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一时怔住, 打了半天的腹稿此刻尽付东流。见太皇太后等着自己的回话,忙笑说:“皇玛嬷说得对, 朕也觉得她不错。”
太皇太后见皇上爽快答应, 放下了茶盏,嘴角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皇上眼光不错。”
只是玄烨还是不明,自己想封淑岚是为了弥补昨日的酒后荒唐, 皇玛嬷应该对此并不知晓。她又是为何选中了淑岚呢?
他问出了心中疑问,太皇太后在玄烨的手上拍了拍,说道:“尽心奉主, 是为忠;而挺身救了皇子,是为勇。哀家看呀, 你宫中积年老人不少,新人却不多, 添一个这样的贴心实在的, 哀家放心。”
玄烨心中想的却是听出了另一重意思:太皇太后抬举佟格格身边的宫女,除了赞她忠心勇敢之外, 恐怕还是想让淑岚成为佟格格在宫中的助力罢。
想及此处, 玄烨起身一躬道:“皇玛嬷的心思与孙儿相通, 孙儿这就准备下去。”
春溪阁。
淑岚正如往常一样,一边剥着点心馅料一边坐在书案边看大公主写今日份的大字。
她昨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缺氧的玄烨放在卧榻上抢救了半天,庆幸自己上一世时大学选修的是游泳课,还学了两手人工呼吸的技巧,此时还记得一些。
直到看到玄烨似乎恢复了意识, 微微睁开了眼睛,才仓皇逃走。回到春溪阁时, 嬷嬷宫女大多都睡了, 她像做贼似的摸回了房间, 换掉了湿透的衣服,藏起了那件斗篷。
幸好,几乎没人看到她进出,她一宿几乎未睡,第二天又心惊胆战地过了大半日,听佟格格和章嬷嬷闲聊起“皇上早起去了万寿堂请安”的话题,得知玄烨无恙,才略略松了口气。
但她还是怕皇上出什么不妥,而自己这个唯一目睹现场的证人可能随时面临着被抓去兴师问罪的风险。
淑岚现在虽然还坐在书桌前,双目无神地看着大公主写字,思绪却不知早就飞去了哪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淑岚听见大公主叫了自己一声,才猛地回过神来。
“怎、怎么了?”淑岚懵然。
“淑岚姐姐,你今天好像很心神不定啊。”大公主眯起眼睛,狐疑地盯着淑岚的眼睛,“是不是藏了小秘密没有告诉宣琬?”
“没、没有啊!”淑岚故作淡定,心中大乱。
可恶,难道我这么容易被看破,连个小孩子都看得出我心里有秘密?
“从刚才起,你就一直把瓜子仁扔进垃圾簸箕里,把瓜子皮放进碗里了。”宣琬一副小侦探的样子,一语戳穿了淑岚的伪劣的伪装。
“哎呀!”淑岚这才惊觉,看着眼前满满一叠瓜子壳,又看了看垃圾簸箕里沾了灰的瓜子仁,心疼得捶胸顿足。
她有些泄气地把面前瓷碗里的瓜子皮也一并倒进簸箕里,只觉头顶如悬利剑,不知何日才会掉下来。
正想着,忽然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宣太皇太后懿旨——”
正是梁九功的声音。
淑岚顿时感觉腿软,怎么,这事儿连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都知道了吗?
大公主见淑岚脸上变颜变色,怪道:“奇怪,又不是找淑岚姐姐的,淑岚姐姐怎么怕起他来?”
话音未落,便听见梁九功的声音接着喊道:“永和宫宫女淑岚接旨——”
大公主一脸惊奇的表情看向淑岚:“咦?还真是找你的。”她见淑岚还是一脸恍惚,索性拉了她的手,半拖半拽地把她拉到了正厅。
淑岚只觉得腿都不像自己的了,被拽着木木地跪下,声音颤抖:“奴婢淑岚……接旨。”
梁九功见淑岚出来了,便开始宣读懿旨:“奉太皇太后懿旨,宫女淑岚,德行兼备,特册为贵人……钦此——”
极度的紧张下,淑岚已经听不清梁九功嘴巴一动一动地在说什么了。
但是,好像不是要赐死自己的意思?也没说拖去慎刑司?
