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霜

第049章 上門(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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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潯目不斜視地走到宋憲麵前, 停下腳步。

宋憲兩臂夾緊,深深埋著頭。

“宋大人神色匆匆急著上哪兒啊?”謝潯睨著對方,不鹹不淡地道。

宋憲抖了抖, 一臉諂媚地道:“回謝侯的話,雍州城境內出現了大量來路不明的流民,下官急著將他們捉拿歸案。”

“原來如此。”謝潯往廊下的藤椅上一坐,漫不經心道, “捉拿流民的事先放放, 本侯這裏有件要緊的事需要宋大人幫幫忙。”

“幫?幫忙?”宋憲受寵若驚, 低垂著的腦袋想抬又不敢抬,隻磕磕巴巴道, “下官願為侯爺效犬馬之勞, 隻是不知侯爺有何事需要下官效力呢?”

謝潯掃了宋憲一眼, 麵無表情地垂了眼眸, 宋憲挑著眼珠極力地觀察著謝潯的表情,看得愈久,心頭越發的七上八下。

好在這無聲無息的酷刑並沒有持續多久, 藍楓隨即走到了他的麵前, “唰”地一聲展開了一幅畫像。

“宋知州,麻煩你替本侯找到畫像上的這個人。”謝潯慵懶地道。

宋憲這才抬起頭來,朝那畫像上看了一眼。

隻見那畫像的人兒氣質不凡,容貌出眾,一襲簡約的白衣飄飄若仙, 發間別著一支玉蟬簪子,耳上墜著一對粉圓耳墜, 頸上若有似無地戴著一條細銀鏈, 鏈上掛著一塊朱紅色的月牙形玉佩。

宋大人登時傻了眼, 這畫上的女子不是胡嬋又是哪個?

想到自己居然無意之間招惹了武安侯要找的女人,宋憲連死的心都有了。他吞了吞不斷湧上喉頭的苦水,默默擦了把冷汗,再次低下頭道:“下、下官明白了。”

謝潯幽幽掀開眼眸,冷冷地盯著戰戰兢兢,如跪在隨時都要崩裂融化的薄冰上的宋憲道:“宋大人,你見過畫上的女人沒有?”

宋憲打了個觳觫:“見、見過的……”

“哦?”謝潯烏眸一覷,神情肉眼可見的冷了下來,“什麽時候見的?”

宋憲慌亂地眨了眨眼:“就在前兩日。”

謝潯眼底寒光一閃,懶洋洋塌著的脊背一寸寸變得堅實冷硬:“在哪裏見的?”

宋憲汗如雨下,納在寬袖裏手抖啊抖的,怎麽也控製不住。

“在、在下官府上見的。”他顫顫巍巍道。

謝潯狠厲地瞪住宋憲,雙眼仿佛淬了毒。

“在你府上?”他緩緩俯下身,一隻胳膊隨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隻撐在了膝頭。

他鷹隼般牢牢盯著宋憲的臉:“你把她帶到你府上做什麽?”

“下官……下官……”宋憲慌得連句整話都不出,“下、下官……”

“別緊張,宋大人。”見宋憲嚇破了膽,謝潯微微一笑,循循善誘地道,“你隻需要告訴本侯,她是怎麽來到你府上的,又與你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你要一五一十的答,明白嗎?”

宋憲中了蠱似的連連點頭:“明白,下官明白。”便道,“下官邀請胡嬋姑娘府上做客,胡嬋姑娘答應了,見麵後下官也沒和胡嬋姑娘做什麽,不過是喝了兩杯酒,說了些家常話。”

“胡嬋?”謝潯嘴角漫起一絲玩味的冷笑,“接著說,你和她說的每一句話,本侯都要知道。”

宋憲盯著謝潯那抹足以顛倒眾生的冷笑一愣,後背上又密密麻麻地滲出一層冷汗。他揣測著謝潯與胡嬋的關係,懊惱之餘尚存一絲僥幸——還好昨夜沒發生什麽,不然,吾命休矣!

