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 檐下滴着冷浸浸的露水,大地染上淡淡烟雾般的颜色, 不再是金秋时节的热烈金浪, 像是水墨画中的清烟迷雨。
这年代的乡下,最为贫瘠,却也最为富饶。贫瘠在家家户户肚里没有几两油水, 富饶在于青山绿水、十里人家,空气和美景都是上乘。
但是,如果给乡下人一个选择, 她们大部分都会选择用绿水青山换金山银山,因为实在是穷怕了。只有摆脱贫穷的桎梏, 她们才能追求景色、追求洗涤心灵。
年春花家的屋子修得不错,这么一大家子人住着, 主要的屋子顶是瓦片, 遮风挡雨,另外的柴房、灶房顶则是茅草。用瓦片和茅草混搭, 纯属是为了节约。
就这样的条件, 已经是第九生产队顶好的条件, 多的是人屋顶连片瓦都没有。
这种条件的屋子不大抵御冷风,楚朵——也就是二妮却被年春花吼了出来,年春花在别人那里受了气,一进家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吓得楚朵更加畏缩怯懦。
楚朵贴着门站:“奶奶。”她赶紧去给年春花倒热茶,勤快到脚不沾地, 生怕再度被骂没有眼色。
年春花现在鼻腔一股粪臭味道, 怎么可能喝茶?
她一把掀开楚朵, 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你现在生火,烧些热水,一会儿把我和福团换下来的衣服给洗了,一定要洗干净啊。”
那些衣服上都沾着粪水,年春花可不想动手,儿媳妇们现在又不在,她就安排孙女楚朵来干这个脏活儿。
楚朵不敢反抗,点了点头,搓了搓冰凉的手去灶下生火。
这一幕刚好被大壮看到。
大壮,也就是楚朵亲哥从外面像泥鳅般的滑进来,皮得一身全是泥,他跟个哨子似的叫嚷开:“奶,你咋跟个偏心眼子似的,咋又让妹妹做这些活儿!”
自从上次楚枫给大壮说过关于楚朵的事儿,大壮在家里就多关照了几分楚朵,这不关照则已,一关照则一发不可收拾。
大壮发现,自己的亲妹妹楚朵确实很可怜,比福团可怜多了。
奶奶平时念叨着女孩儿没用,但活儿可叫女孩儿做得多,她现在没法叫楚梨做,又偏心四房,每天念叨着福团有福,最后活儿都让楚朵干了,就这,吃东西时楚朵还得对福团说谢谢呢。
大壮现在人小,正是英雄侠气爆棚的时候,加上他和楚朵是亲兄妹,两人长得更为相似一些,大壮真的生出保护妹妹的心思。
大壮雄赳赳气昂昂走到楚朵身边,把楚朵手里的柴扔进去,夸张地对地上那摊脏衣服做了个要吐的表情。
年春花气不打一处来:“不让她做让谁做?奶奶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们,家里所有的活儿都该让我做不成?”
这一招,叫亲情攻击、道德绑架。
要是楚志平、楚志茂等人听到,一定两眼泪汪汪,恨不得把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
但大壮皮得不行,所谓童言无忌、心直口快:“朵妹又不是没帮家里干活儿。但这团沾着粪水的衣服确实不该她洗啊,她今天门都没出,这衣服不是福团在外面惹了别家的大白猪,被拱成这样的吗?”
大壮说到这里一脸向往:“和猪玩儿一定很有趣,福团妹妹也不带我一个!”
他冒着一种天真的傻气说:“谁玩儿的,谁负责洗衣服啊,之前我去外面滚了一身泥回来,奶奶你不也叫我自己滚的泥自己收拾吗?咋到了福团这儿,又不一样了呢?”
年春花:……
年春花差点被这个活宝给气死,被猪淋了一身粪他觉得好玩儿?福团那是被陷害了!
一身的粪,臭死了,好玩个屁!
而且,年春花咋可能让福团洗衣服,福团那可是有大福气在身,年春花眯了眼:“福团那是什么福气,她楚朵是什么福气,贵命和贱命也能比?”