待梁九功念完,淑岚还是没从震惊中缓过来。
梁九功只当她欢喜疯了,提醒道:“淑岚小主,您倒是谢恩啊。”
淑岚便震惊地谢了恩,把那懿旨收在手中,忍不住再看一遍,见那上面确实没有一句要将自己拖出去问罪的话语,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刚松了一口气,只见梁九功又转身从小路子手里接过一个食盒,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淑岚。
“这是什么?”淑岚有些迷惑,想掀开食盒盖子看个究竟,却被梁九功按住了手。
“这是宫里的规矩,皇上赏的,对您的身体大有裨益。”梁九功笑得有些谄媚,这让淑岚觉得非常不习惯。
“那……劳烦梁公公了。”淑岚虽然不明就里,也只好接过那个食盒,对梁九功习惯性地行了一礼。
梁九功连忙一把扶住淑岚,嘴里一叠声地说着:“主子您怎么能给奴才行礼呢,真是折煞奴才了。”一边说,一边一脸恭敬地带着小路子退了出去。
待出了大门无人处,小路子见四下无人,才悄声抱怨道:“真是抠门儿,委屈师傅跑这一趟,这贵人连个茶钱都不知道打赏。”
还没说完,头上的红顶子就挨了自家师傅一掌。
“哎呦……师傅,奴才又说错什么了吗?”小路子被打得有点懵,看向师傅时还带着点委屈和不解。
“你这小子真是鼠目寸光,这乌雅贵人可是有救皇子之功,太皇太后娘娘亲赐的恩典,再加上她昨日服侍皇上有功,还怕她没有来日?”梁九功看看徒弟似懂非懂的眼神,“嗨呀,教你也是白教了。”
淑岚左手拿着太皇太后懿旨,右手拿着皇上亲赐的食盒,还在原地没有回过神来,佟格格上前一拍她的肩膀,她才猛地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回头去福了一礼,差点打翻了食盒。
“怎么慌慌张张的,这是喜事啊。”佟格格瞧了瞧淑岚一脸震惊,便坐在了正堂的黄花梨太师椅上,“以后你就要改口叫我一声姐姐啦!”
“这……也太突然了吧。”淑岚还在震惊之中。不光是为了突如其来砸在自己头上的太皇太后恩典,还在于她似乎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姓乌雅。
而康熙年间后宫的嫔妃似乎只有一个乌雅氏,德妃。
这不怪她反应慢,这乌雅氏是大姓,自己入选宫女时,同一批的宫女里就有好几个姓乌雅的。她哪儿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德妃乌雅氏?
那个子女连番夭折、与大儿子离心离德,心爱的小儿子身陷囹圄的德妃乌雅氏?
更不提历史上乌雅氏的死亡之谜,究竟是被亲儿子气死的,还是病死的?
淑岚一瞬间觉得刚才头顶消失的利剑又回来了,历史上的德妃抓了一把好牌,最后却几乎失去了一切,子女,荣宠,地位,而自己呢?难道也要懵懂地照着这条路走一遍吗?
淑岚心中一团乱麻,把头转向那个一直被忽视的食盒。
梁九功说是皇上送来的,她刚才被自己是德妃这件事震得晕乎乎的,全然忘了看这个食盒内是什么。
她看向佟格格,见佟格格也看着自己,表情倒像是……看热闹的表情?
她狠狠吞下一口口水,伸手打开了那个可疑的食盒。
食盒里是一碗参汤。
咦?
她在食盒里看了看,试图看出什么玄机来,却一无所获。食盒里出了一碗漂着几颗枸杞、还冒着热气的参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这……皇上赐我一碗参汤做什么?”淑岚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皇上不满太皇太后封自己入后宫,赐下一碗毒参汤,想鸩杀自己吧!
佟格格此时并不知道淑岚此刻心中所想,她欣赏够了淑岚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语气中带着笑意:“这是后宫的规矩,嫔妃第一次侍寝之后会送来,听说是坐胎的方子。”
坐、胎?她哪儿来的胎要坐?