他不敢實話實話,又不敢不說實話,便半真半假地道:“胡嬋姑娘敬了下官一碗茶,下官喝了,因覺得胡嬋姑娘的頭巾很漂亮,便問她是不是情郎送的,胡嬋姑娘說不是。”

說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謝潯的反應。

謝潯揚了下頭:“繼續。”

宋憲吞了吞唾沫,繼續道:“後來、後來下官又問胡嬋姑娘,她的簪子是誰送的,胡嬋姑娘說是師兄送的。下官又問胡嬋姑娘她的玉佩是誰送的,胡嬋姑娘說是師父送的。下官又問她的耳墜子是誰送的,胡嬋姑娘說……”

“說什麽?”謝潯目光泠泠地逼問。

宋憲扁了扁嘴,苦著臉道:“這個……胡嬋姑娘什麽都沒說……”

“沒說?”謝潯肅冷了眉目,“為何旁的都告訴你了,偏偏不說那耳墜子的來曆。”

宋憲被疾言厲色的謝潯嚇得兩股戰戰:“下官、下官也不清楚啊……”

“然後呢?”謝潯怒道,“然後你們幹了什麽?”

“下官和胡嬋姑娘什麽都沒幹呐!”宋憲擺著手解釋,“聊完這些後,下官就把胡嬋姑娘送走了,當真是什麽都沒有發生啊!”

他精神緊張,越描越黑,自己都被自己說出來的話嚇到了。

“宋大人,你剛剛所說的話,都是真的嗎?”謝潯拖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調子,慢吞吞地道。

宋憲看也不敢看謝潯的雙眼:“是、是真的……”

“嗯。”謝潯點了下,“看來宋大人也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硬骨頭,便自己去大牢裏請罰吧,本侯在此處等著宋大人歸來。”

一旁的藍楓走上前來,一把按住了宋憲。

宋憲仿佛被人按住了命門似的癱倒在地,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呼天搶地的哀求:“別、別!侯爺,我說,我什麽都說,什麽都告訴侯爺……”

謝潯朝藍楓揮了下手:“說!”

藍楓鬆開宋憲,拔|出佩劍站在其身後。

利劍在後,宋憲哪還有膽子撒謊隱瞞,他動作僵硬地擺正了手腳,瑟縮道:“下、下官垂涎胡嬋姑娘美色,心起邪念……尚未得逞,便、便被胡嬋姑娘使計迷昏了過去……”

謝潯不苟言笑的麵龐上因宋憲的話而露出一絲駭人的笑容。

“是嗎?”他撐著扶手緩緩起身,一步一頓地來到宋憲麵前,“宋大人的眼光倒是很不錯。”

宋憲梗著脖子偷偷看了謝潯一眼,烏龜似的縮緊身子,一動不動。

謝潯居高臨下地冷睨著對方:“宋大人,她是不是生得極美啊?”

“是是是……”宋憲一愣,慌不迭改口,“不不不,不是,不是……”

“不是?”謝潯冷笑。

“是!是!”宋憲哽咽起來,“是!是的侯爺!”

謝潯麵上的笑意更深:“是?”

宋憲顫了顫,半張著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侯爺饒命,侯爺饒命。”他朝前跪行了幾步,用額頭重重撞擊著地麵,“侯爺大人大量,便饒恕下官這一回吧,下官對胡嬋姑娘的冒犯純屬無心之失,若下官事先知曉那胡嬋姑娘是侯爺要找的人,下官就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接近胡嬋姑娘啊!侯爺、侯爺您高抬貴手放下官一馬,下官會幫著侯爺把胡嬋姑娘找回來的!”

謝潯笑容幽幽,端的是風輕雲淡,平易近人:“宋大人別緊張,你又不知道本侯與那胡嬋是個什麽關係,來找她是何目的,一味地磕頭道歉做什麽?”

宋憲動作一頓,表情呆滯地抬起磕出淤青的腦袋。

“侯爺此話怎樣?”他問,“莫非,侯爺是來找那女子尋仇的?”

謝潯眯眼笑笑:“不錯。”

宋憲瞬間如釋重負:“是下官愚蠢,妄自揣測侯爺的心意。”他跪著拱了拱手,“下官鬥膽問一句,侯爺打算如何處理那女子。”

“這個嘛,本侯也沒想清楚呢。”謝潯俯視著宋憲,“宋大人,你說本侯該如何處置一個出賣了本侯的妾室呢?”

宋憲才緩和下來的麵色再次僵住。

“妾、妾室?”他吞吞吐吐地道,“那胡嬋是、是侯爺的妾室?”

“正是。”謝潯雙目如針,“宋大人,本侯那妾室,伺候得可好啊?”

