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轻烟心里有些难过, 但只慌乱一瞬就打起了精神,若如连这一关都不能过, 那她爹那边, 没有娘去游说,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她也不管薛氏的脸色有多难看了,硬着头皮想继续给薛氏说说宋凉夜的优点:“娘, 您别急, 你先听我说,他叫宋凉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出生在哪并不是他的错,这也不是他能选择的呀。”
“他是一个很刻苦很上进的人,虽环境不堪,但从小努力练武,现在已经...”
“烟儿!你是不是疯魔了!这样的人, 不必再说!”
薛氏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一般, 眼神严厉得盯着她,语气没有起伏:“你最好是从现在起不要再提起此事,否者让你爹知道了,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你别惹他生气。”
扶着额头,也不想再听她说话,闭上眼睛挥挥手:“回去吧,不要胡思乱想, 好好准备一下过两日宴会要穿的衣裙。”
林轻烟见她态度坚决, 一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的架势, 她坐着没动, 抿了抿唇,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娘,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他救了...”
薛氏睁开眼,再次打断她道:“报恩的方法何其多,这事你不用操心了,我会派人走一趟,送点银钱就得了,一个奴隶,还需如何报恩?”
林轻烟第一次直白的当面感受到当朝的人提到奴隶时有多么的轻蔑和不屑,那轻飘飘的语气,仿佛那就不是和他们一个物种的。
她的心渐渐往下沉,从里到外的透着一股冷意,这样的薛氏,向她看到了这不是单纯的父母不同意儿女亲事的问题,而是相隔几千年来跨越不过去的观念上的鸿沟。
这不是谁的错,宋凉夜生在奴隶营没有错,她喜欢宋凉夜没有错,薛氏看不上奴隶也没有错,这是从古至今的一个观念,一个毫无理由可言的观念。
奴隶就如一块地皮,是被世人践踏的。
但,她是不想放弃的。
林轻烟红着眼圈,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低着头哽咽道:“娘,您知道我那段日子过的有多苦吗?是你想象不到的暗无天日,我不与你们细说,就是不想让你们担忧我。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又何必让你们徒增烦恼。”
“但我今日,想和您说说心里话,说完,想必我也能松快些。”
“当初我被人药晕带走,一路上都喂了药,脑子都快痴傻了,那些人根本不会管你死活,给口喝的吊着一口气能卖钱就行,我命大,到了地方,想法逃跑,逃跑不成,反被打了一顿。”
“后来被扔到奴隶营,那地方,您光通过想象也知道有多危险,我两眼一摸黑,连个遮风避雨的草棚子都没有,还是宋凉夜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庇护所。”
“后来去修河堤,整日半夜就起床干苦力活,分得一口黑馍馍,根本吃不饱,他就把他拼命挣来的包子给我吃。上茅厕也不得自由,每次去报备,那管事还色眯眯地打量我,吓得我根本不敢去茅厕。后来还是宋凉夜带我去人少的地方如厕。”
“还有一次...”说到这,她哭得越发厉害,肩膀都抖动起来,还掏出帕子擦眼泪,一副不想哭却忍不住的模样,更惹人生怜了。
她也不去看薛氏是何反应,继续道:“那一次,好几个大汉围着我,把我拖进小树林,要...要...”
“我不从,死命挣扎,却挣脱不开,那些人恼怒,对我拳打脚踢,扇我巴掌,力道极大,我当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在绝望之际,宋凉夜来了,是他救了我,把那些人全部打趴下了,还抱着浑身是伤的我回去照顾。”
林轻烟诉说着,第一次缓缓抬起头来看薛氏的眼睛,就看到薛氏眼睛通红,已泪流满面,眼里也含着沉痛。
林轻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直直望着薛氏:“娘,那时我真是怕了,以为再也没命见到你们了,就算苟延残喘,我也没脸再回来见你们。林府,应该不需要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儿。”
薛氏再也抑制不住,呜咽出声,抱着女儿哭道:“烟儿,别说了...”
“娘,当时出现救我的宋凉夜真的犹如一束光亮,把即将堕入深渊的我拉了回来。我怎能不心动?”
“我浑身痛的手脚都不能动,是他细心照顾我,给我打水擦脸,连上茅厕都是他背我去的,不然我又哪里再有勇气活下去。那样艰难,不如死了算了。”
“后来也是他带我逃出来的,一路护送我回京城,途中还遇上了一帮海盗,杀人抢劫,也是他保护我,才幸免于难,平安到京。”
林轻烟字字肺腑,轻轻推开薛氏抱住她的手,面对面看着她的脸,眼带期许,一字一句恳切道:“娘,他真的救了我多次,他那时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凭什么救我呢?就那样的险境,哪怕我再有坚韧的意志,凭我一个十几年养在深闺的弱女子如何生存得下来?又如何凭我自己千里迢迢找回家来?”
“没有他,我是万万活不成了的,您能不能暂且放下对他的偏见,给我们一个机会先了解了解他?”
“女儿拼了命地想回来,想回来见见亲人,为此,我是真的努力了。我受了这番苦难,当时也害怕极了呀。有时我也在想,女儿命苦,京城中这么多贵女千金,为何就是我?为何偏偏就是我!”