淑岚更懵了,这都哪跟哪啊?自己充其量是那日情急之下,为了做人工呼吸跟玄烨嘴贴嘴了,难道自己穿过来的时代,认为嘴碰嘴也会怀孕吗?
“你要是不想喝就倒了,那玩意儿不知道在药炉上炖了多久,味道怪恶心的……”佟格格见淑岚依然表情怪异,补了一句,“我当时舔了一口就给倒了。”
为什么你这么快就接受我昨天晚上去见皇上,是被看中后宠幸了的这件事啊!
淑岚这么想了,也这么问出来了。
没想到佟格格却一脸理所当然:“虽然你是内务府小选入宫,只是个宫女,但无论大选小选,入选者皆备位妃列。左右宫里以后还会不断进新人的,不是乌雅淑岚,还会有钮祜禄淑岚,万琉哈淑岚。如果是你,我还挺高兴的。”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而且,你做饭又好吃,以后你还跟我住在永和宫,也能继续抚养大公主……”
淑岚眼看着佟格格即将理所当然地误会了下去,连耳朵都憋红了。她也顾不得羞耻了,竹筒里倒豆子地把昨日发生的真实情况全说了一遍。
这回轮到佟格格合不上嘴了。
“你、你的意思是……这都是误会?”佟格格一脸震惊,话都说不全了。“这么说,你根本没侍寝?”
淑岚重重地点了点头。
佟格格的脸色一变,顿时神情凝重起来。
淑岚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就要出门:“我这就去皇上面前禀明,是一场误会,求皇上收回成命……”
还没走出一步,佟格格就拉住淑岚的手腕,低声道:“不能去!”
她看了看四下无人,宣琬刚才被章嬷嬷带回房间写字去了,这才紧闭房门,对淑岚说:“是太皇太后亲自下旨将你封为贵人的,如果我没猜错,是看上了你在筵席上的表现。无论你昨日侍寝与否,你都会被封为贵人。”
淑岚冷静下来,脑子也晴明了不少:佟格格说得没错,若自己贸然去解释一番,那恐怕之前自己的担心便真的要成真了。
欺君之罪和冒犯君上的罪名二选一。
淑岚哪个也不想选。
佟格格看出了淑岚脸上的为难,拉她坐下,缓声说道:“如今你初封贵人,恐怕不光太皇太后和皇上的眼睛放在你身上,满后宫的嫔妃更是把眼睛放在你身上。你昨日的事和我说便罢了,若是被别人拿住了把柄……”
佟格格没有说完,但淑岚已经知道她想说的。
她感觉浑身打了个冷战,只有佟格格拉住自己的手还传递过来一丝温度。
她想问佟格格自己该怎么办,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姑且先避过这阵子风头再做打算。”佟格格对淑岚说。“就算以后要告诉皇上真相,也要等他心情好的时候,缓一缓告诉他。”
淑岚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以佟格格的家世地位,在后宫中可以算得上是一条非常粗的大腿,而自己又是太皇太后亲自指了封为贵人的,自己不说是在后宫有了免死金牌,只要不过分张扬,低调过日子还是没问题的。
而这数月来的亲密相处,让她难以把眼前的那个爱憎分明、明艳活泼的佟格格,和史书上那个令人扼腕的孝懿仁皇后联系在一起。
孝懿仁皇后,历史上当皇后时间最短的皇后——在封后当天,就因病香消玉殒了。而且她虽然生前鞠育康熙子女不少,自己的唯一一个亲生的八公主却在襁褓中夭折了。
她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爱孩子的女子,在痛失亲生骨肉后,自己的生命是如何迅速地枯萎凋零的。
既然已经上了这艘大船,便不是她想下就能下的了。
但她也许可以不必重复原主的悲剧,自己来改变这艘大船的航线。
佟格格自然不知淑岚转瞬间心中转过的一百个念头,但她还是捕捉到了淑岚再次望向自己时,眼中的惶恐惊惧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她所熟悉的坚定的眼神。
看到这样的眼神,佟格格知道淑岚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了。她舒了口气,拍拍淑岚的手:“别怕,以后就算凶险,不是还有我么。”
淑岚活了两世,活的岁月原比眼前这个才出闺阁的格格多了不少。但她见佟格格这样,却还是如同见了避风港湾一般心中一暖。
“你打算怎么避风头?”良久,佟格格问淑岚。
