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早已大亮, 热腾腾的太阳挂在半空中。
相思殿南面傍水,倒是消减了不少夏季的热意。
这时洒扫的宫人正收拾完笤帚下的败叶,抬头便望见了一夜未归的甄才人。众人停下自己手上的差事,行礼道:“见过甄才人。”
甄才人昨日赴紫云阁小坐, 本以为也不会留太久, 但她果然同裴顺仪相见恨晚, 昨夜两人不知觉间促膝长谈到了深夜,于是裴顺仪邀她暂歇在了紫云阁, 直到转日的清早, 甄才人才动身回来相思殿。
朝辉下的甄才人脚步轻盈,正如她此时心下略微洋溢的高兴。
她许久未这般畅快过了。
身后的小惜抱着包裹好的焦尾琴,一边跟着甄才人往相思殿走, 一边嘴上也小声说笑道:“裴顺仪那儿真是宝地,才人这一觉睡得看来甚好?脸上都比往日更加精神了呢!”
两人正说笑着要拐去自己的偏殿, 忽地,横路里突然泼出来一堆热腾腾的物什,惊得两人急忙止住了脚步,才未被泼到身上。
“走路看着点!”
两人抬头一看, 见武宝林的宫女正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药炉。
而被她泼在地上的正是刚刚烧弃后的药渣。
“你这人!”小惜上前一步, “你故意泼过来的吧!”
对方冷笑了一声:“怎么不说是你走路没长眼?”
“你!”小惜气得说不出话来。
甄才人的脸也冷了下来, 对那宫女说道:“此路就是通向我偏殿的, 你若想倒药渣, 大可以倒到自家门口。”
“这相思殿又不是你家开的。”武宝林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冒了出来。
“宝林。”端着空药炉的宫女像是等到了靠山似的,立刻就走到了她身边搀住了她。
甄才人冷冷地看了一眼, 说道:“病了就在殿里头养着。”
说罢, 她便要带着小惜绕道离开。
“我病着就必须被关在殿里头了?”武宝林伸手拦住了甄才人的去路, 上下打量, “嗷……我知道了,因此你没病就能一夜未归?”
甄才人皱眉看着眼前的胳膊,冷冷回道:“这不关你的事。”
“那我的药渣倒这里也不关你的事。”武宝林紧跟着说道。
甄才人指着地上的药渣:“此处是通向我的偏殿必经之路。”
“这条路便是你的了?笑话!”武宝林扶着自己的腰,“再说了,药渣不就是要让人踩的么……”
小惜急得抱着琴上前一步:“武宝林,我家才人……”
“小惜。”甄才人在一旁打断了她。
她对着武宝林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来你百日已过,又要续上百日了,怪不得药不能停。”
“你这是在诅咒我!”武宝林气得扬声道。
“借过。”甄才人清早的好心情全没了。
“我就站这儿,你要过就踩着药渣过去呀!你不是说是你的必经之路吗?”
武宝林气势汹汹地往抱着琴的小惜面前一站,伸手就拦着了甄才人的帮手,而她的帮手也拦住了甄才人。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小惜急着想去冲破对方的防线。
武宝林没想到这个宫女脾气竟还挺冲,她被她扬过来的琴尾挥退了一两步之后,不敢置信地瞪眼道:“你大胆!”
……
“婕妤不好了!”
“婕妤不好了!!!”
宫女急呼着跑进了寝殿内。
高婕妤昨夜睡前还在想着白日里的气事,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气得怎么也睡不着,整宿都干躺在床榻上,不管是闭着眼还是睁开眼,她都无比的煎熬。
直到挨到了清晨,她才忍不住唤宫人去熬一碗安神汤。
可是安神汤还没端过来,却先来了宫人的急呼声。她当下心中就有了不妙的感觉。
“武宝林和甄才人在殿外吵起来了!”
高婕妤一宿未眠,身心俱疲,她坐在椅子上,半倚桌案旁,伸手揉着眉心,一点都不意外地问道:“又是怎么了?”
这才过了一日不到。
武宝林昨日刚同她争执过,今日还同甄才人又对上了?
“婕妤快去看看吧!”宫人紧张地说道。
高婕妤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慢慢说道:“总归都是那些争执,我不想管了。”
“可是、可是婕妤是相思殿里位份最高的主子呀!”
这话触动了一宿未睡得高婕妤的心绪,她突然脆弱地轻呼了一声:“可是我不想去……”
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每回殿里头的糟心事过后,在事后关上门来,她都会委屈地哭红了眼。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她为什么总是要处理这些事?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她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婕妤?”宫人也跟着慌了起来,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时外头又跑进来了几个宫人,皆是焦急地喊道:“婕妤不好了!甄才人武宝林要动手了!”
……
高婕妤跟着宫人赶到殿外的时候,场面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你敢动我的琴?!”甄才人整张脸被气得冷若冰霜,厉声道,“还给我!”
小惜正要上前,却被拦了下来。
武宝林也怒不可遏:“你们趁我有腰伤还要推我!”
“你把琴还给我!”
“你们给我道歉!”
“你松手!”
“你道歉!”
高婕妤将方才自己眼眶里的泪水忍下,脸色默然,吩咐一旁的宫人:“将她们两边的人拉开。”
“婕妤……这……好像也无济于事啊?”
高婕妤忍着哭腔高声道:“拉开便是了!”
