,渐渐升温。
喻沅手心发烫,快要冒出热汗来,孟西平的身体在冬天就像个大暖炉一般,从前,她总喜欢抱着他,蜷在他怀中睡觉。
她吸了两口从车帘里面灌进来的凉气,身子往他那边靠了靠,贴着他的掌心,不挣扎了。
孟西平低下声音,紧紧捏着她的手:“喻家这会挡在前面替人受死,在帝京搅弄风云曾经害过宁王府的幕后之手,仍然没有头绪。”
喻沅灵光一闪:“你不是怀疑孟定杨吗,他看你的眼神就很不对劲,即使不是主谋,一定在里面推波助澜。”
孟西平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命人严密监视三皇子府邸。”
喻沅脑子里面飞快划过什么,她拼命抓住了流光一闪而过的尾巴,眉头紧蹙:“前世我很少见到孟定杨,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前世喻沅到帝京时,孟定杨已经成亲,好像是娶了帝京里的吴家娘子。喻沅身为宁王世子妃,少见几位皇子,倒是曾经在宫底大宴上看到过几回清丽可人的三皇子妃,听说三皇子的内宅颇不安宁。每次见三皇子妃,吴娘子具是一脸憔悴,强撑着瘦骨和其他人周旋,她去的比喻沅还早。
按理说,喻沅不该对孟定杨的印象如此奇怪,她心中朦朦胧胧的,抽着一条线的线头,往记忆深处不断探究原因。
孟西平偏头看她,四目相对,他眸色渐深,觉得喻沅即使皱眉仍是这般明媚无双,眸中流光溢彩,他不停地往里面撞,不得章法。风雪夜后,才仿佛渐渐窥见她心内天地。
喻沅眼底的是孟西平模模糊糊的影子,被光与影完全扭曲,蜷缩在她晶莹的眼眶内。
她却好似完全呆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目光似落非落,轻飘飘的停在他眉心处。
两人靠得极近,女娘的鼻息一簇一簇拍打在他脖颈和喉结处,连绵不绝地裹住孟西平的脖颈。
孟西平觉得自己身上哪哪都不自在起来,浑身起了一股难得的燥意,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她嫣红的薄唇上,中央缀着可爱饱满的唇珠,煞是可爱。
女娘还在认真地想着事情,盯着她的俊秀郎君却顶着一张正直的脸,心猿意马起来。
宁王府的马车到慧宜公主府门口,缓缓停了下来,马夫没有出声催促,从车架上下来,拉着缰绳喂马。
喻沅沉浸在思索里面,没有回过神,搭着孟西平的手臂,在庞大的思绪里试图抓到线索。
孟西平掀开车帘子,狭长的天光洒进车厢,迈出脚步前,他还是先问喻沅:“如果你不想见慧宜公主,我们现在就打道回府。”
喻沅抽出空睨他,女娘上挑的眼敛成一线,在眼尾覆下阴影,明明是仰视着他,目光极为凛冽,从他脸上一寸一寸碾过去:“你不愿意?”
孟西平屈指碰了碰她的脸,拇指在她下颌处轻擦两下:“我是怕你委屈自己。”
喻沅抬起下巴,搭上他的手:“你会看着我受委屈?”
孟西平扶着她下马车,握住她的手:“再不会了。”
喻沅垂头一笑,就算撕破脸皮又如何,慧宜公主和裴三娘心中总是有她们奉为圭臬的准则,她们自信可以凌驾所有人的心意之上,所以又何必为她人的行为折磨自己。
今天这场宴会,她就是冲着裴三娘和慧宜公主来的。
喻沅要痛痛快快,快刀斩乱麻,今天就是来找老妖婆麻烦的!