淑岚低头思索,最后终于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装病。”
万寿功德宴后,春溪阁佟格格身边的宫女得封贵人的消息不胫而走。
后宫之人整日无事,旖旎的流言四处纷飞。
“听说是太皇太后亲自抬举的,好大的面子呢,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哪儿啊,我的宫女从汤泉那边当值的小太监那边打听到,那日这宫女慌慌张张从皇上专用的金粹池那跑出来,怕是一朝得幸呢……”
“听说为立后的事,前朝大臣吵个没完,太皇太后在这时候抬举佟格格身边的宫女,莫非是……”
一时间,好奇的、窥探的、看热闹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淑岚和佟格格所居的春溪阁,各宫嫔妃无不借着恭贺受封之喜的名头,或是亲自登门,或是谴宫女太监上门,为的就是嗅出一丝蛛丝马迹来。
而在风口浪尖、这位新封的贵人乌雅氏,却称病不出。
不光她不出门,连带着佟格格也自称为照顾姐妹而闭门不出了。
无数双眼睛盯着春溪阁,春溪阁却愣是半点风声都没露出来。除了盼夏和倚冬两个宫女去领日常所需的东西以外,其他人都在春溪阁的小院里半步也不出。
所有登门送礼的、庆贺的,都在门口碰了个软钉子。
明摆着八个字:礼物留下,人勿进来。
虽说是装病,但淑岚确实是病了。
那日匆匆忙忙从汤泉处一路跑回春溪阁,天已入秋,白日里虽然还是暑热,但夜晚里的秋风凉意也不是闹着玩的。
再加上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当晚回房淑岚就觉得嗓子有些嘶哑。
一宿没睡,又惊又惧中,她倒真病了。
见淑岚真病了,佟格格也真的紧张起来,叫盼夏去随侍的太医那讨了各种五花八门的伤寒汤药来,小小的春溪阁偏殿里天天弥漫着浓郁的药味。
淑岚虽然因为风寒而去了大半嗅觉味觉,但这汤药的苦味倒是丝毫不减,喝了一口,她觉得舌头都麻了。
“不行了,格格,我实在是不能喝了。”淑岚对坐在床前端着药碗,一脸关切的佟格格摆了摆手。
她怕再喝,就真的吐了。
“不喝药怎么会好呢?”佟格格蛾眉微蹙,“怎么倒学起小孩子不吃药,你这病怎么能么能好呢?既然你吃胡太医的药不见好,那今天便试试李太医的……”
淑岚连忙止了,佟格格的心她领了,但这又不是新菜品鉴会,吃药哪有今日吃这家,明日又试那家的道理。
她听盼夏闲话时说过,太医院派系斗争倾轧激烈,平日互相轻视。你说这病是伤寒,我偏要说是风热。
而自己顶着个“新近得宠”的名头,这一病起来,一时间被太医院各大派系盯上,这时便开始各显神通起来。
而她自己知道自己什么毛病,不过是毛孔张开后骤然吹风,一时感冒了罢了,吃了药一周痊愈,不吃药七天痊愈。
不过见佟格格真的着急起来,她只好叫佟格格附耳过来,用沙哑的嗓子说:“不妨事,叫章嬷嬷煮碗热热的姜汤,我喝了蒙着被子睡一觉就好。”
佟格格听了便去忙活弄姜汤的事了,淑岚还隐隐约约听见大公主的声音。
“淑岚姐姐怎么病倒啦?”因怕过了病气给娇弱的小孩子,淑岚这几日都没见大公主。大公主的声音里还带了哭腔。
“没事,宣琬别哭,你淑岚姐姐说她没事,那就一定没事。”然后便是佟格格安抚大公主的声音,淑岚听着她们的声音渐行渐远,在被子中沉沉陷入了深眠。
玄烨这几日没去任何嫔妃宫里,最近衢州收复,各项杂事的收尾工作也未结束。
本是胶着的一战,叛军身居险要,易守难攻,而朝臣中竟有个不起眼名为戴梓的,自请去只身深入敌营说服叛军自降。
玄烨本看他从戎不过三年,又非世家,父亲不过是前朝的一个监军,并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一去竟凭三寸之舌,说服敌军卸甲来降,止干戈于阵前,不费一兵一卒。
他便大喜,召此有才之人进宫来亲见。
这一来一回便是忙碌的几天过去了,虽身处汤泉行宫,倒也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和衣而睡,两耳不闻窗外事。
直到这日终于闲暇,忙昏头的玄烨才想起前几日新封的贵人淑岚,自己还一次都没登门看过。
“病了?”玄烨从书卷中抬头,看着低头跟自己汇报的梁九功,语气颇为不悦。“怎么不来回禀朕?”