大壮几乎都能背出年春花的台词,翻了个白眼,奶还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在说她脑子被福气熏坏了吧。
现在外面人人都说他奶是个傻子,脑子是坏的,这个家早晚要散。也就是大壮被蔡顺英提点过不许在年春花面前说这些话,否则他高低告诉年春花。
大壮哼一声,抓起楚朵的手,朝年春花比了一个鬼脸:“福团再有福,现在不也和我们一个屋吃饭嘛,没见她比我们多长一个眼睛出来,我看她也没多贵,她这么贵咋不去□□吃饭呢?反正这个衣服,不该朵妹洗!”
他拉着楚朵的手,脚底抹油般跑了出去。
徒留年春花想追又追不上,在原地气了一会儿,又实在忍不了身上恶臭的味道,没了楚朵使唤,她就使唤上了楚学文、楚学武两兄弟。
楚学文和楚学武是白佳慧的儿子,楚梨的哥哥。
和大壮不一样,楚学文、楚学武不喜欢自己的亲妹妹,他们觉得福团漂亮多了。而且,自己妈妈带着楚梨分家,楚学文和楚学武不知怎的,就觉得这个事情丢脸。【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楚学文和楚学武非常关心福团的安危,在福团门口翘首以待,生怕福团伤着碰着了,甚至两兄弟为了谁多和福团说一句话,还能打起来,是宠福团的主力军之一。
现在,年春花没多的人使唤,便叫这两兄弟:“快烧好热水,一会儿我和福团还要洗头、洗澡,你们烧好热水后把衣服洗了。”
楚学文、楚学武:……
他们盯着那堆满是粪水的衣服,想着在大冷天搓衣服有多难受,没有立即答应,甚至想说去把楚朵叫回来。
但是,大壮牵着楚朵跑得比兔子还快,楚学文楚学武哥俩没办法,只能抱着对福团妹妹的喜欢,捏着鼻子答应下来:“好!”
大冷天用手洗衣服不是个好活儿,基本都是从热水洗到冷水,洗到后来两只手红得就像地里的红萝卜。
楚学文和楚学武哥俩卖力地洗着,洗得身上都沾了不少的粪水,不复之前的干净。
楚梨刚好要出门,一眼便看到两个哥哥卖力洗衣服。
她什么也没说,正要越过去,楚学文实在累狠了,手指僵得非常痛,开口说:“三妮,来帮我们拧一拧。”
楚梨摇摇头:“还是不了,我和人约好了时间,下次有时间帮你们吧。”她轻轻说了这么句话,也不冷声得罪楚学文、楚学武,轻巧地往外走去。
楚学文楚学武没想到她会拒绝,相互看了看,愣在原地。
两人都没想到会被三妮拒绝。
三妮之前对他们多好啊,现在咋心也野了起来呢?
冷风呼啸中,楚梨仍然记得,最开始妈妈没和奶奶分家的时候,妈妈有一次和奶奶吵架,妈妈说:“为什么福团天天吃鸡蛋,家里的鸡蛋得拿来给孩子上学啊,哪怕要给孩子们加强营养,也该让孩子们都吃。”
妈妈竭力压抑着愤怒:“上次还有上上次,三妮和二妮病了,想吃鸡蛋,妈你反而骂了她们一顿,都是咱家的孩子,差别怎么这么大。”
当时奶奶轻蔑的回复:福团有福,凭二妮三妮的福气根本不配吃鸡蛋。
楚梨偷偷听到了这个争吵,她不是嘴馋的性子,应该说年春花家的女孩儿都不敢嘴馋,但听到这话后,还是忍不住泪意涟涟。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自己再怎么习惯委屈自己,可那颗心还是会感到痛、感到委屈。
楚学文和楚学武也听到了,结果,楚梨不过是出去捡了柴火回来的功夫,就听到楚学文、楚学武两兄弟在那说悄悄话。
“奶奶喜欢福团,不喜欢二妮三妮。”楚学文说。
楚学武接话:“我也更喜欢福团,福团多好看啊,白嫩圆润,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比三妮好多了,三妮就像一个枣子核一样。”
楚学文急了:“你也更喜欢福团?我也……你不会和我抢福团妹妹吧,福团妹妹第一次来咱家,是我最先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先说话又怎么了?我第一个给福团倒水嘻嘻嘻。”
当时楚梨听着两位哥哥争抢福团,很难用言语描述自己的心情。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的衣服,看了看自己常年累月烧火,熏得有些烟黄的脸蛋,她当然没福团好看,也没福团那些红红紫紫的漂亮衣服。
所以,她就被哥哥们视为不如福团的那档。
他们或许是对的,她楚梨确实不如福团长得可爱,但是,楚梨能够坚信,如果哪天来了一个更加优秀的哥哥,她楚梨还是会视楚学文、楚学武是自己最亲近的亲哥哥。
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可没想到……在后来的日子里,哥哥们为了福团争风吃醋,楚梨和家里其他女孩儿们包揽家里的活计,福团是团宠,她们呢?添头都算不上,一次次被年春花折辱,只是作为衬托福团受宠的工具人而已。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楚梨深吸一口气,步子轻快跑出去找楚枫和楚深,比起楚学文楚学武,楚枫楚深更像她的哥哥姐姐,带着她摘穿心莲,和她一起玩儿,她们有共同的秘密,相似的喜好,
至于楚学文楚学武,他们宠福团是他们的自由,就让他们自己动手宠吧,可别打着别人帮他们洗粪水衣服的盘算。
楚梨跑没影儿了。
楚学文楚学武苦哈哈地洗衣服,还得听着年春花不时的敲打声:“别给我偷懒,别给我学大壮和二妮那个丫头片子啊!你俩记住了,福团有福气,你们对福团好,有你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快点洗!”
