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陈容芳家一片祥和。
陈容芳在灶间忙碌, 楚志国则负责烧火。
楚枫、楚深在一旁翻花绳儿,现在他们已经不用每晚编草鞋, 在昏黄的煤油灯下, 做着这个年代许多孩子都爱的娱乐活动。
楚枫用小指分别挑起两边的细绳,往上一勾一交叉,便翻出个漂亮的花式儿。忽然, 她和楚深闻到一股猪油的香味,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看去,陈容芳抱起家里黑色的油罐, 用勺子在里面刮了一坨白嫩的猪油进锅。
猪油一进热锅,就被烫化了, 滋滋地散发出一股香味。
楚深说:“妈,你今天怎么舍得放这么多油?”
陈容芳头也不抬:“这几天咱们都很累, 该改善改善伙食。”她眼里满溢上笑意, “咱家穷归穷,不能过得没一点儿奔头。”
她变戏法似地掏出三个圆溜溜的鸡蛋, 在锅边轻轻一敲, 鸡蛋碎开流入碗里, 再搅拌成金黄色的蛋液。
楚枫、楚深一下子就被吸引过来,今天要做鸡蛋吃?怪不得妈肯放这么多油。
楚志国也笑着说:“这是你们妈用粮食去供销社换的,马上秋粮晒干就要发下来,咱家的债也能还清,日子过得没那么紧了。”
陈容芳持家有道, 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 能把一整个家都操持得十分红火。
曾经得罪福团, 也恰恰是因为想要细水长流, 说了句:“队里拨的粮食也要节省,饱一顿饿一顿不如顿顿有,现在哪家都要节省才能细水长流,而且,福团要和我们一直在一起,家里三个孩子,你要一样对待,她们才不会离心。”
没想到,这就成了得罪福团的源头。
香喷喷的炒鸡蛋做好,盛了一个大盘子,人人都能吃,陈容芳又做了两个小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幸福和乐地吃饭。
这个年代的幸福就是这样,这个年代物资匮乏,所有人都得精打细算,才能把日子张罗得火红,才能攒下钱,像年春花家那样平日给个别人铺张的情况,找遍整个生产队也找不出来。
年春花家。
孩子们饿啊,饥肠辘辘的肚里敲锣打鼓,尤其是看着那块香喷喷的猪肉,路都走不动了。
年春花冷着一张脸,将那块让她丢脸的肉摔到菜板上,蔡顺英一脸心疼地捡起来,试探着说:“妈,天气大,这肉也不能放久了,孩子们也都馋,要不今儿就把这块肉给做了吧?”
年春花也不可能真浪费一块肉,拉着张脸,开恩似的说:“行,做吧。”
蔡顺英、李秀琴便将这块肉洗干净,切好,再配上自家自留地里做的菜,锅也烧得滚烫,蔡顺英去抱油罐子,却发现了不对劲。
油罐子怎么这么空、这么轻啊?
她用勺子刮着油罐壁,只刮出来一层薄薄的油,这点油怎么做肉啊?
蔡顺英叫起来:“妈,妈!是不是二嫂把咱家的油都给刮走了啊?”
里头的白佳慧听到这个动静,掀开帘子:“本来承诺我的一碗油,我只舀了小半碗,别什么都赖我头上!自己不知道家里的油都到哪儿去了?”
蔡顺英一脸不忿,李秀琴倒是一脸不自在。
这几天李秀琴做饭多,她倒是知道家里的油是怎么没了的。福团每天都要吃鸡蛋羹,鸡蛋羹得混着猪油蒸,福团吃的饭也是单给她炒的油油饭,用猪油混着米饭这么一炒,再放些豆油和葱花,香味馋得家里其他孩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年头,豆油和猪油都是紧俏货,一瓶豆油一家人恨不能用一年,煮面都舍不得放。
白佳慧在帘子内,不想背这口黑锅,干脆捅破这层窗户纸:“天天做鸡蛋羹、油油饭,谁家的油经得起这个糟蹋?顺英,你气不过没油了是吧,你有胆子就去问妈,别一天到晚欺软怕硬只知道盯着妯娌。”
说完,她便把帘子一关。
蔡顺英怄得不行,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又不敢真去问年春花,家里几个孩子见吃肉的事儿好似出了差错,眼里全都含着泪花儿。
年春花脸上挂不住,连忙给福团出头:“孩子吃点鸡蛋羹和油油饭,你们这些做伯母的都惦着?心怎么这么黑呢!”