宋憲喉間溢出“呃”地一聲悶響,寒毛卓豎地伏倒在地。

“侯爺。”他哭喊,“侯爺饒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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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裴玄霜在一家麵館裏得到了宋憲暴病身亡的消息。

“根本不是暴病身亡,我聽說,這宋知州得罪了江湖人士,被江湖人士暗殺了!”

坐在她對麵的小哥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宋憲的死因:“宋知州死得慘呐!脖子都被人擰斷了!你們要是見到了他的屍首,一定會嚇死的!”

“這話說得,就像你見過宋知州的屍體一樣!”

“我當然見過啦!”小哥瞪著眼道,“宋知州入殮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大家夥“嘁”了一聲,你一言我一語地反駁起小哥的話。

裴玄霜低著頭,默默吃著羊湯麵,仿佛沒聽到旁邊嘈雜的討論。

飯畢,她數出些銅板放在桌子上,背起包袱便要走。

“姑娘。”一慈眉善目的老大爺笑眯眯地叫住了她,“我出門沒裝銀子,你能幫我付下麵錢嗎?”

裴玄霜轉過臉,看向大爺。

見她看了過來,老大爺笑容更盛,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大白牙。

“姑娘,拜托啦。”

裴玄霜自然不會拒絕一個老人家的求助,淺笑著點了下頭,又數出十五枚銅板。

“掌櫃的,這是那位老者的麵錢,我幫他付了。”她把銅板交到櫃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麵館。

羊肉湯麵味美濃香,她卻吃得沒滋沒味的。

她心事重重,一方麵為宋憲的死感到困惑,一方麵為師門的所在地感到迷茫。

前者倒不甚令她苦惱,惡人自有天收,那是宋憲的現世報,後者則令她惴惴難安,她已經翻過五座大山了,今朝,又該往哪去尋找?

正是躊躇難定,請她幫忙付飯錢的老大爺走出過來,不聲不響地跟在了她身後。

裴玄霜甚為訝異,停下腳步,直視著那老人道:“老人家,你跟著我做什麽?是還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

“沒有,沒有。”老大爺彎著一雙眼睛,“我要去白麓山,也走這條路。”

“白麓山?”裴玄霜好奇的問,“白麓山在哪裏?”

“在城西啊。”老大爺邊走邊說,“城西走到頭,便是白麓山,那山上的風光可美啦!有清澈的小溪,廣袤的竹海,各種飛禽走獸應有盡有,隻是白霧太多,路不好走,有些地方終年彌漫著瘴氣,那瘴氣吸多了可是會死人呢!”

老人家精神矍鑠,話說得清楚,路走得也快,裴玄霜被對方的話所吸引,情不自禁跟上對方的腳步:“這山上有瘴氣嗎?大概在哪個方向?”

“西麵北麵都有。”老人家道,“就在半山腰上盤旋著,令上山的人上不去,下山的人下不來。”

上山的人上不去,下山的人下不來?!

裴玄霜眉心一動,腦海中忍不住浮現出恩師的臉,她迫切地向老者懇求:“老人家,您能帶我去白麓山嗎?”

“當然可以啊!”老人家笑得合不攏嘴,“你請我吃麵,我請你爬山,公平得很,有緣的很呐!”

裴玄霜笑著點點頭,緊緊跟上老人家的步伐。

三個時辰後,裴玄霜察覺出自己大意了。

她理解的城西走到頭,和老者所說的城西走到頭,完全是兩碼事。

她以為,出了西城門,便是白麓山,結果老者所說的城西走到頭,是出了西城門後繼續往西走,走到雍州屬地西麵的盡頭。

偏那老者身體硬朗的很,連走三個多時辰依舊是麵不改色,足下生風。裴玄霜越走越覺得頭暈目眩,兩足飄飄,若不是懷揣著找到師門的期望,當真無法頂著炎炎烈日連趕幾十裏路。

“就是這裏啦。”終於,老者在一座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山頭前停下腳步,“姑娘,你很厲害呀,看著瘦瘦弱弱的,居然能跟著老頭走這麽久。”

裴玄霜雙手扶腰氣喘籲籲:“老人家,您為何不肯聽我的話,賃一輛牛車呢?”