队里,队员们热热闹闹聚在一起,空气里全是炒菜的香味。
楚枫拿着一个毽子,静静坐在凳子上,楚深倒是急得团团转:“怎么楚梨还不过来?不是说好一起踢毽子吗?”
他垮了脸:“她不会被年……被奶奶绊住手脚了吧?”
楚枫安静地坐着,见楚深转得跟个陀螺似的,才笑了笑:“哥哥,你想什么呢?奶奶刚才扶福团起来,身上沾了很多脏东西,她肯定忙着洗干净自己和福团,不会有时间找楚梨的麻烦。”
楚深听了,放下心来,他在平时恨不得老成得像个小大人,可在妹妹楚枫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急切起来。
楚深也不好意思再转了,和楚枫并排坐在条凳上,他压低声音:“福团刚才,也算恶有恶报。我还以为她那什么福气真就这么诡异,可以随意害别人。”
楚枫同样压低声音,声音徐徐的、不急不忙:“我们只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就行了,平时离福团远一点,如果福团来惹我们,我们不要轻纵了她,如果福团展现福气时没拉着其他人垫背,我们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人活在世,就要有这样的度,不委屈自己、不贬低他人,才能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楚深眉目飞扬:“我知道妹妹的意思。”
兄妹俩正说着话,就见远处跑来几个小孩儿,最右边上那个清秀的小女孩儿是楚梨,最左边的泥人看起来则像是大壮,至于中间那位,则是楚朵。
乡下条件都不好,除开福团外,大家穿得都不好,但楚朵实在是穿得太差。
楚朵穿着不知道几手的衣服,这年头做衣服要用布票,年春花平时抠抠索索、舍不得布票,今年福团一去,她就把布票翻出来,给福团做新衣裳。
而楚朵呢?穿的都是亲戚家的女孩儿不要了的旧衣裳。起初蔡顺英还气不过,会替楚朵说话,可后来,也许是蔡顺英也被压榨得太厉害,她的心彻底荒芜下去,唯一的绿色就给了自己儿子和丈夫,甚至会怪楚朵哭哭啼啼让她丢脸。
她也不会把这些衣裳改得适合楚朵的尺寸,就让她这么穿着。
楚枫认出楚朵,没有露出一点同情或者悲悯的神色,神色自若地迎上去:“楚梨、楚朵、大壮,你们三个怎么一起来了?”
她自然而然亲亲热热地把毽子递给楚朵,又牵了牵楚梨的手。
楚朵捏着这个有大公鸡尾巴毛的、漂亮的毽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其实不会踢毽子。
但是,楚枫这样的举动,让楚朵感觉到这个团体并不排斥自己,没人拿自己当空气,一颗心悄悄定了定。
楚枫冲她温柔地微笑,今天怯懦的楚朵,何尝不是过去怯懦的楚梨、楚枫、楚深呢?