李秀琴和蔡顺英都不说话,孩子吃点东西没什么,可要是不知节制地铺张浪费,谁的心里还不犯点嘀咕?家里穷,真不是什么天天吃鸡蛋羹、油油饭的家庭啊。
年春花有些心虚,骂道:“谁家做肉要放这么多油?肥肉一煎不就出油了吗?你们俩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
蔡顺英苦着脸:“妈,这块肉没肥肉啊。”
“没肥肉?”年春花凑近一看,可不是,那块肉全是瘦的,没一点儿肥的,这年头谁家买肉买全瘦肉啊?要肥肉吃了才解腻、才有油。
年春花道:“志业,你咋回事儿?”
楚志业正带着福团玩儿呢,闻言不耐烦道:“妈,你不会要怪我吧?这块肉本来是买给三叔的,我咋知道是自家吃啊,而且我去的时候太晚了,只有别人挑剩下的肉,我要是不买这块,说不定这块肉也被人抢去了,你也不能赖我吧。”
年春花气得给了他一指头:“就你理由多。”
但年春花也不是太生气,楚志业是爱找理由,可是这嘴皮子够利索,将来志业从商不就是靠的这股机灵劲儿吗?
年春花安慰着自己,咬牙吩咐两个儿媳妇:“没油那就多放水,有锅有灶的还做不出一顿肉吃?”
蔡顺英没办法,只能按照年春花说的办法做肉,但是,蔡顺英一是还惦记着被吃空了的油,二是担心自己的儿子们在一旁泪眼花花,有些神思不属,李秀琴也和她差不多。
一个烧火烧得太旺,一个锅铲翻得太慢,锅里的肉就这么焦糊了不少。
气得年春花夺过锅铲,自己来!
“我有你们两个这种儿媳妇,真是死了都闭不上眼睛!两个人做饭都能做成这样,你们的力气是往一处使的吗?”
年春花骂骂咧咧,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一会儿骂人,一会儿骂鸡骂狗。别人家里都和乐美满,就她家天天吵不完的架。
白佳慧在外边用铝锅做饭,听着这种骂声半点不意外。
年春花家一家的劲儿,可不是没往一处使吗?
年春花偏宠福团、小儿子,抠一家人的东西补贴这两位,这种情况下,每房都有意见,哪怕是不敢反抗的蔡顺英也尽力想给自己捞好处,一家人各为各的,你往东来我往西,这一家子还有得闹。
里边儿,肉已经做好。
虽然糊了,也没有油,看起来焦干的,但一股子肉香仍然飘到每个孩子鼻子里。
年春花把肉端到桌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孩子们迫不及待就要动筷,年春花威严地一拍桌子。
“今天有些事儿,必须说开了。”年春花说,“这几天,咱们家里发生了不少事儿,白佳慧呢,更是和咱们分了家,我知道,家里除了她,不少人对我的做法也不太满意。”
年春花威严地扫过蔡顺英,蔡顺英哆嗦着筷子低下头。
年春花从兜里掏出五元钱:“这五元钱,是福团捡回来的。五元钱可以买多少块肉?也就是说,咱们家今天桌上这顿肉,其实都是人家福团的功劳,我们要懂得感恩,不要眼皮子浅到因为福团吃了点鸡蛋羹、油油饭就闹来闹去!”
蔡顺英知道这是在敲打自己,忙道:“妈,我不敢。”
年春花点点头:“你要是敢,也害不到我们,福团的大福气在,你只能害到你自己。我还要说一点,以前为了吃东西这点事儿,家里闹了不少矛盾,今天我就要制定一个规则。”
一个让所有人都不再反抗,懂得敬着福团的规则。只有敬着福团,福团好了,大家才能好,这就是福气。
年春花觉得自己都是为了这个家考虑。
她扫视所有孩子:“你们都想吃肉?”
孩子们全都点头。
年春花说:“是福团让你们吃到了肉,你们该不该谢谢福团?”
孩子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懂,年春花就这么淡淡看着他们,直到大壮试探地对福团道:“福团,谢谢你。”
福团懵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年春花脸上带了点笑意,给大壮挟了块肉:“来,大壮,吃肉。”
有大壮的例子在,其余孩子们大概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男孩儿们都比较皮,加上和福团关系比较好,很快忽视了心里那点子不对劲儿,笑嘻嘻地说:“福团,谢谢你!”