喻沅气势汹汹地下了车,昂首挺胸迈步进了公主府的朱红大门。
慧宜公主府的人见惯了宁王世子来府中,不远不近随着他:“世子爷,公主在后院等您。”
喻沅目光下移,落在公主府的地砖上,继而冰凉的目光扫过院中景色,慧宜公主府是整个帝京皇族里最为华贵的宅子,皇帝的几个亲生女儿都只能在慧宜公主面前乖乖听话。这里一草一木,她都甚是熟悉,甚至那领头的人,就是当初带她进府的人。
眸中结了冷霜,逼走脸上艳色,喻沅慢慢吸入满胸膛的冷气,缓缓吐出,自她进府,针扎似的目光不曾离开过她。
这慧宜公主府的人,个个都如主人一般心高气傲。
孟西平余光瞥见她沉思神色,心领神会,问公主府的下人:“公主今天还请了谁?”
下人将帝京里有名有姓的郎君女娘派了一通,徐静敏和赵玉娘前脚刚刚到公主府。
几位皇子虽然未到,但也派了人来送礼,当做公主府宴席的添头。可见慧宜公主在帝京里的身份,下人们都与有荣焉。
喻沅轻轻一笑,冷霜化为轻雾,她抚了抚头上钗环:“走吧,慧宜公主该等不及了。”
孟西平摆了摆手,嗯了一声:“你们去迎接别的客人吧,我自己去找公主。”
公主府的人慢慢退下,伺候的莹玉和剑雪两人也落在后面。
喻沅走了两步,瞥见后园之中的水榭亭台,伴着湖中枯荷岸边残树,生出许多凄冷。
她突然偏头猛地抓住孟西平的衣袖,双眸发亮,滚烫的气息喷在他耳边:“我想起来曾经在哪见过孟定杨了。”
孟西平拉着她漫步往里面走,用哄小孩的声音轻声说:“十二娘想起了什么?”
大约是喻沅和孟西平成亲的第一年,孟西平和喻沅一起去宫中庆贺皇帝千秋节。女眷们留在皇后宫中,孟西平在前朝面圣。
皇后和慧宜公主聊的热闹,喻沅在宫中呆得无聊,只和赵玉娘说了两三句话。后来她被宫女叫走,在冷宫迷了路,才发现又是裴三娘在里面搞的鬼。
喻沅无奈地七拐八拐试图寻找出路,无意间在一处湖边发现了几个人,那时她对几位皇子尚且觉得陌生,之所以还留有印象,是因为喻沅看见时,中间那人正在和喻大爷说话。现在想来,坐在最中间人面容越来越清晰,就是三皇子孟定杨。
皇帝大宴,他没有留在宴席上,身边还站着两位穿着红衣的臣子,显然是趁乱出来商量事情。
当时孤灯摇落,虫鸣凄惨。喻沅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惊恐,直觉让她悄悄退了回去,没在那些人面前现身,果然她离开前,亲眼瞥见孟定杨的侍卫亲手将一个不小心经过的宫人沉入水中。
水面漆黑一片,哗啦啦的水声之后,宫人挣扎几下消失在湖中。
喻沅顺着盈盈灯光找了好久,后来才撞上来得了莹衣通知,暗中来找她的孟西平,两人出了宫。
宫宴过后,喻沅被迫做了好几晚上的噩梦,梦见她变成了那个被沉落下去的人,被湖中水草缠住,溺毙于水中。回来后她就有些发烧,思来想去,没敢和任何人提前这件事。
喻大爷官途顺利,她越来越疑心后怕,随着宁王府内波澜丛生,她顾不上其他事,渐渐忘记了这件事。
今生遇见孟定杨,才叫她再度想起来这桩陈年旧事。
喻沅脸色微冷,不知不觉中,她的指甲紧紧掐着孟西平,掐的他手背泛红,几乎将前世她所能想起来的所有关于孟定杨的事情都串联起来。
她生病后,三皇子侧妃曾经来过宁王府,很是关切她的病情,她摸不着头脑,对这些皇子妃一概敬而远之。