人的性格是先天加后天养成的,但是,年春花家那个动辄夸赞别人的福气、打压别的孩子没福的家风,就会害得小孩子越变越胆小。
楚梨则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碰见楚朵和大壮,就和他们一块儿过来了。”
大壮得意的一叉手:“要不是我带朵妹跑出来,朵妹现在还在家里洗带粪的衣服呢。”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楚朵忧郁的眼神便微微黯淡下去,她捏了捏毽子,有些不舍,却还是道:“我、我还是回去吧,我怕奶奶骂我。”
楚朵没有安全感。
她有些想走,楚枫则拉住她,笑着说:“她今天看见福团被淋了粪,自己身上也沾了点儿,现在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你要是现在回去,会撞在她的气头上。”
楚朵有些局促,她的手冰冰凉凉,楚枫的手温暖、常年割猪草让楚枫的手上有细细的薄茧,摸着很舒服。
楚梨也跟着帮腔点头:“就是,她那个性格,哪天不骂咱们了?咱们玩儿高兴了再回去。”
本来就是,今天孩子们都在玩儿,福团更是一早就出来玩儿玻璃珠子,凭什么让楚朵一个人在家?
大壮也连忙搭话:“朵妹,你别怕,是哥哥带你出来玩儿的,到时候奶奶和妈要说什么,哥替你担着。”大壮皮得跟个猴儿一样,压根不怕年春花和蔡顺英。
楚朵有些犹豫,她就像一只小小的蚌,经历了太多风霜雪雨的侵袭,轻易不敢张开壳子。
壳子里的肉太软,她生怕再度受到伤害。
但是,再谨慎、再害怕也还是个孩子,楚枫从楚朵手里拿过毽子,在脚尖上一踢,毽子在空中一跃,就像轻盈的鸟儿飞上枝头,毽子上色彩斑斓的毛也在空中时散开,七彩嫣然,美不胜收,毽子踢到楚深那边,楚深再接力,将毽子踢给楚朵。
楚朵看着飞来的毽子,有些害怕,又被吸引了眼神。
楚深说:“朵妹,别怕,踢给谁都行。”
楚朵非常紧张,她无声捏紧拳,深吸一口气,不想把毽子踢砸了——楚朵没怎么接受别人的好意,所以,她很珍惜。
啪嗒一声,天不遂人愿,没踢过毽子的楚朵不小心踢错了,毽子像闪了翅膀的飞鸟,萎靡地掉落在地。
“对不起,我——”
楚枫笑吟吟地将毽子捡起来:“最开始我学踢毽子的时候,压根碰不到毽子,没事儿,我们再来。”楚梨也鼓励她:“我最开始踢毽子时,太过用力,一下把毽子踢到房顶上了。”
大家都忍俊不禁起来。
蓝天碧影,冷风白云,几个小孩儿就在树边,在烟火喧闹的旁边,听着不远处队员们热热闹闹叫传菜、叫帮忙的声音,听着风从树林里来,挽着纱一般拂在每个人的脸上,乡野闲趣和烟火人家,体现在每个人的吆喝上、每张笑脸上。
几只小黄狗夹着尾巴穿梭在人群中,找一些吃的。
游戏能增进小孩子的感情,楚朵身上微微出汗,手也没有起初那么冰凉。但她做的家务活儿虽多,但家务活这种东西,做过的都知道,并不会提升体力,只会让腰背酸痛。
楚朵的体力并不算太好,踢了几圈后就歇下来,坐在条凳上气喘吁吁。
不多会儿,楚枫也来了,她见楚朵仰天看着天上的白云,坐在她旁边,轻轻地问:“你在看什么?”