也都有了肉吃。
福团看见哥哥们都高高兴兴地吃肉,也忍不住咯吱咯吱的笑。虽然让哥哥姐姐们给自己说谢谢有些不好意思,但……奶奶真好,福团在这个家里感受不到一点排外,她心里暖暖的。
只剩下蔡顺英的二妮,李秀琴的四妮。
在这种家庭,女孩儿要更加早熟、更加敏感。四妮在李秀琴拼命使眼色下,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福团,分到了一块小小的肉,她吃到嘴里,却没想象中香。
二妮则生出一种难堪,就像要讨好福团才能吃东西一样,她小声说:“我牙痛,今天不想吃肉。”
年春花便撇撇嘴,说二妮没福。其余大人因为辈分关系,不用朝福团说谢谢,但年春花格外敲打他们,都要记得福团的大福气,要对福团格外的好。
楚志平捧着碗里的肉,有些食不知味。
一家人都在吃肉,可是佳慧、三妮却……楚志平孤零零坐着,两个儿子是猫嫌狗憎的年纪,根本不知道体贴,却对福团大献殷勤,仿佛根本忘了自己还有个妈、还有个妹妹。
楚志平有种自己的家庭碎了的感觉。
他顾不上吃肉,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一出去就和白佳慧碰了个正着,他局促地搓搓手:“佳慧,进来吃肉吧,三妮今年都没吃过几次肉。”
白佳慧平静道:“我不吃,三妮也不吃。”
楚志平哀求说:“你是个大人,你可以倔,可三妮呢?三妮还要长身体。”
“爸爸,我不吃。”楚梨从白佳慧身后探出一个头,“我不想在每次吃饭前都要说福团,谢谢你。妈妈给我做了鸡蛋羹,有妈妈在,我不会饿。”
楚志平一看,白佳慧的铝锅中有一碗蒸着的鸡蛋羹,白佳慧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人,但她知道楚梨看见别人吃这么久的鸡蛋羹,自己一个都捞不到,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没有比较心理?
她便给楚梨做了鸡蛋羹,给她解解馋。
楚志平看着那碗黄色的鸡蛋羹,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
他的孩子楚梨在生病的时候都吃不到的鸡蛋羹,分家后反而吃到了,这对楚志平来说是天大的讽刺。他每天辛辛苦苦干活儿,到底是为什么啊?
楚志平哆嗦着唇,心里催生出莫大的惶恐:“佳慧,三妮,我错了,你们回来吧……”
白佳慧无动于衷,和楚志平夫妻这么多年,她太了解楚志平是什么性子。他可以承认他错,但绝对不会真的改,因为改了,他就要背上不孝的名声。
白佳慧也不想让楚梨觉得是自己这个做妈妈的太狠心,有些事儿得让孩子知道。
她便问楚志平:“你说你错了,那以后福团吃一碗鸡蛋羹,三妮也能吃一碗鸡蛋羹吗?”
楚志平手指一颤,嘴唇翕动:“……”
怎么可能呢?妈是不会愿意的。鸡蛋羹是鸡蛋加油做出来的美食,无论是鸡蛋还是油都很精贵,妈看得很紧。
楚梨眼里流露出失望,她并不嘴馋,不需要每天吃鸡蛋羹,可看到爸爸这样,她仍然止不住的伤心失望。
白佳慧更是露出讽刺的笑,楚志平心里也不好过,眼神闪躲着:“佳慧,你换个要求。”
“行,你能让以后楚梨吃家里的肉前,不要毕恭毕敬地先说谢谢福团,再被准许吃肉吗?”
楚志平也做不到,妈今天就是要给家里立威,让以后家里没人再敢说福团天天吃鸡蛋羹、油油饭的事情。
见他这副模样,白佳慧呸道:“什么都做不到,你还口口声声为了三妮好?妈不是让你先专心做福团的二伯,以后享福吗?你去享福吧,和我们娘儿俩挨着别苦了你。”
楚志平还想说什么,可里边的年春花已经开始大骂,叫他回去。
楚志平便只能灰溜溜地滚回去。
白佳慧和楚妮端着炒好的菜、鸡蛋羹以及米饭进屋,年春花本来要奚落她们没得肉吃,一看那碗香喷喷的鸡蛋羹就变了脸色。
这、这俩没福的还真敢吃鸡蛋羹啊?
她还以为按照白佳慧的性格,分家后她会恨不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只能看她家吃香喝辣的呢?