就在这时,后面莹玉和剑雪说的一两句话飘入她耳中,丫鬟的声音细细弱弱,却如洪钟陡然撞响喻沅的思绪。
喻沅心内恍如刹那清明,譬如银光照夜,一道白光闪过。
不仅如此,也是从那年开始,宁王府接连出事,宁王和宁王妃遇害,喻沅身边几个亲近的丫鬟接连出了事情。
莹衣是喻沅身边第一个遇害的人,无缘无故的去世,她心中猛地一沉,几乎可以确定凶手。
喻沅心思电转,宫宴中所见所闻,她没和其他人说,孟定杨却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或许是知道她曾经离开皇后宫中,继而怀疑上了她,先是她身边的丫鬟,最后是她。
这人实在是手段狠辣,不留余地。
她冷得咬牙切齿,身子止不住的颤抖,需要扶住孟西平才能站稳,眼眶里水光**漾,粉白的指甲泛白,犹自倔强地昂起头。
喻沅轻轻眨了眨眼,将那些愤怒一同收入心中,迟早一日,迟早一日……
她的话戛然而止,手指卸了力道,搭在孟西平手臂之上。
两人此刻都明白了对方微妙的心思。
孟西平能感受到喻沅心中复杂的情绪,拍了拍她僵硬的手臂:“除了喻仲礼之外,你觉得眼熟的人,是不是……”
他偏头过去,在喻沅耳边说了两个名字以及对应的官职。
喻沅眉头一蹙,回忆片刻点了点头:“对,就是他们俩。”
孟西平心中有了决断,淡淡说:“其中有一位负责江陵漕运,正在我交上去的名单里,马上要和喻府同生共死。”
另一位,是孟定杨某位侧妃的爹,他也快了。
越往后院深处走,越能明白公主府里的人为这场宴会花费了许多心思。
府里布置了许多玲珑冰雕,栩栩如生,冬日里鲜花难得,公主府后院竟一口气摆了数百盆,周围不要钱似的摆了许多增温的火盆,光是这一项花费就不是小数目。
整座公主府犹如雪天冰宫,精致华贵,充满常人所不能想象到的奢靡浪费。
两人一同走过曲折回廊,闲庭散步似的赏挂在两边栏杆上的灯盏。
水面上结了薄冰,越靠近水榭越觉得热浪扑面而来。
再往前走,可以看到慧宜公主府的诸多客人,或站或坐,在宽阔的水榭之间。裴三娘红裙明艳如盛开的石榴花,站在前面,看见孟西平和喻沅携手而来,目光中多了些丝丝缕缕的幽怨之情。
喻沅看到裴三娘,心下反而安定起来,老妖婆、裴三娘、孟定杨几人开始串联起来,在她脑中织成一张大网。
她的小手指在孟西平手心里轻轻勾了勾,掩唇说道:“那孟定杨和喻府,宁王府前世之仇,我和身边丫鬟的冤死,就暂且交给世子爷处理。”
身边人无声回复,便是更坚定的手掌。
喻沅往他那边靠了靠,当着帝京女娘们的面,踮起脚尖,整个身子几乎扑在他身上。
她在孟西平耳边吹了吹气,素白的手指抵着他的胸膛,慢慢悠悠地说:“不过我和裴三娘的仇,今天可就要报了。”
孟西平唇角含着春风般的笑意,伸手抚平她紧皱的眉头,另一只手握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唇缝里吐出两个字:“好啊。”
喻沅便漾出满意的微笑,偏头从他耳边擦过去,不紧不慢地扭回头,正好对上裴三娘不加掩饰的怨毒眼神。
这回裴三娘没将目光收回去,气得要吐血,和身边女娘骂道:“你看那喻家娘子一幅得势小人样,大庭广众之下,和西平哥哥拉拉扯扯,哪有半点世子妃该有的风范,实在是不知检点!”