楚朵下意识回答:“我在看天上的云,以前我难受的时候,我就在心里默默想,把忧愁写送给云,云散了,忧愁也就散了。我很少出门,但是,我总能看到很多云。”
楚枫心里一动,她记得曾经楚朵的经历是失足落水,记忆里的楚朵也总是一副胆小、死气沉沉、畏缩的模样,但现在时间还没发展到那么远,楚朵的身上只有清透的忧郁。
哪儿能不忧郁呢?世人总说女孩儿多思多敏感,可是,楚朵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加上被年春花耳提面命着自己没有福气,自己是贱命,每日都被打压着,哪怕是鲁智深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也会变得忧郁敏感。
楚枫有些担心楚朵是抑郁前兆,但幸好,她现在从楚朵眼里看到的只有浅浅的忧郁,没有蒙上灰暗的死志。
楚朵没上过学,念的话已经有了些诗人的感觉,这也是楚朵的天赋。
楚枫静静听楚朵说话,楚朵说着说着,反应过来,充满歉意且卑微地说:“我说的话有些奇怪,我……”
楚枫眼眸明亮,清和如月又带着坚定:“不奇怪,我觉得你说的话很好,就像诗歌一样。至于那些有可能说你奇怪的人?我听学校的老师说了一句,夏虫不语于冰,我觉得老师说得很对。”
楚朵眼睛微微一亮:“你不觉得我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楚梨还有我哥哥经常去学校偷听老师讲课,写诗可是需要天赋的,你要是上了学,语文老师肯定非常喜欢你。”
楚朵下意识露出憧憬的目光,却又觉得那是遥远的事情,她红着脸:“你能喜欢我,就已经是我最高兴的事情。”
谢谢你的石榴,她在心里说。
楚朵想到那天她被塞了个畸形小地瓜的时候,她捧着畸形的小地瓜,被蔡顺英骂着发泄情绪,那时她根本看不到前路,是楚枫和楚深的石榴,让她在之后无数次委屈中能抱着一点点光撑下来。
人言,勿以善小而不为便是如此。
楚朵贫穷、瘦弱、被重男轻女,一般来说这样的女孩儿还能做梦,梦想以后考得远远的,可年春花口口声声她们没福,倒是把最后一点光也给抹除。幸好,楚枫楚深又递了新的光进来。
一颗石榴就有这么大的威力,楚深就像炽热的太阳,楚枫则像柔和的月亮,再加上楚梨、大壮,她们刚柔并济,有坚定不移的意志力,这种意志力能够冲破眼前的一切难关,让黑暗变为黎明。
在楚枫、楚梨和楚朵等人一起踢毽子、一群曾经受过伤的幼兽挤在一起相互治愈心灵时,年春花和福团也已经洗好了身上的脏东西。
福团坐在灶火面前,小脸煞白,靠着灶火里的热气尽快把头发烤干。这个年代除开公社和队里一些办公的地方,家家户户连电灯都没有,更别说吹风机了。
听说沿海那带的城市、乡下都通上了电,但凤凰公社这一带可没有通。
华夏地大物博,各地的资源不同、交通条件等不同也就导致了贫富的不同。
福团惨白着一张小脸,越想楚枫的不对劲,心里越难受、气愤。楚枫一定有问题,她妒忌自己的福气,这才多次从中作梗。
福团到底是个七岁的小孩子,福气只能让她拥有运气,而运气这个东西,一向是双刃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小小的福团遇到最大的问题就是别人为什么不承认她有大福气,这也就导致她的心智并不太坚定,也不够冷静沉着,没有在逆境中拼搏过的勇气。
她越想心中越委屈,圆润的眼睛不禁带了些泪水。
想了想,福团蹭地站起身,就要跑出去找楚枫说个清楚。
福团像一阵小旋风一般跑出去,楚学文、楚学武哥俩刚晾好带粪的衣服回来,哥俩在外面还在争,楚学文握着拳头:“我给福团妹妹洗的衣服更多!我是福团妹妹最好的哥哥。”
楚学武说:“可拉倒吧,要是没有我你能拧干这么多衣服?福团的好哥哥只能是我!”
两人还在争夺福团,要是以往,福团只会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像喝了蜜一样的甜,但这个时候,福团顾不上楚学文和楚学武,甚至撞到他们都没反应,一溜烟儿地跑出去。
费了大力气洗粪水衣服、被撞到门框上的兄弟俩:……
咋啦?他们宛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楚学文和楚学武正要拔腿追上去,就见白佳慧从外面回来,站在场坝边,好像看了他们俩好一会儿。
白佳慧一直定定看着哥俩,没有出声,楚学文和楚学武被看得渗得慌,在母亲白佳慧面前,他们俩没有那种多么亲密的感觉,低着头叫了声:“妈。”
白佳慧笑了笑:“嗯。”
她对两个孩子温和地笑笑,白佳慧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楚学文和楚学武一直觉得她分家让他们俩丢了脸,平时就不和她亲近,也不和楚梨亲近,把福团看得比自己亲妹妹还亲。
虽然现在分了家,但白佳慧不带走哥俩的原因是知道年春花不会允许,重男轻女的年春花怎么可能让她带走儿子?
