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尋道者

第十五章 紅糖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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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弱的男人坐在門檻上,發黃的手指捏著一杆大煙槍,時不時用手掩唇,低低咳嗽兩聲。

 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去,都瞧不見他的背影。

 膳房裏傳來大塊剁肉的聲音,在廚刀和案板的作力下,骨塊被劈開的聲音從內裏響起。

 這聲音大得毫不掩飾,又仿佛平淡無奇。

 讓人覺得,這不過是平常日子裏,膳房裏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白術拉著謝梵鏡悄悄後退幾步。

 眼前的一切,處處透著詭異。

 門檻下有血水慢慢沁出來,男人仍是紋絲不動,像一尊靜默的石雕。

 突然,有女人的慟哭驟然響起,白術被嚇了一跳。

 那哭聲怨毒而哀切,如屋漏的細雨,連綿不絕,白術臉色蒼白地聽了一會,示意謝梵鏡一起捂住耳朵。

 就像雨幕裏,黃泉之門洞開。

 群鬼在硫磺的火山地獄中哀哭,岩漿湖中最後一塊山嶽緩緩浸沒,牛頭的可憎獄卒揮舞鎖鞭,燒紅的銅柱上,皮開肉綻的小鬼死命哀嚎。

 畫亭垂柳,飛絮靜華,春水溫柔漫過堤岸,鵝毛一樣綿且白的楊花沾落水麵。

 人間的雨隔著一線,還未落在它們頭上,就被蒸成白色的水霧。

 此刻,火山地獄裏,群鬼的哀嚎終於達到頂峰。

 白術不知不知鬆開手,麵色迷茫地朝膳房走近,一步,一步……

 隨著他的接近,剁肉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響,坐在門檻上的男人也一點點抬起頭。

 眼前再也沒有其它了,漩渦狂亂地吞噬了他。

 天上、地下,眼前的全部事物。

 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軟軟的爬蟲,正隨著漩渦一起搖**。

 自己,也正在成為漩渦。

 嘭!

 一股勁風從後腦襲來,從天而降的巨力把白術整個人打趴下。

 漩渦的迷幻色彩緩緩褪去,他摸摸後腦,一個腫脹的大包讓他忍不住痛呼出聲。

 長枝曳曳,雲白青如釉。

 見白術看過來,謝梵鏡連忙把雙手藏到背後,一動不動。

 白術唇角微動,還未等他說些什麽,後腦處牽扯的劇痛又令他倒抽口涼氣。

 小小女孩兒繃著臉,眼珠子卻一轉一轉。

 “那是什麽?”

 白術從地上爬起來,遠處膳房裏,門檻上的那個男人已經抬起頭。

 他臉上是一片陰影,沒有五官,像墨一樣的黑色塞滿臉部平滑的輪廓。

 “鄭大叔?”

 近前,白術才從那杆老煙槍辨出男人的身份。

 男人是東府出名的病秧子,小時候因為落水,身體就染上了陰寒的根子,一年到頭來,從沒停過藥。

 他的妻子在府裏風聞一向不太好,上至趙舟,下至夥夫乃至修繕花園的短工,都和她有染。

 記憶裏,這是個安靜而寂寞的男人。

 在人們都喧鬧起來的時候,他總是坐在最邊上,偶爾忍不住咳嗽兩聲。

 白術看著他,心裏有些難過。

 在他快被趙修活活鞭死的時,鄭大叔替他求了情,雖說沒有什麽用,還連累自己也吃了一頓鞭子。

 早在白術被謝丹秋弄得五迷三道期間,鄭大叔就規勸過原身,後來,他也給養傷的自己送了幾貼湯藥。

 興許是沒有孩子的緣故,他對府裏所有的少年都更和善一些。

 這並沒有換來什麽尊敬,相反,是變本加厲的嘲弄。

 可即便是孩子們在他麵前學烏龜爬,他也沒有勃然大怒的意思。

 這樣一個無害的男人,卻在一天夜裏,突然死了。

 白術聽王大娘告訴自己,鄭大叔妻子與趙舟被他當場窺破。

 趙舟不僅沒有什麽避讓,相反還讓下人把他綁起來。

 當晚歸家,男人就活活氣死了。

 白術看著門檻上的男人,他像生前一樣默不作聲,黑漆漆的麵龐轉過來,又慢慢垂下。

 發黃的手指捏著老煙槍,像往常一般,在門檻輕輕敲了敲。

 “那是詭祟。”

 “詭祟是什麽?”白術並不回身,他輕聲問了一句。

 “人死之後,如果有陰地存在,一絲真靈不散,又恰巧與死前的六氣相合,遊魂就會變成詭祟。”

 她對白術搖搖頭:“詭祟很少的,我是第一次見,我聽阿姐說,它們是殺不死的,而且自己也不能走。”

 “聽起來,真像是地縛靈啊。”白術皺眉,“我們去別的地方吧。”

 謝梵鏡眨眨眼,乖巧點頭。

 “阿姐還告訴我,詭祟如果能在白天現形,它就有譎域了。”

 “譎域?譎域是什麽?”

 “我忘記了。”謝梵鏡摸摸腦袋,似乎這個辮子讓她很不舒服,她悄悄看了白術一眼,又低下頭,“那個時候阿娘還要給我喂飯,我記不清了。”

 “嗯。”白術點點頭。

 “走過去,還有一段路,那邊還有一處膳房。”

 他對謝梵鏡笑笑,坦然接受小女孩眼底的崇拜:“吃飯的地方,我都很熟的。”

 遮住天日的累雲漸漸散開,溫煦的金光灑在膳房上,淡灰色的炊煙從瓦上嫋嫋升起。

 白術最後回身看了一眼,轉過頭。

 鄭大叔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東西,是不能被稱作人的怪物。

 他帶著謝梵鏡左拐右轉,不知過了多久,小女孩兒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要丹藥嗎?”謝梵鏡縮回手,“那裏有很多。”

 白術有些驚愕地望過去,謝梵鏡手指的地方,是一尊小小的石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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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

 膳房中。

 剁肉的聲音驟然停歇,老婦人站在灶房裏,麵無表情。

 在她的身側,無數密密麻麻的屍體如柴垛,被整整齊齊捆在一處,血水從屍堆慢慢淌下,幹黃的泥土有如活物般,微微起伏,無饜吮吸著每一滴的恩賜。

 老婦人麵前,是一鍋翻滾的沸水。

 女人的頭顱在其中載沉載浮,殘存在麵上的表情絕望而猙獰,像是死前遭受過無盡慘無人道的責罰。

 老婦人脖頸僵直,身體如抖篩劇烈顫抖,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

 “兒子……”

 尾音被拖得極長,老婦人身子並沒有動,頭顱卻像蛇一樣徑直偏轉過去。

 像木偶一樣的人盯著自己後背,機械開口。

 “紅糖雞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