坐在后面的赵玉娘走到前面,隔着一池水,注视着喻十二娘和孟世子走过来。
眉目如画,简直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裴三娘的话落在地上,她旁边的女郎正要应和。
赵玉娘呵呵冷笑两声,打断了女娘说到一半的话:“裴三娘子莫不是忘记了,世子爷和十二娘是未婚夫妻,世子爷早请了旨,等陛下赐婚。反正是要做夫妻的人,不过在人前说了两句悄悄话,怎么亲近都无所谓。传到三娘子口中,就成了不知检点,我闻着好大一股酸味。”
裴三娘不料向来与人为善得到赵玉娘会替喻十二娘出头,不免错愕,针锋相对道:“我倒是忘记了,玉娘姐姐和徐静敏还未成亲,却已经亲如一家,整日腻腻歪歪的在一处,整个帝京谁人不知姐姐还未嫁入徐府,怪不得姐姐和十二娘惺惺相惜。”
赵玉娘淡淡瞟她一眼,皮笑肉不笑:“我和静敏的婚事就定在明年春末,一定往裴府送上份喜帖,三娘子可要来观礼。”
裴三娘抓了抓手帕,冷脸道:“我一定去。”
路上女娘们都好奇地打量着孟西平,更多的目光在喻沅身上点过。
喻沅双眼弯弯,和孟西平说着话,时而轻笑,时而咬唇,在众人好奇的眼神中前来赴宴。
她听到赵玉娘和裴三娘的一番话,莲步轻移,到赵玉娘跟前,高兴道:“玉娘姐姐好事将近,别忘记宁王府的帖子,我随孟西平上门,给姐姐送一份大礼。”
赵玉娘温柔地牵住她的手,两人自然而然走到一边说话:“得见你盛妆而来,整个公主府亮堂了不少,这簪子也好生精致。”
喻沅温柔地说:“都是身边丫鬟打扮的,要是姐姐不嫌弃,你成婚的时候,我把丫鬟借给你,保管姐姐美成天仙。”
“那极好,我正犯愁呢。”赵玉娘注意到喻沅微红的眼眶,好奇道,“十二娘的眼睛有些红,可是早上没休息好?”
喻沅笑着解释:“路上太冷,不小心在马车里面熏了烟气,有些不舒服。”
眼看着裴三娘走到慧宜公主身边,孟世子和徐静敏都被领到其他地方去。
赵玉娘按了按喻沅掌心,轻声叮嘱:“今天裴三娘来者不善,我跟着你,要是有什么不对,立刻去叫孟世子来”
喻沅眨了眨眼睛,模样俏皮:“那就少不得请玉娘姐姐随我一起面对这场疾风暴雨。”
她到帝京后,见过许多故人,比如裴三娘和慧宜公主府里许多人,还没亲眼再见过嚣张跋扈的老妖婆本人。
慧宜公主挽着裴三娘的手,越来越近。
喻沅的舌尖舔了舔下颚,克制住自己变得粗壮的呼吸,冷淡的目光盯着慧宜公主保养得当的脸和朱红的唇色,蓦然想起前世和她们的最后一面。
她该如何报答慧宜公主和裴三娘的“恩情”呢?