年春花不高兴地说了句:“吃这么好,小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白佳慧现在也不是吃素的:“总比你连油都吃完了要好。”
年春花:……
她拼命给楚志平使眼色,想让楚志平教训教训这个儿媳妇,可惜楚志平就跟瞎了一样,一味缩着头,谁的忙也不帮。
年春花便道:“也不过是碗鸡蛋羹,又不是肉。”
“我又不拿肉去贿赂别人,当然没肉吃。”白佳慧怼道,不等年春花气得要发疯,桌上的大壮吃完自己碗里那三块肉,把整个碗都舔干净,一瞧,发现楚梨居然有这么大一碗鸡蛋羹。
大壮这个熊孩子,一下就来了气,挥着小拳头:“三妮,这碗鸡蛋羹你一个人吃?”
楚梨说:“我和我妈妈一起吃。”
大壮又有点小震惊,大壮一直所见的就是福团吃鸡蛋羹,什么时候见过家里的妹妹们也有鸡蛋羹吃?就连他妈妈,不也只有坐月子时才有一碗红糖鸡蛋吃?
看见楚梨和白佳慧两人分享这么大一碗鸡蛋羹,大壮心里凌乱,不信邪地问:“你、你就这么吃呀,你不先谢谢福团才能吃到好东西?”
楚梨摇头:“我为什么要谢谢福团?我妈妈也在做活赚工分,我吃的是我妈妈的,以后长大了我也要养我妈妈,我该谢我妈妈,不该谢福团。”
大壮这个狗脑袋一听还真的有点道理。
他一琢磨:“不对啊,那我吃的肉其实也是因为我爸妈在赚工分?我爸妈上工这么久,不可能买不回来一块肉,可我怎么还是要谢谢福团呢。”
大壮扭头看着蔡顺英,天真地说:“妈,要不咱们也分家吧?你带爸一起分家,这样我也有鸡蛋羹吃了,还不用说谢谢。”
年春花气得都快晕倒了,要不是大壮一直就这么虎这么憨,她都要以为大壮是特意来讽刺她了。
她叫大壮他们说谢谢福团,不也是为了家里的大福气?
年春花脸上青青红红的,觉得丢了脸面,放下筷子一耳刮就给大壮扇去。
“我打死你这个撺掇家里分家的蠢货!”
蔡顺英连忙去拦,一时间,蔡顺英的哭声、年春花的骂声夹杂在一起,大壮皮得很,见奶奶还要打自己,这儿躲一下那儿躲一下,脚后跟拖泥带水的,不小心砸碎了家里一个大海碗!
家里又损失财产了,一个大海碗可不便宜啊。
年春花心疼死了,她真不明白,怎么福气都进了自家门儿,自家怎么还三天两头地往外掏钱呢?
乡下人家住得都近,年春花家的吵闹声、哭声自然也传到其他队员的耳朵里。
天天听着她家吵架、打人的,日子久了谁不烦?
赵二叔抽着旱烟:“春花儿家怎么天天闹,闹得鸡犬不宁,日子过得不是一个和美吗?她们在闹啥啊?”
他老婆纳着鞋底子:“好像是碗被砸碎了?”
赵二叔在桌上敲敲烟袋:“家和就能万事兴,家不和,就万事不顺。我怕她再这么仗着辈分欺儿霸媳的,碎的不只是一个碗。”
他老婆不是爱说话的性子,闻言点点头。
家和万事兴这话,在赵二叔老婆看来,是有道理的。家庭和睦的话,全家人就会往一个方向使劲儿,为了彼此拼命地干活,自然就兴起来。家不和,天天打打闹闹勾心斗角的,哪儿还有心情去做事儿啊?不败家就算好了。
吵闹声渐熄,月亮的清姿渐渐沉默在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火红的太阳霸道地散发光辉,宣告接替夜晚,迎来光明。
清晨,叶片上还沾着露珠。
勤劳的队员们就来到地头,趁大太阳出来前多做会儿事。今天,大家主要的活儿是清一遍地里的穗儿,力气大的队员则去翻地,让土壤变得更加适合耕种。
队里一些小孩子们也跑来捡穗儿,楚枫楚深也在这儿,两人都很是卖力。
年春花家的孩子们也跑来了,大壮是最皮的那个,他像只花蝴蝶一样穿行在地里,在各个婶儿、叔面前学嘴学舌,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见到大家笑了,大壮更开心。
大壮眼珠子一转,学着昨晚上年春花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说:“今天,我要给我们家里制定一个规则!”
