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要说近日朝中最震动的事, 便是那持续半个月已久的刺客案。
宫中禁严当日,众人都以为不出三日定能查获刺客的藏身之所,可没想到三日之后,东宫却成了严查之处, 而后满京城内竟然也戒严了起来。
如此严峻的态势, 若不是皇帝照常上早朝, 大家都快要以为那迟迟未捉获的刺客是不是惊伤了圣驾,才依恋数日如此这般严阵以待。
然而, 接着急转突发的朝堂变故又使众人彻底的目瞪口呆。
短短几日间, 刺客抓获、京城解禁,一切像是恢复成往常风平浪静的样子。
但与此同时,东宫门外仍然戒严、数名朝臣以代帝旧部之罪名被捕入狱, 震惊朝堂。
一时之间大家都揣测不出丝毫,那皇位上的陛下到底意欲何为。
要知道半年前的宫变, 支持代帝的强硬派早就细数血溅太极宫了。之后留下的,无论是青盛帝时期还是代帝时期的朝臣,有些虽难免同当年的夺嫡风波有过藕断丝连的关系,但大家都以为陛下已从宽发落、不会再翻旧账了。
就如同那周相, 乃代帝登基后一手提拔上来的重臣, 陛下却留着周明岱仍为左相, 像是想要宽严相济, 连同对自己皇室遗留下来的兄弟们好生照养, 仿佛将一切的过往都揭过去了。
然而,如今的态势却是一道当头棒喝, 让众人不禁反应过来, 难道……陛下终究是决意不愿留着自己的兄长和堂兄弟们继续安享度日了么?
夜风吹拂湖边的柳枝。
船头揽客的嬉笑声络绎不绝。
虽夜已深, 湖上画舫中的店家都还亮着灯, 丝竹声中,软调缱绻又缠绵。
一名身着富贵的年轻男子推开扑面而来的胭脂水粉。
他单手提着一壶酒,掀开雅间的门帘,嘴上勾起了一道玩味的笑容。
“周相!没想到在此处竟然与你相逢。”
矮桌前的中年男人纹丝不动,只顾低着头饮酒,对尤为刻意的语调无动于衷。
不请自来的楚雩走到周明岱的对面坐下,径自拿起桌案上的空酒杯,另一只手一摆,将自己酒壶中的酒满上。
“周相深夜出来听小曲,不知家中的发妻可曾知晓?”楚雩捏起酒杯,在自己的鼻下嗅了嗅。
他像是又随意地想到了一点,“哦,还有,周相昔日的不少同僚都先后入狱,唯余周相一人相安无事,不知周相的心中可过意得去?”
曾经的同僚因那似有似无的牵连名头,近日里都一并断了仕途。而当年代帝跟前的红人周明岱,却依旧坐稳了新帝手下的相位。
且不说他姓周的自己良心何在,谁都猜得出,那些他的昔日同僚们在狱中会如何看待他。
更甚者,像是不介意被人撞见似的,他如今竟然大晚上还跑到勾栏画舫里喝花酒。
衣不蔽体的女郎在门外欢笑着略过,脂粉味都窜进了门帘内。
面对不速之客一而再的发言,周明岱仍然默不作声,慢慢酌饮着自己杯中的酒。
咚。楚雩搁下自己的酒杯。酒水飞溅到了桌案上。
他的脸沉了下脸来,冷笑一声,讽刺道:“周相是因邀不到我五哥,便宁愿独自一人喝闷酒么?”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几个人心中自有的算盘。
果然,周明岱闻言抬起眼来。
他眼中一片镇定,丝毫没有饮酒后的松懈,只淡淡回道:“王爷多虑了,下官在朝为官,自当忠君。代帝虽有恩于下官,然在下也不敢如今还同其后人有所私交。”
说的话也如清醒时那般严丝合缝,挑不出错处来。
“是吗?”楚雩盯着他的眼。
周明岱自顾接着说道:“至于王爷所言,乃是误会,王爷是王爷、王爷的兄长亦是王爷,你们在下官的心目中都是同等的印象,王爷你不必过于自谦了。”
“哈哈哈哈哈!”楚雩笑出一股邪气来。
他凑上前,给周明岱手中的酒杯满上,随即说道:“想必周相这张嘴也是这般讨得当今欢喜。那么以周相久沐圣恩的眼界看来,如今这东宫若是生了嫡子,陛下还愿抱养过去吗?”