“皇上前几日埋首前朝之事,奴才想报,也插不上嘴呀。”梁九功一脸为难。“况且,春溪阁那边也传了消息来,说受了些风寒,不打紧,不必特意回禀皇上,烦扰圣心。”
“罢了,你去太医院传个太医去春溪阁好好看看,风寒也不是小事呢。”玄烨摆摆手让梁九功去传旨,心中思忖,不会是自己酒后荒唐伤着了她,她又受了惊,才一病不起吧?想及此处,心中突然生了些愧疚,便又开口叫住正要出去的梁九功:“你和太医院说,用药贵些不打紧,从朕的帐上支用便是,别叫乌雅贵人延误了病情。”
梁九功领旨去了太医院,留下一句给春溪阁的乌雅贵人看诊的旨,就回御前去了。
这太医院的派系是各有各跟随的主子的,而佟格格进宫时日不久,倒没和任何一派的太医有联系。
而后宫形式瞬息万变,这新宠乌雅贵人前几日还在风口浪尖,这几日称病闭门谢客,皇上也未曾问过一句,渐渐关于她的讨论也平复下去了,话题都去了最近怀孕的马佳庶妃那里。
太医院前几日一窝蜂巴结春溪阁的众太医,如今也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才新封便丢在一边的贵人,说不定皇上以后根本想不起来。春溪阁近日不再来太医院拿药,太医院众人几乎忘了这个病了的贵人的存在。
不过太医院还有一个例外。
那便是没有任何派系、在大殿上被淑岚顺手救了一命的张怀。
“我去吧。”张怀接了旨,在出入记档上登记着日期。
“这人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混不出头……”
“就是,不去红人主子面前奉承,偏要上赶着去医个不得宠的贵人……”
张怀的耳朵发红,努力对身后嘈杂的议论嘲笑置之不理,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议论。左右也混不出头,不如遵从本心,去报了淑岚的恩。想至此处,他便抱着药箱往春溪阁走去。
淑岚喝了姜汤,又蒙着被子睡了个昏天暗地,风寒已经好了个□□成。
又听每日出门暗自打听风声的盼夏说,外面关于她的议论已平,话题一阵风似的开始议论马佳庶妃这一胎是男是女起来,淑岚心也宽了不少,剩下那一两分病气也说散就散了。
这日,她靠在书案前一边剥核桃吃,一边瞧大公主写大字——这几日宣琬没能见她,好不容易见了,硬拉着她显摆自己这几日又学了什么新字。正看着,忽然见门外隐隐约约又有人声喧哗,似乎是不知谁又上门了。
门外的正是奉旨给淑岚医治的张怀。
别人不知深情底里,章嬷嬷是知道的。这几日佟格格叮嘱了她,只管守在门口,谁也不许放进来,她便照做。只是今日不知怎么来了个太医,声称奉旨给乌雅贵人请脉看病。
“我们贵人吩咐了,并无什么不妥,只是身体一向娇弱,才缠绵病榻,吃了之前的药已经好多了,不必再劳动您请脉了,您请回去吧。”章嬷嬷照着淑岚教的话,一句句说给面前的这个太医听,一边心中好笑:身体娇弱?她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怎么没把牙崩着?