一路上,她不隻一回建議搭坐牛車,偏那老者不肯答應,堅持要步行至此處。

她拗不過對方,隻得妥協。

“賃牛車不得花錢呀?”老者背著手走踏上山路,“咱們非親非故的,總花你的錢,我實在於心不忍啊。”

一句話的功夫,老人家已經走出去數丈遠。

裴玄霜抬頭看了看白霧茫茫的大山,心一橫,疾步跟了上去。

重巒疊嶂,鳥語花香。

山中美景果如老者形容的一樣。

她在陣陣鳥鳴聲中深一腳淺一腳的爬上山頂,如願以償地見到了那雲海一樣的茫茫白霧。

“是這裏……”她按捺著心頭的激動,“會是這裏嗎?”

似乎與記憶力是一樣,又似乎不一樣。

“怎麽樣?山頂的景色不錯吧?”老人家得意洋洋地向裴玄霜介紹,“看那兒,那兒有一座平整的山洞,山洞裏呀另有一番景象!”

她怔怔地望著老人家,轉過臉,直勾勾看向那座山洞。

山洞內,同樣是白霧茫茫。

她一顫,扔掉包袱,默默走向了山洞。

那片霧有靈性似的,見裴玄霜走了過來,即刻朝兩邊散開,將山洞的一切完完全全地展示了出來。

裴玄霜站在山洞外,看了個清清楚楚。

山洞內有三麵碩大的石門,每一麵石門都大敞著,石門內有石桌,有石床,有石凳,有各種各樣用石頭做出來的小物件。每一間石屋都又寬敞又明亮,既不沉悶也不壓抑,全然是一處避世絕俗的人間清淨地。

裴玄霜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隻當是生出了幻覺。

除了她的師父和師兄!沒有人比她再熟悉這裏的一切!

她曾經在這裏生活了三年!

這就是……她的師門之地,她苦苦尋找的地方。

“師父,師兄……”她忍不住朝石門內呼喚,“霜兒回來了,你們聽到了嗎?”

“聽到了。”

話音剛落,身後立刻響起了回應她的聲音。

裴玄霜渾身一顫,轉過身,詫異地望著那名老人。

老人的聲音,變了!

變成了她無比熟悉的聲音。

“你……”她嗓子抖得說不出話,“你……”

“你什麽你呀。”老人微微一笑,揚手揭去了麵上的□□。

褐黃幹癟的麵孔倏然一變,幻化成白眉長須,不怒自威的耄耋老人。

“霜兒。”老者不滿地盯著裴玄霜道,“三年了,才想起回師門來,你與你那師兄一樣的狼心狗肺!”

裴玄霜一瞬不瞬地盯著老者看了許久,雙膝一屈跪在了地上。

“師父!”她紅了眼眶,“徒兒總算找到您了。”

老者麵無表情地看著裴玄霜:“找到我?哼,若不是我在城裏偶然遇見那些小乞丐,看著他們拿著完全不像我的畫像到處打聽我,咱們師徒兩個能見上麵嗎?”

裴玄霜輕咬住唇角不語。

老者翻了個白眼,譏諷道:“不過你總比你那師兄強些,那個沒良心的東西,一準忘了老夫,忘了你,天南海北的逍遙去了。”

裴玄霜不敢為擅離師門的師兄辯白什麽,便平複了一下心情,試探地問:“師父,這裏真的是白麓山嗎?”

正在更換衣袍的老者抬眼將裴玄霜一瞧:“嗯!你變聰明了!”他穿好白袍,順手將舊衣服扔在了地上,“這裏不是什麽白麓山,是我誆你的。若讓你們知道了此山是何山,此地是何地,豈非人人都能找到這裏來?老夫的清淨日子還過不過了?”

聽著老者尖酸刻薄的話語,裴玄霜隻覺得親切無比:“師父,這些年,您過得可好?”她動容地道,“徒兒一直都很想念您……”

老者麵上一頓,無所謂地揮了揮袖子:“想什麽想?我對你們又不好,不過是養兩個小玩意在身邊,打發時間而已。”

聞言,裴玄霜雙眼更紅了。

她師父待他們確實算不上好。

老人家脾氣古怪,要求嚴格,對他們動輒打罵,鞭笞跪罰都是家常事,所以師兄跑了,跑了便不再回來。

心頭驀地一酸,到底沒忍住流下了兩滴淚。

見她落了淚,老者麵上一軟,不耐煩地安慰道:“好了好了,別哭了,我早就說過,咱們之間的師徒情緣淺,彼此陪伴不了多久的。”

便盤膝坐好,神色淡淡地看著裴玄霜道:“說罷,你此次上山,所為何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