至多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慧宜公主和裴三娘走到主位坐下。喻沅不过看了?两人一眼,便挪开目光,和赵玉娘站在人群后面轻声聊天说话。
慧宜公主拍了拍裴三娘的手,坐下来后,同样在打量眼前这位鸠占鹊巢的宁王世子妃。
孟西平一直拦着不让见,如今终于舍得放喻家娘子出来。
在她心里,没人比得上裴三娘,看喻沅的目光像在打量某种不和她心意、处心积虑忤逆她的人偶。
喻十二娘果然是江陵出来的美人,姿色出众,单论容貌,的确要比裴三娘好看一些。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帝京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家世人品都比不过。孟西平不过是一时新奇被美色迷人眼,等他回过神,自然就知道裴三娘的好。
慧宜公主起先对喻家娘子轻视得很,可在宁王府两次无功而返,她才觉得这小狐媚子本事不少。
裴三娘心思单纯,对付不了喻十二娘。
喻沅却在心中生出了诡谲的念头。
慧宜公主对裴三娘掏心掏肺的好,简直有些不正常,公主亲生的几个儿女,也没有这般受宠的。
她想起早年间一个传闻,慧宜公主甚至想在皇帝面前替裴三娘讨一个封号,当然不了了之。
喻沅心中惊异,越看越觉得慧宜公主和裴三娘的上半张脸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眼睛和额头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出来的。她们两人的性格,十足类似。
这个想法有些荒谬,瞬间就被她抛在脑后。
慧宜公主拍了拍裴三娘的手,欣慰地说:“宴会琐事繁多,多亏了三娘子替本宫操持。”
便有人立刻附声应和:“三娘子兰心蕙质,公主府中布置精巧,好生羡慕公主有这样的好帮手。”
慧宜公主话头一转:“本宫可真舍不得她嫁人,所以一定要替她选一门她喜欢的亲事。”
有些不好接话了,谁人不知,慧宜公主最中意孟西平,可如今正派的宁王世子妃就站在人群之中。
慧宜公主突然抬了抬下巴,对着喻沅道:“喻家娘子,上前来让本宫看看。”
喻沅看了赵玉娘一眼,袅袅走到慧宜公主前面,不远不近,朝公主行了个礼。
动作十分标准,挑不出什么错处,可就是说不出的的漫不经心。
慧宜公主看得眼皮一跳,面容严肃起来:“喻家娘子,本宫先是主动去宁王府见你,后来又派人去宁王府请你,都请不动你,终于见到你一面,江陵的女娘好大的威风。”
喻沅敛眉低笑,柔声说:“我先前生了一场病,起不来身,万一勉强过来死在慧宜公主府里,怕是惹人说些闲话,对您和裴三娘都不好。”
她笑着撕开表面的平和,不留丝毫转圜余地,抬眸正视慧宜公主。
周围人被她的话吓得一惊,朝身边的人使眼色,暗中关注喻沅和慧宜公主之间的古怪氛围。。
赵玉娘站在后面,意外于喻沅惊人的言行,低声吩咐自己的丫鬟和莹玉:“快去找世子爷。”
慧宜公主心想好粗鄙的女娘,孟西平偏偏跟被猪油糊了心似的护着她,还害得孟西平和她离心。
前几天裴三娘在府中委屈生气,裴大夫人叫喻大夫人上门,让喻府退掉亲事,
没想到喻家人去宁王府出了个大丑,还被人捏住了把柄。
慧宜公主耿耿于怀,觉得裴大夫人没脑子,听说又出了三皇子的事情,这才在府中办了这个宴会,决心将喻十二娘请来,好好治一治。
她理了理面上神色,凛然说道:“是宁王妃委托本宫,担心你从江陵来,不懂帝京规矩,让本宫好好教一教你。长辈教诲,自当听从。”
喻沅愕然道:“原来那真是公主府的人,见了我的面就要打打杀杀的,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刺客。”
慧宜公主冷声道:“休得胡言,王嬷嬷那日亲眼所见。”
喻沅似是仔细想了想,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公主也知道,我初到帝京,认不得这喜欢多管闲事的什么王嬷嬷孟嬷嬷。”
水榭之中的火盆似是烧得更旺了些,喻沅的手心发汗,目光盯着外面一圈融化了的湖面。
这样的天气,湖水定然十分冰冷。
她瞄了一眼,因为水榭之中有许多年轻女娘在,公主府的侍卫都站在水榭三十步以外的位置。
慧宜公主被气得七窍生烟,手掌重重拍了拍桌面:“孟定杨的事情,也是你指使手下人干的,竟敢对皇子下手,喻家娘子你可知罪。”
喻沅挑眉不认:“公主神通广大,应该知道是孟西平出的手,他干的事情,也能推到我的身上?”