白佳慧仍然对自己的孩子充满爱意,她想扭转一下楚学文和楚学武的观念。
楚梨,才是楚学文和楚学武的亲妹妹,如果以后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以白佳慧的猜测,只有身为血缘至亲的楚梨会帮助他们。连楚志平都做不到,因为楚志平心尖上第一人是年春花。
至于福团?有这么小肚鸡肠的“福气”的一个人,可能真拿楚学文、楚学武当亲哥吗?
白佳慧温柔地说:“你们俩这就要出去?看你们的手,你们刚刚才洗了衣服,冷天洗衣服容易着凉,你们进屋烤一会儿火吧。”
“嗯嗯嗯。”楚学文二人敷衍地点头。
白佳慧看出他们的敷衍,仍然说:“学文,学武,最近我怎么没看见你们和三妮一块儿玩?你们是兄妹,是血脉至亲,应该多在一起交流感情。”
话还没说完,白佳慧就敏锐地发现楚学文和楚学武眼里闪过一丝厌烦,不知是厌烦她还是厌烦楚梨。
楚学文粗着声音:“知道了!”那声音硬邦邦地就像能砸死人。
白佳慧皱眉:“你们是什么意思?不想和我说话?”
见到母亲皱眉,楚学文还是害怕,他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唉,我们都不想和三妮一块儿玩,今天我们叫三妮帮我们拧衣服,她还不愿意呢!”
这样子,咬牙切齿的,已经带了几分愤怒。
白佳慧蹙紧眉头,打量自己两个儿子,很想知道他们到底喝了什么迷魂汤药,她道:“这么冷的天,你们的衣服我不是都洗干净了吗?你们给谁洗了衣服?福团?”
她一看场坝上晾着福团的衣服。
“既然是给福团洗衣服,福团去帮你们晾了吗?”
楚学文、楚学武一愣:“没有。”
白佳慧提高声音,加重语气:“你们给福团洗衣服,不叫福团来帮忙晾,这么冷的天叫三妮去晾?三妮不愿意,你们这两个做哥哥的,就恨上了三妮?三妮凭什么要给你们晾衣服啊!”
“世上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楚学文和楚学武说不大出话来,反正他们就是觉得福团可爱漂亮,白嫩圆润,他们一颗心的天平,就自然而然往福团偏了。
而且,他们觉得福团长得这么可爱,他们根本不忍心让福团做这些事,而三妮……队里的女孩子不是都做这些吗?
这话,楚学文和楚学武不敢说出来,他们看得出白佳慧并不像年春花一样偏疼福团,这话说了可能他们要遭殃。
白佳慧苦口婆心说:“你们对福团好,我不反对,但是你们始终要知道,三妮和你们才是从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以后你们才是守望相助的兄妹。你们再这样亲疏不分,我怕你们以后要后悔。”
要落得孤家寡人的地步。
可惜这些话,楚学文和楚学武都听不太进去。
白佳慧说了会儿,见他们一门心思恨不得插了翅膀往福团那儿跑去,也就歇了白费口舌的心。
且看吧。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楚学文和楚学武现在还小,厌恶她这个母亲分家,她没办法,但如果他们连一个小小的三妮都厌恶,哪怕是身为母亲的白佳慧,都觉得他们俩的心有些太凶、太窄、太糊涂了。
她会尽力地教他们,掰正他们的思想,多的,她也做不了——这一刻的白佳慧,对自己的儿子仍然有一腔母爱。
但她内心深处,仍然种下了一颗失望的种子。
对于一个一腔爱意的慈母来说,哪怕儿女亲手给她种下一万颗失望的种子,她也不会让这一万种子萌芽,但如果太过分,一万颗种子同时长成参天大树,母亲恐怕也会失望自保。
这时候的楚学文和楚学武完全不懂有一个冬日为他们洗衣、为他们处处考虑的母亲有多么幸福,他们忙着做宠福团的主力军,一不小心就遗失了一些珍贵的东西。
微风徐徐,楚枫和楚深走在回家的路上。
兄妹俩正说着话,忽然,背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目的地就是他们这儿。
楚枫和楚深回过头,福团披头散发、小胳膊小腿跑得飞快朝这里而来。
楚深厌恶地皱眉:“她又来这儿干什么?”体质这么好?