可是两旁的宫人竟然都不敢上前。
因为他们一来是怕伤到武宝林的腰被她拿以是问,一来也不敢去碰甄才人宝贝的琴。
于是宫人们都是围在一旁,不约而同的没有上前。
“……”
高婕妤的嘴唇抖了抖,她颤着声音说道:“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我命你们将她们拉开!”
她果然是这个相思殿里最无威严的主子!
讽刺的是,她分明还是这里位份最高的婕妤。
争执双方此刻哪会听得见周围的劝阻声。
这时,武宝林一个大力,抢过了对方死抱着的长琴,直接掼摔倒了地上——
“砰!”
四下寂静了一瞬……
“我的焦尾琴!”甄才人扑到了地上。
“我跟你们拼了!”小惜哭着朝武宝林撞了过去。
周围围着的宫人吓得连忙去拦住双方,场面霎时间又变得不可开交了起来。
……
甄才人第一回 在众人当中流下了眼泪,她最后看了一眼砸坏了的琴身,而后寒着一张脸霍然站起了身,走到一旁的高婕妤面前:“高婕妤你来评评理!”
武宝林被扶稳了身子之后,伸手就要扇小惜巴掌,竟还被小惜躲了过去之后。
“来人!”她命人摁住小惜带到了高婕妤的面前,“高婕妤,你来评评理!”
“高婕妤!”
“高婕妤!”
高婕妤沉默得有些古怪,她睁着眼缓缓望过四周乌压压的众人。
彻夜未眠的后脑勺有些发麻。
眼前的双方正还在七嘴八舌地争执着。
与其说是评理,不如说是仍将她晾在了一边。
就好像方才她分明到了这里,却被熟视无睹。
在这一刻,她心中满是荒谬。
她开口,轻轻地说了一句:“若我不想评理呢?”
正在争执的双方后知后觉地一顿。
甄才人都有些惊讶地质问道:“高婕妤?”
武宝林轻哼一声:“偏心鬼!”
甄才人心中怒意未消:“那我今日就告到御前去!让陛下来评评理!”
“好啊!”武宝林瞪着她,“谁怕谁?”
“你以为你有理吗?”
“怎么你怕了?我也要告你个夜不归宿!”
“你这是胡搅蛮缠!”
“你这是做贼心虚!”
“你……”
“你……”
“够了!”高婕妤骤然大喊了一声,她眼眶泛红,咬牙切齿道,“不是都要告御状吗?那么相思殿中人也该由我前去!”
“婕妤?”一旁的宫人皆是惊讶地抽气。
“来人!”高婕妤拂袖而去,“梳妆!”
只留下不少面面相觑之人。
……
两仪殿外。
万良带着小内侍走了出来,他对着跪在门槛外地砖上的高婕妤客气地说道:“高婕妤,陛下还未下朝,有什么事可否先同奴婢说几句?”
说着他示意小内侍去扶高婕妤。
可是跪在地上的高婕妤不依,她眼下泛着青,眼神也带着些灰败:“多谢良公公,我有话亲自同陛下禀报。”
这时,跑去打听消息回来的小内侍跑到了万良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转述了方才相思殿的事。
万良面色不显地点点头。而后,他再次客气地同跪着的高婕妤说道:“原来又是相思殿两位小主子之间出了龃龉?高婕妤不必负罪。”
还记得前头那一回连带着高婕妤也受了罚,许是因此她才又如此深感自责?
高婕妤顿了顿,险些哭了出来:“我想求陛下主持公道……呜……”
“陛下还未下朝。”万良仍是这句话。
至于旁的他自然是无可奉告。
万良平静地提醒道:“高婕妤,陛下也不是您想见就能见着的。”
相思殿又是怎么一出,万良此时也是大致晓得了。
左右不过是些没完没了的龃龉,这等子事放在后宫就是可大可小的事。而在如今的后宫,那便算是小事。
万良觉得高婕妤就算是心中有些委屈,也不过是没有执掌一殿的能耐罢了。说到底就是还不够担得起事。这就是为何他当初替陛下敲打相思殿的时候连带着高婕妤也一并罚了的原因。
可是高婕妤不知怎地突然崩溃了:“你就让我见见吧!良公公!”
她一边哭着喊道,一边站起来向往殿里走。
“哎?”万良连忙喊道,“来人!快扶着高婕妤。”
实则是让小内侍拦着情绪崩溃了的高婕妤不要乱冲。
他怎会随意放人进来正殿。
万良正要吩咐宫人将高婕妤请去偏殿候着,就在这时,伴着不远处长廊边上宫人的请安声,万良见到陛下正大步往此处走了过来。
照理早过了往日下朝的时辰了,万良此时心里也约莫有个底。
见陛下也并未身着龙袍,那便是下朝后就在太极殿里换下了。
万良正在心中猜想着陛下换了龙袍之后又不会是……
一旁突然想起了宫人的惊呼声!
——被好几只手拦着的高婕妤忽然转过了自己方向,闻声朝陛下的方向跑了过去!转眼间就三两步同陛下撞了个正着。
楚蔽垂眸走路虽未看路,但下意识地伸手隔挡。
正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的余光捕捉到了一瞬寒光毕现!
“陛下!”万良大呼一声,跟众人一道都冲了过去——
只见那崩溃着哭哭啼啼往陛下冲过去的高婕妤不知从袖中的何处掏出了一柄凶器,像是失了智似的借着冲奔过去的力道往陛下面前刺去!
仿佛要同陛下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