他两根手指头把眼睛往下扯,形成年春花那般吊着的三角眼,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纷纷说:“这学的谁啊?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楚深看了眼,说:“学的年……奶奶。”
楚深现在虽然有时也会冲动,但不再是之前那样什么都不懂,做事全凭孤勇的性子。
两家无论撕成什么样子,在明面上,亲戚关系是实打实的。他要是直呼年春花的名字,别人会说他不对,但他要是做足周全的礼数,年春花再胡搅蛮缠,不对的就是年春花。
这就是乡下的规则。
人在足够强大可以无视规则前,合理适应、利用这种规则,才能让自己和家人活得更好。
清晨的阳光下,楚深的肌肤泛着全然的蜜色,五官初具未来的俊美。楚枫肤色浅得多,看起来也更柔美精致,只有楚深才知道,妹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是坚定的灵魂。
大壮怪模怪样地学着年春花的声音,压低嗓音学着年春花不可一世的神气:“是福团让你们吃到了肉,你们该不该谢谢福团?”
说着,他又换了个方向,点头哈腰地说:“福团,谢谢你。”
然后再学着年春花的样子,在空气中挟了块“肉”过来:“来,大壮,吃肉。”
队员们全被大壮逗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几个婶儿笑出了眼泪。但笑着笑着,她们就发现不对了。
吃肉?
昨晚上吃肉的不就是年春花家吗?怎么大壮学得,他要吃块肉还得先给福团说谢谢才能吃?这过的叫啥生活呀?
队员们有些笑不出来了,大壮毫无所觉,他特别粗心,想不到那么深远。
但其实,从大壮一直记着这个事儿来说,吃肉前还得先感谢福团才有得吃这个事情,也在大壮心里留下了痕迹。只是这时的他尚且不知道这意味这什么。
随着大壮学着家里的弟弟妹妹们陆续说:“福团,谢谢你。”
再到二妮楚朵那句:“我今天牙痛,不想吃肉。”
一些心肠软的大婶们彻底笑不出来,皱着眉头,脸上笑和难过夹杂着,为难地不知道怎么提醒眼前没心没肺的孩子。
大壮双手叉腰:“你们怎么回事儿?怎么都不笑了?”
楚枫敛眸,她觉得眼前这副场景很有种黑色幽默的感觉。
楚枫没想到年春花能做得这么过分。
但仔细想来,最近年春花因为封建迷信天天挨批评,因为仙女事件更是丢脸丢到了整个生产队,加上浪费了钱粮买肉……估计年春花家里有人有意见,她为了弹压住那些意见,继续光明正大偏宠福团,便选了这个法子。
宋二婶实在忍不住,小声说:“大壮,你奶奶叫你们吃肉前都必须给福团说谢谢,才能有肉吃?如果不说,就没得吃吗?”
“对啊!”大壮理直气壮地说,“要不我说二妮傻呢?好不容易吃一次肉她居然说牙痛不想吃,要是我,我哪怕不嚼,直接就给咽了!”说着,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宋二婶:……
挺好的,心大不容易伤心。
大壮觉得这群人可没意思了,都不带笑的。大壮蹦蹦跳跳继续去找其他人学昨晚发生的事,于是,年春花叫每个孩子吃肉前都必须诚恳、声情并茂地说:“福团,谢谢你”的事儿跟长了脚一样飞遍第九生产队。
所有人都没想到还有这个操作。
哪怕是队里最偏心的人,也不禁咋舌,暗自想着这年春花还真是个人物,这心居然比自己还凶,真他娘的是个天才,还有这种操作。自己再怎么样,也没让不受宠的孩子给受宠的孩子道谢后才能吃饭啊。
这年春花,也太奇葩了吧。
宋二婶、方婶等人聚在一起,谈起年春花时,都掩不住脸上的鄙夷。
方婶儿紧紧蹙着眉头:“这春花儿真是越来越不知分寸了,怪不得容芳、佳慧都过不了她的日子。你们说说,大壮他们的爹妈没赚工分吗?怎么大壮他们吃点东西,还得给福团说谢谢你呢?”
花婶儿弯腰捡穗儿:“年春花那个人现在做什么我都不觉得稀奇,要我说,也是大壮他们的爹妈自己立不起来,自己都不保护自己的孩子,能怪谁?”