福团被猪撞了还能健步如飞?楚深想想,好像福团没被撞到,她摔倒下去,虽然被猪粪浇了一身,但确实只受了一些擦伤。
楚枫也不知道福团的算盘,下意识就要离福团远一点。
福团却气喘吁吁地开口:“枫姐姐……楚枫,我找你有事情!”
楚深不客气怼回去:“我们没什么事情要和你谈。”他们又不是朋友,他们和福团发生了多少龃龉?楚深自认自己没那么好的涵养。
福团却已经站定在楚枫面前,她凑近楚枫,以细微的声音说:“我知道你的秘密!”
楚枫神色一动,福团作为福气女主,知道了她的秘密?是诈她?还是福团的福气又给了她提示?
楚枫面色白皙,眼眸清幽,静静望向福团,福团圆圆的眼睛里充盈着愤懑和委屈,里面像是有一团火,想把楚枫给烧着。
以福团的年纪和心智,没有这么好的演技,楚枫立刻判断出,福团确实知道了些什么。
既然如此,楚枫也愿意和福团聊一聊。
她对如临大敌的楚深说:“哥哥,我去和福团说几句话。”
楚深不乐意,福团这个人太邪性了,稍微不如福团的意就要倒霉,他可不想妹妹和福团接触。
但楚枫心意已决,楚深阻止不了,只能悄悄对楚枫说:“你小心一些,别和她站在树下、崖边、田坎旁这些危险的地方。”
这意思,简直拿福团当瘟疫来防。没办法,谁叫福团的“福气”睚眦必报 、无孔不入呢?楚深心想,他们这些普通人,不想和这种人多打交道。
你福团要是鬼,那就去和同是鬼的打交道,你福团要是仙,那就去和仙打交道,在这儿搞降维打击欺负他们这些人算什么本事?楚深心里顶看不上欺软怕硬的福团。
福团虽然听不到楚深在说什么,但她能看到楚深脸上的防备,心里的委屈更重了。
两人来到一处空地上,楚枫确认周围安全后,才对福团道:“你要说什么就说吧,但是我没有太多时间,你要快一点说。”
福团看着她,白嫩圆润的脸气得涨红,小小的粉拳捏着,以往奶声奶气的声音这时候没有一点奶意,愤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楚枫平静地看着她:“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现在是福团跑来找她,不是楚枫要找福团剖析自己的心迹,她没必要暴露自己。退一万步说,福团的福气跟bug一样,都有这种逆天的bug了,她一个穿越者算什么?
楚枫非常谨慎小心,她担心福团会用什么设备录下她说的话,如果她脑子笨一些推心置腹,那不就完了?
虽然队里除了学校,现在连电灯都没普及,但在福团顺他者昌逆她者亡的福气面前,楚枫不会有一刻懈怠。
福团再怎么也是个孩子,她见楚枫不承认,无法压抑心里的怒意:“就是你,你一定知道我有大福气在身,故意处处针对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有什么大福气,我没太看出来。”楚枫回答。
福团:……
她感觉心口被扎了两刀,福团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她没福。
楚枫现在就连自己拥有的大福气都不承认了?她怎么这么狡猾、有心计。
福团更确定楚深就是在故意对付她,她深吸一口气:“我的福气是什么样,不管你承不承认,我就是有这样的福。至于你,起初深哥哥和我最要好,后来就和你最要好,变得讨厌我,是不是也是你在中间做了什么……”
福团说到这里,都要委屈死了,她怀念当初和楚深一起抓的大蚂蚱,怀念那些美好的日子,楚枫为什么连这都要破坏?
楚枫微微蹙眉,似是不解:“你在说什么?楚深是我的亲哥哥,我是他的亲妹妹,我和他感情要好不是正常事情吗?你随便找一个队里的人问,他们也会告诉你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反而是你想得太多。。”
楚枫似乎想到了什么,直言不讳问:“难道要楚深也和楚学文、楚学武那两个傻子一样,分不清亲疏远近,每天蹦来跳去地争你抢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理会,你才觉得高兴?才觉得正常?”