慧宜公主完全撕破了脸皮,沉怒道:“可本宫听说,一切皆是因你而起。你惹怒了三皇子,不劝阻孟西平,这样的女娘,宁王府不敢要。”
喻沅抬眸轻笑,一字一顿,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她的问题:“那请公主说说,三皇子在寒山寺中究竟干了些什么,才惹怒了孟西平。也请在场的所有娘子都听听,帮我理出个分明。”
孟定杨的性子能做出什么,慧宜公主都不奇怪,她不自在地扯了扯嘴唇:“好一张利嘴,左右是些许小事罢了,你不该较真,更不该叫来孟西平。”
喻沅余光注意到莹玉已经离开好一会,心里想。
孟西平马上就要来了。
裴三娘见她提起孟定杨,想起寒山寺上合孟定杨的对话,有些许不自然,但还是护住慧宜公主。
她傲然道:“慧宜姑姑主动想帮你,你不领情就罢了,还顶撞姑姑,杀了公主府的人。姑姑心软,才轻饶了你,不然将你告到京兆府,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在牢里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说着,竟笑了笑,将赵玉娘拉了进来:“玉娘姐姐最是清楚,京兆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赵玉娘怒从心头起,正要骂裴三娘,被喻沅的眼神止住,捏紧了拳头。
喻沅捏着被热气熏暖的栏杆,细声细语:“在宁王府里抢人,殴打我的丫鬟,我不该杀吗?若是慧宜公主身边缺伺候的嬷嬷,我改日将宁王府的人都送来,让公主挑选。”
裴三娘最烦喻十二娘动辄将宁王府挂在嘴边,厉声说道:“宁王府如今还轮不到你做主!”
喻沅敲了敲到她膝盖的木栏杆,若有所思:“我做不了主,难道裴三娘你能做主。”
她用前世裴三娘最喜欢看她的目光看回去,眼底满是讥笑和不以为然:“我说你进不了宁王府,从今以后,你裴三娘半只脚都别想迈进王府。即使你想没名没姓地跟着孟西平,当他的丫鬟,他也绝不会要你。”
即使帝京人都知道裴三娘的心思,可没有人干这么指责她。
裴三娘胀红了脸,委屈地看向慧宜公主,泫然欲泣。
慧宜公主怒喝一声:“来人!”
“公主府还拦不到你放肆!本宫先前不知你竟如此轻狂,现在立刻给本宫滚出去。”
喻沅赶在侍卫来前,扬声说:“不劳烦公主,这里空气污浊,我实在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恕我提前告退。”
她竟要走。
不过走之前,她对着委屈的裴三娘说:“裴三娘,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裴三娘拉住她:“你别走,说清楚。”
就在她的手挨到喻沅肩膀上时——
喻沅对着她,声音轻得只有她们两人听清楚:“因为一开始的圆圆,就是我啊。”
裴三娘没听清似的愣住了,她起初一直抓着虚无缥缈的“圆圆”两个字,原来是自作多情啊。
公主府的侍卫已经赶来,要将喻沅带走——
人群混乱之时,裴三娘忽然一个趔趄,被迫松了手,整个人翻过回廊,落入冰冷池水之中。
一粒石子在她脚边落下,随她一起骨碌碌滚进池水之中,无人注意。
慧宜公主一声尖叫地站起来,把着栏杆看水中的女娘,侍卫们顾不上抓喻沅,通通跳下水去救裴三娘。
可惜会水的侍卫不多,他们在原地转圈,裴三娘已经被湖中暗流推到更远处。
孟西平悄然收起手指。
如喻沅所说,她在冷宫意外撞见孟定杨,孟定杨起先没有怀疑,后来才朝喻沅的丫鬟下手。
知道喻沅离席的人只有她身边的丫鬟和他,那又是谁给孟定杨通风报信。
喻沅握住他的手:“世子爷来得好快。”
她的劫难好像都和水有关,好不容易能让别人掉入水中,她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慧宜公主脸上的神情。
孟西平拉着喻沅悄然后退,漫不经心地看着在水中扑腾不休的女娘,心中想的却是,裴三娘,不能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