说着,花婶儿瞧了眼楚枫、楚深的方向,小声说:“之前容芳、志国他们虽然分了家,但也对年春花毕恭毕敬的,小枫小深这俩孩子被欺负得多可怜啊,那时候都不敢和人对视。自从容芳性子泼起来、志国也明白后,你们看看两个孩子变化多大。”
她摇摇头:“年春花真是作孽,也不知道她要把她的孙子孙女祸害成什么样子。”
要是孩子在家就畏畏缩缩,吃饭前都得朝另一个孩子说谢谢,天长日久的,这个孩子就没有自尊心了。没自尊心的孩子也不会有羞耻心,到时候很容易走上邪路。
大家都摇头,虽然觉得年春花的孙子孙女可怜,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她们最多提醒一两句,插不了更多的手,只能空叹息。
于是,年春花一家就发现了不对。
李秀琴和蔡顺英挨着上工,不时就有和她们相熟的年轻媳妇儿过来,一脸古怪地说:“秀琴、顺英,你们的孩子在吃肉前还得给福团说谢谢啊?”
望着小媳妇儿那好奇又不敢相信的目光,李秀琴和蔡顺英脸一红,手都不知道放哪儿。
见她们俩没承认,小媳妇儿误以为这是假的,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爹妈?自己累死累活,结果自己孩子吃个东西都要朝福团说谢谢,哪个大傻子会做这种事儿?”
大傻子……
李秀琴和蔡顺英两人脸都要红得滴血了,李秀琴支支吾吾说:“也不是这个理……福团确实……捡了五元钱。”
小媳妇儿倒是没有捡到钱就必须上交的进步观念,她一咋舌,原来大家传的都是真的啊?这俩还真是大傻子?
小媳妇儿一下倒退几步,担心自己被她俩的傻气传染了:“这次她捡了五元钱,吃肉的时候就得对她说谢谢,以前她没捡到钱的时候,吃鸡蛋有没有朝你们孩子说谢谢?”
李秀琴和蔡顺英说不出话来,这,当然是没有的。
李秀琴硬着头皮找补:“这不是福团有福……”
小媳妇儿惊讶地捂住嘴,原来大家说的都是真的,年春花一家的脑壳都像是被福气浸泡傻了一样。奶奶不像是奶奶,爹妈不像是爹妈的。她害怕和大傻子说话会传染,赶紧闭上嘴走了。
剩下李秀琴和蔡顺英低头在原地,她们心里也堵,但是一个告诉自己,好处都是四房的,福团也是四房的。另一个则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家里的男孩儿没事就行了,妈再过分,也不会亏待男孩儿……
就在这样的心思下,她们都默认了年春花的统治。
今天这股风也吹到了男队员那边。
楚志平等几个兄弟坐在地边,正等着分配下来去哪儿翻地,一个旱烟锅便敲到楚志平脑壳上。
兄弟几人回过头去,是赵二叔、张大爷几人。
楚志平揉揉头发:“二叔,咋啦?”
赵二叔这么慈祥一个人,现在看这几个小辈也没了一点慈和,他深深抽了口旱烟:“你们几个在吃饭前,是不是也得和福团说谢谢啊?”
楚志平几兄弟一下就不自在起来,楚志平说:“怎会?我们是福团叔伯,咋可能给一个孩子说谢谢?”
张大爷冷冷嗤笑一声,摇着头,迈开脚步就走了,不看这几个废物。
楚志平从这种轻蔑的神色中回过味儿来,赵二叔他们是不是说的孩子们吃肉前得给福团说谢谢的事儿?几个大男人听妈的话听惯了,本来都不觉得有啥,可现在看其他人的神色?
好像……别人挺瞧不上他们的?
赵二叔摇摇头,最后说一句:“那牛都知道对自己生的小牛好,你们倒真行!”
真是白长了这么大的体格,一家子的猪脑袋。不对,听之前队长科普说,猪的脑袋其实挺聪明的,这几个估计比不上猪脑。
他格外看着楚志平,这楚志平还要更蠢一些。老婆没了,女儿没了,给人专心当二伯去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楚志业吊儿郎当说:“二叔,你不懂的事儿就别开口,妈这样做叫做那啥,叫军事化管理一家子,先统一家里人的思想,慢慢的,咱家的劲儿就会朝一处使,就会越来越好了。”
赵二叔咋舌,惊讶于这不同寻常的脑回路:“也行,我就等着看你家会不会越来越好。”
真是满壶水不响,半壶水响叮当,就楚志业这模样,还真不如彻头彻尾的傻。
楚志业翘着脚,也不怕别人的奚落,他那福气闺女都给他说了,这马上,就要到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