福团有恐怖的福气,但嘴皮子没有楚枫利索,被这么一说,福团一下就红了脸。
她脸皮再厚恐怕也不敢去找队员问,队员只会觉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情伦理。
但福团就是觉得……哥哥们都该喜欢她才是。
楚枫也没理她红脸,在福气文里,福气主角被众多哥哥争抢是常事,见惯不惯了。
福团聪慧地不在这个话题上和楚枫多纠缠,她握着拳,直接对楚枫道:“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我只能提醒你,每人的福气有定数,你总不能管别人天生好运,你要是妒忌这一点,想要抢夺,就别白费力气了。”
七岁的孩子,能说出这么一番条理清晰的话来,已经十分聪明。
楚枫则说:“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但是,大概能猜到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抢你的东西?”
福团抬头,难道不是吗?她冥冥中感应到,她应该过上被众人羡慕、尊敬、夸奖的生活,人人都羡慕她有福,人人都赞扬她是福娃。
楚枫正色道:“对不起,我没看到这一点。”
以福团的福气,福气文主角的福气,哪个配角抢得到她们的东西,光是在背后说一句都要有血光之灾。
楚枫见了这么久福团的福气害人,说心里没有一点戾气是不可能的,她也不认为人只能真善美,连一点戾气都没有。
现在楚枫正好趁机说出来:“我看到的是二伯母不过让你别瞎喂鸡,就撞破了头去卫生站缝针,刘队长不过在那次仙女事情中没有支持你,你就说他要被下课,还有单秋玲,你和她聊天的时候,当时我正在一棵树后玩儿。”
“她只是情急之下让你别靠近她自留地里的鸡,就被你说了那样一番话,后面她的相亲对象说了她多少坏话,败坏了她多少名声?按照你的说法,你天生好运,可这些人纵然有一点得罪你的地方,也没必要落到那样的下场。”
还有她和哥哥差点被毒蛇咬、单秋玲也差点被蛇咬、她们一家三口还差点被松木砸死。
福团的福气,对她一分坏要回报十万分的报应,这太可怕了。
福团气得身子微微颤抖,明明是那些人不对,怎么楚枫还说得像是她的福气太过分了一样呢?
福团固执地说:“但我真的有大福气,只要我喂鸡,那些鸡就是不会生病,我给的植物也都是有用的,本来就是那些人冤枉我。”
她真的有福啊,那些人信她的话就能过上好日子,他们自己不愿意。
楚枫摇摇头,已经知道福团自有自己的一套观念,再多说下去,她就不得不暴露更多信息了。
楚枫不想,她只说道:“那你需要给你的福气贴一张说明书给别人看,不然别人怎么知道?”
要知道,福团那些福气,都是神奇且违反常理的,正常人谁会答应让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喂鸡来防鸡瘟?正常人谁会让七岁孩子拿着谁都没见过的植物说治疗鸡瘟?
白佳慧、刘添才以及众人的反应都是情理之中 ,结果在“福气”那儿,就成了这些人和她作对,福气会惩罚这些人。
说不得还嘲笑这些人太笨、没福。
见楚枫始终不说她的来历,福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脸上烧呼呼的,迈着小胳膊小腿吭哧吭哧地走了。
她没法套出楚枫的话,反而楚枫说了一堆指责她的话……福团拢了拢衣服,她的衣服里放了一台不大不小的录音机,那是福团在秦老师那里学英语时,秦老师送她的。
现在家里虽然没有电,但是福团可以把机器拿去学校充电。福团本来想让楚枫说点奇怪的话,让大家都知道楚枫的真面目,没想到……
算了,福团虽然受挫气馁,但也很快振作起来。她的福气这么重,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正好,离那件事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楚枫没有管福团离开,反正她已经知道福团的福气套路,她更没有一点屈服、抱福团大腿的念头。
上班至少还有下班时间,在生活中无时无刻抱一个人的大腿得多累?
楚枫家的猪都抗争了,何况她这个人。
楚枫猜测,福团的福气是有上限的,比如赵猛、赵三妹、比如那只差点活活拉死的猪,就是因为福气太过偏颇,反而导致了福团自食恶果。
楚枫确定这一点,心中稍定。
楚枫离开,她转身时,差点撞到楚学文和楚学武,这俩兄弟一脸急切地来找福团,楚枫面无表情地给她们让路。
总要让着一点傻子。
在楚枫看来,这俩兄弟亲疏不分,远近不辨,哪怕一辈子捧着福团从而得到一些福气,但是,当他们以后午夜梦回,真的不会回忆起被自己抛弃、无视的母亲和妹妹吗?
这样的人生,他们过着真的会问心无愧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