带着酒气的气流中,夹着出一丝神秘的洞察之色来。
“王爷慎言。”周明岱看着手中几乎溢出来的酒杯,“皇嗣之事,你我最好还是莫要打搅了。”
楚雩顿时一股暗火涌上心头——
谁都知道那楚蔽不能人道!
青盛帝在位时,正是那厮自小的隐疾,才早早被判除在一众兄弟夺嫡的资格之外,没想到祸兮福所倚,让他在最后一刻能伺机而动后来居上了。
可夺得了皇位又如何?他楚蔽生不了儿子!日后的江山自是不会落在他的亲生子嗣手里。
所以在一开始众人皆心知肚明,未来的储君人选,十有叭九是从东宫或是哪家王府的中选出来的。
可未曾想,如今这半月里的这一遭,东宫变相软禁、凡是牵连代帝的旧臣重新被清算,怎么看都是当今陛下忽然疑心越发深重,表露出不愿早早将自己手中的权势事先交代好去向的风向。
楚雩只觉得可笑,那楚蔽难道真天真的以为,自己的隐疾还能再救治一二吗?
呵呵,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缺陷怎能根治?都长大成人了。莫说根治了,就瞧宫里那些伺候诊脉开药的医官们一个个人脑袋随时不保的模样,便知那隐疾自是无力回天。
周明岱像是看出了面前之人心中所想,他喝了一口酒,说道:“王爷可曾想过,无论是东宫来日有喜,亦或王爷们的兄长们……这都是王爷望尘莫及的。”
“你!”楚雩一噎。
他还未过而立之年,自是还未娶妃。
周明岱话中的意思就是在说,他的兄长们至少都已经有了妻室,所以论生出一个有机会搏一把的皇嗣的时机,也是比他快了无数步。
楚雩心烦意乱。
什么乱七八糟的,如今太极宫里到底愿不愿意留他等皇氏兄弟的意味都已变得微妙起来了,这姓周的还同他讲起了家长里短,当他是三岁小儿吗?
可恶,他就算还未娶妃,但后院亦是不缺侍妾,他小看他什么呢!
周明岱却像是并未察觉对面王爷眼中的暗怒似的,接着说道:“是以方才王爷提及下官的发妻,在下还以为王爷想向在下取取经、事先打听打听夫妻之道呢。”
楚雩气得拍案而起。
而后他又忍住缓了缓气劲,咬牙说道:“周相这般,莫不是瞧不起本王?”
“非也,下官不是早已说了吗,王爷在下官的心目中从不低人一等,”周明岱似是而非地回道,接着仍补充了一句,“下官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王爷比起打听自己兄长们的前程,还不如找个媒人,早日娶妻生子。”
“生就生!”楚雩放言道,“本王肯定生得比他早!”再怎地那不能人道的楚蔽也是望尘莫及!
怒言罢,他便甩帘而去。
……
咸毓是被两声喷嚏声给吵醒的。
以她正常的睡眠情况,她肯定不可能这么轻易的被轻轻两声闷嚏给吵醒。但是因为她这半月养病以来,昼夜的作息彻底的搅乱了,导致她晚上虽然看着仍然像一代睡神一样的呼呼大睡,其实连日来她晚上的睡眠质量一点都不好,稍微有风吹草动,她就能从浅眠中醒过来。
现在忽然听见两声男音的喷嚏,她就瞬间转醒,条件反射睁眼翻身看,与黑暗中的双眸对视了一眼。
“……”空气中一片寂静。
要是像以前,她肯定是开启话痨模式打招呼迎接酷盖了,比如问他:殿下,是不是有人背后在骂你呀。
但是现在,她却没有。
接着,她像是根本没有醒来睁眼过似的,又忽然翻身转回去面朝里边,默默留着了后背对人。
谁理他啊?