谁知这太医却一板一眼地回答:“微臣是封皇上圣旨前来为主子治病,不敢怠慢,还请嬷嬷行个方便。”
章嬷嬷心中又觉好笑,搬出圣旨?你以为你们太医院的那些事,老婆子我不知道吗?当即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绣福寿纹的赏银袋子,掏出两个银角子往张怀手里塞去,一边笑着说:“太医这一路过来辛苦了,我们主子心领了,不好叫你白跑一趟,这点儿心意,太医拿去喝茶吧。”
一般的太医到了这步,大抵就懂了,回去在医案上记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交差了事。
谁知,那张怀不但不接银角子,还目不斜视,一撩衣袍,当场跪了下来。
这一出,连章嬷嬷都没见过,她拿着银角子的手僵在半空中,表情颇有些尴尬:“太医这是做什么?”
那张怀却开口朗声道:“烦请嬷嬷通传一声,让乌雅贵人放微臣进去为她看病诊脉,臣已领皇命,不敢轻易违抗,请乌雅贵人不要讳疾忌医!”
说罢,在春溪阁的大门外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然后便一言不发地跪在那里,定定地望着春溪阁的大门。
章嬷嬷这下倒没了注意,她还真的没见过如此顽固的太医,见张怀目不斜视的样子,颇有些若不放他进门看病,他就跪死在这里的意思。见此情景,她也只好回屋去问主子们的意思。
“那就让他跪一会儿,没人理他,他说不定就回去了。”佟格格这会儿也来了淑岚这边,看淑岚裁了纸教大公主折一种会跳的青蛙,听了章嬷嬷的禀报,头也没抬。
“这……不好吧。”淑岚有些迟疑。这虽入了秋,但太阳升起来还跪着,终究是受罪。这春溪阁中的冰块没断了供应,佟格格尚且时时喊热;那太医虽穿着夏衣,终究还是宽袍大袖,怎么受得了,若是中暑了昏倒在门前倒不好了。
“哎呀,你还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佟格格开始教育淑岚,“文死谏,武死战。这太医也是一样的套路,除了曲意奉承,还有直言谏上以另辟蹊径这一条……只消晾上一会,他见没人搭理他,自然就回去了。”
淑岚听得连连点头。
过了两刻钟,章嬷嬷又进来了。
“怎么,那个太医走了?”佟格格一边问,一边有些得意地瞟淑岚。
“那个太医倒是没走……是他一直跪在那,怪显眼的,倒是隔壁兰毓馆的宫女出来看了三回了……”章嬷嬷回答得犹犹豫豫。
“这……”佟格格和淑岚面面相觑。这太医莫非还真是万中选一不知变通的榆木疙瘩?
若不把他放进来,留他在那点眼,恐怕六宫的话题又要回到淑岚身上了。
佟格格赶紧拿了个锦盒,一把把桌上的一群纸青蛙全扫了进去,淑岚赶紧随便扯了一件斗篷,就往身上一裹,然后做作地一连声地咳嗽,问章嬷嬷:“像吗?”