她才不要理他了呢!
她要相信自己的睡功!就现在、此刻、眼前,她要给他表演个一秒入睡!
……又过了片刻。
咸毓感受到自己背后的人从打完喷嚏之后就有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她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要被他盯穿了,害得她没有表演入睡成功。
黑暗中的身影终于移动了。他无声地走到桌案旁,直到点亮了灯烛之后,咸毓才意识到背后的他挪开了位置。
烛火燃了起来后,高大的背影被照到了她的床榻上。
咸毓面朝里面睁开眼,看着自己床榻上的暗影。
暗影的部位刚好是某人的项上人头。
她都想忍不住给那影子一个暴栗,以解她被放鸽子了半个月的不爽感受。
确实,他从来没有说过具体会来找她的时间。
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合作关系当然是默认随时反馈的吧?
尤其是她花了好大的力气,先装病喝神药引来别人、又仿佛喝了兴奋剂似的透支力气缠住他的对手们,如此劳苦功高的合作小伙伴,他总该在事后亲自过来表示一下慰问吧?
他不来慰问,她怎么有机会向他讨要人工报酬、把团儿的未来安顿好呢。
可是他来了吗?
好吧,他当晚就来了。但是就莫名其妙摸了一把她的眼角就走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干嘛呢,他就立马转身走了。
她当时真的不懂,难道她眼角有眼屎?然后他既有强迫症又是个洁癖,帮她擦了她的眼屎之后就恶心得先走了?
咸毓怎么也不愿意接受自己有眼屎的可能性。
所以后来等了他几天晚上后他还是没来的日子里,她又重新花力气思考了一下,那天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于是她记了起来,在他动手摸她眼角的时候,她之前先是同他打了声招呼的。
那时候她真的累死了,觉得要是之后一直都是这种装病喝药亢奋迎客的模式的话,她肯定是支撑不了的。
对,她本来就懒,她承认。所以第一回 这么搞一下,她也吃苦耐劳的忍过去了,但是之后要是继续,她肯定是无能为力的了。所以她当时倒下后,对当晚来的酷盖直接问了一句:她和他接下来还要这样吗?
肯定是她这句打退堂鼓的话惹他不满意了吧?!
这人还真是个严厉的雇主哦。
她顶多只是提出了自己小小的看法而已,接下来两个人再商议一下都还有余地可以说啊。但他这个冷漠无情的酷盖就因为这句话才过了十天还不来吗?
不来就不要再来了。
正好她可以摆烂养病。
而且这几天也没什么人来她这里了。
不过管他们来不来呢。
咸毓自己也有自己的小脾气,哼哼,她也不要配合了!
合作伙伴是什么人啊?不好意思十天不见她快要不认识了。
她现在最熟悉的就是过两三天来给她扎一回针灸的医女小姐姐。
比起温暖如太阳的天使小姐姐,寒冷如冰山的酷盖也不香了呢。
因为前者带给她的是身心的治愈,后者害得她最近晚上的睡眠质量每况愈下。
而现在他竟然又来了。
但咸毓一点儿都不想理他了,更别说招待他了。
哼,睡不着那就“装死”吧。咸毓闭紧了自己的眼睛。
楚蔽驻足在桌案前,淡淡地看向透过丝薄床幔后,床榻上起伏连绵的侧身背影。
方才她寻声翻过身来与他对视了一眼后,又立即翻回了身去。
他就一直静静的看着。
淡淡的灯光下,是他白皙的冷颜,下颌线如冰雕一样流利顺畅。
他无声间坐了下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取过一只空杯,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茶声倾斜中,打破阒然的还有他喉中轻描淡写的冷声。
“醒了就起来,”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经美人。”
闭着眼的咸毓心下不由一颤。
……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
作者有话说:
楚蔽:经美人,现在来确定一下我们的禁忌关系(bushi
咸毓:你谁啊不认识你了哼!我叫咸毓。
楚蔽:不开心,又想拿背后瞧不起我黑料的人泄愤了。
楚雩:???啊啊啊我肯定比你先一步生出娃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