“像,像。”章嬷嬷点点头。
不像风寒,像得了痨病。
张怀终于被章嬷嬷放了进来,他掸掸衣袍下摆的尘土,无视身边看热闹宫女的窥探的目光,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春溪阁偏殿。
走进偏殿,他先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叩了个头,然后就听见卧榻上的淑岚小小的身子裹在披风里,一阵咳嗽后,才对他抬了抬手,叫他平身。
张怀规规矩矩地摆了诊脉用的锦垫,用搭了一块手帕在淑岚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才把手指搭在上面,细细诊脉。
良久,他收回了手指,表情颇有些犹豫。
“咳咳……我这病,如何呀?”淑岚用手帕轻掩着嘴唇,继续尽职尽责地装病。
“微臣详细诊过,贵人身体安康,无病,微臣告退。”张怀把诊脉的东西收拾回医箱,就打算离去。
“哦?”坐在一边的佟格格尾音上调,眯起了眼睛。“我瞧着贵人连日缠绵病榻,咳嗽不止,说不定只是你医术不精,没诊断出来罢了。”
佟格格认出这个太医是那日功德宴上的太医,他当时把呛食当作了中毒,皇上忘了这茬,她可没忘,此刻提及“医术不精”四个字,便是点他。
果然,那张怀听了这话,收拾医药箱的手僵硬在了当场,片刻后,他却放下手中物什,退了几步,跪了下去。
“微臣愚钝,虽苦心修习医术之道多年,上次佛宴却犯了如此大错,是微臣该死。但乌雅贵人无病,臣却可以确信。”他跪伏在地上,声音却掷地有声。
这话倒让佟格格没词儿了,他这是把自己后路堵死了呀,他对自己之前的错诊倒是全不推卸,完全没办法用这个当作把柄让他闭嘴了。
倒是淑岚有了些兴趣:“那你倒说说,是怎么诊治出来的,为何如此言之凿凿?”
她知道诊脉是有一定误差的,书上得来终觉浅,必须是积年的老医生,摸了上千上万的脉后,才能对各种脉像了然于心。像张怀这样年纪轻轻,又没什么了不起的师门传承的小太医,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
那张怀才抬起脸来回禀:“第一,既然贵人自称风寒,又因怕见风披了披风,为何这偏殿中窗户大开呢。”
淑岚望向大大敞开的窗户,太阳出来了,屋里闷热得紧,她便开了窗户。刚才急急只披了披风在身上,却忘了关窗。
“这……这是我来找乌雅贵人串门,才打开窗户,为的是散散药气。”佟格格赶紧给这个纰漏打了个补丁。
“第二,若说是开窗散了药气,也说得通。但若是乌雅贵人真的身染风寒,咳嗽不止,为何佟格格会来呢?不怕过了病气吗?”张怀继续说道。
“我……我是关怀姐妹,何惧病气?”佟格格不自觉中有些口吃。
张怀这次倒没反驳,只是用目光望向了卧榻上摆着的小几。
佟格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语塞:这小几上摆着几张大公主的字,还摆着一支未干的毛笔。若说自己不惧病气也就罢了,难道还会把娇弱小儿也带到病榻前?
佟格格没辙了,向淑岚投去目光,却见淑岚嘿嘿一笑,并不慌张:“好个伶牙俐齿的太医,放在太医院倒是屈才了,不如去刑部当差吧。不过,你说了这么多,倒没有一句是诊出来的。”
淑岚知道,面对质疑的时候,最好的对策不是解释,而是反击,诘问对方,转守为攻。你既然看破,那我也不跟你解释,只说你是个只知窥探,不言医术的庸医。
谁知那张怀却并不退让,反而语气中更为坚定:“望闻问切,望为首要。除了贵人面色、神态,身周环境也不可不察;微臣所见,不过皮毛。不过贵人要考问微臣医书之理,微臣也可与贵人说上一二。”
“那你说说。”淑岚来了兴趣,也不装咳嗽了,坐正听他还有什么要说。
“咳嗽之症,分为三种。风寒、风热与风燥三种情况。”谈及熟悉的领域,张怀显得神态自在了许多,“而风寒犯肺,咳声音高,痰清白而容易咳出;若是风热犯肺,则痰色重而咳声沉滞;若风燥犯肺,则是痰少而咳声嘶哑。”
轻症咳嗽有这三种,张怀见淑岚神色皆佳,便在心中划去了症瘕积聚等四种内伤咳嗽的情况。
“而贵人无痰,咳声中也无杂音,想来是……装病。”
他这话一出,淑岚和佟格格面面相觑,真是个不怕死的,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居然不懂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不给主子留点面子。
把本该心照不宣之事放在明面上说,在宫中倒是少见。难怪他在太医院受排挤。佟格格也笑了:“你倒直言无讳。”
“微臣家父自小便时时教训微臣:宁从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张怀深深一拜,语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