“这些场景还历历在目,每每夜晚想起时,害怕之余,总能庆幸一回遇到了宋凉夜。”
林轻烟抽噎几声,把眼泪擦干,缓了一会平复心绪,看到薛氏也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伸出手也帮她擦了擦眼泪,就这两下,素净的帕子都已打湿了。
薛氏是真没想到女儿经历了这么多,回来时只说过得苦,人完好无事,也没受伤,只当是女人福大命大,菩萨保佑。
没想到还有这许多的曲曲折折。
林轻烟端起高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哭得太狠,还打了几下哭嗝。
“烟儿,是娘对不起你...”薛氏此时心绪复杂极了,脑子里乱哄哄的,既为女儿的遭遇感到悲痛,又忍不住想,这什么宋凉夜的,真的对女儿如此重要吗?
林轻烟脑子也哭得有点懵,她其实也是真情实感的有点委屈,既替“林轻烟”委屈,也为自己委屈。
“林轻烟”一个高门???*贵女,却平白遭遇这样的祸事,自己一个好好的大学生,却平白穿过来,生生改变了人生。
但好在在这里遇到了宋凉夜,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抓住的,不然来这里啥都没捞着,喜欢的人都不能在一起,那岂不是也太冤了?
不然来这里图啥?图一个当首辅的爹吗?她自己也有爹娘,她爹还是可爱可敬的人民英雄呢,虽因公牺牲,英年早逝,那也是她的亲爹。就算给一个皇上爹也是比不上的。
她把一盏茶都喝了个精光,不再打嗝之后又说道:“娘,反正我是不去那什么宴会的,我已经有了心仪的人,再去也不合适。”
见薛氏张嘴要说什么,她又赶忙道:“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你想让我嫁个权贵人家,但我想问问您,我在挨打受欺负,在逃亡害怕时,那些贵公子在哪?”
“在没出事之前,我也想如你们所愿,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可我现在遇上了他。”
“且女儿如今还适合嫁去那些世家吗?我的遭遇,别人可以瞒得住,还能瞒得住以后的婆家吗?有心人仔细查一查,就知道我有没有去青山庙养病了。让婆家知道了,他们会不会嫌弃女儿?就算碍于爹的身份,和他们的脸面,不敢在明面上说出来,难道心里不会膈应吗?”
“到那时,婆婆刁难,妯娌看不起,夫君不亲近,我的日子能过得好吗?我不想苦苦挣扎逃出了泥潭,好不容易挣来的一条命,最后又跳入了苦水。”
薛氏听罢这一席话,虽不想承认,但的确也有几分道理,烟儿虽保住了清白,但失踪这几个月是不争的事实,还真经不起细查。把女儿嫁去谁家,以后被发现了,都不会当做无事发生,若是再因此苛责女儿,这两家就不是结亲了,这是结仇。
但这也不能作为接受那什么宋的理由,她的女儿再是如何,那也是他垫脚也够不上的,“不能嫁高门,可以在你爹的门生中选一户好的,总之,嫁给那奴隶,是万万不能的,那人的身份,实在是不堪...”
林轻烟的手一顿,她说了半萝兜的话,中心思想都是在围绕着让薛氏对宋凉夜的印象有所改观,知道她的坚定不移的决心,想让薛氏的态度哪怕动摇一点点,但这人咋还这么排斥呢?
她胸口起伏一阵,不免加重了一点语气:“娘,身份有那么重要吗?身份再低,那没有他,我早就成一捧黄土了。”
“且,我身份是高,那是因为我会投胎,投身到娘的肚子里,在这一世与娘有了母女缘分,那是我的福气。但也不能拿这个作为我比他优秀的证据,不能说他配不上我啊。”
“他虽然出生不好,但他也没有选择,生来就是奴隶,也不是他的错啊。”
“他在那样的环境下,凭借自己存活下来,在贫瘠的条件下,还习得一身好武功,这份坚毅和心志,是多少人比得上的?”
“京城这么多公子哥,他们的资源有多好就不提了吧,基本府里都给请了有名的武学师傅,但他们有几个是学出头了的?”
“不说远的,就说我二哥,自小只干一件事,专研练武,现在还是一名不错的武将,但我敢拍着胸脯说,二哥的武功绝没有宋凉夜的高强。”
“您也知道爹的书房周围有暗卫,那些暗卫个个都是爹精挑细选的,实力肯定不弱,但宋凉夜就是能避开他们把信送进来。不然爹哪会看到我写的信,从而来接我?在那之前,我也给府里送了好几日的信,愣是一点音讯也无。若不是他,哪能这么顺利让爹来接我?”
噼里啪啦一通砸,说得薛氏一愣一愣的,从不知道女儿口才这般好,以前不是挺不爱说话的吗?
林轻烟也是没法了,苦肉计也使了,声情并茂哭诉一番,嗓子都哭哑了,眼睛也哭肿了,是赢得了薛氏加倍的心疼和悲痛,但她似乎对宋凉夜的事油盐不进,只能拿出以前在学校辩论赛的精神,心里只有压倒对方的信念。
她站起身来,决定今日到此为止,说多了,薛氏也消化不了,反正慢慢来,只要开了一个头就好,她也不指望能一次取得成功,这次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母亲已经知道了有这么回事就行了。
林轻烟整了一下头发,最后丢下一句:“娘,反正我已经认定他了,其他谁我也不稀罕。”
她大步跑出去,不理会后面薛氏叫住她的声音,出门就看见田嬷嬷一脸担忧的站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也不怕天寒地冻。
田嬷嬷见小姐红肿着眼睛跑出来,脸上泪迹斑斑,不停留地一路跑出了世安苑。
她焦急地掀帘子进屋,打眼一瞧,薛氏也是一副哭过的样子,她连忙叫人打热水来,亲自投了热帕子给薛氏敷脸。
田嬷嬷在外面听见这娘俩说了挺长时间的话,内容倒是听不太真切,听得时清时不清,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有时还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她也在外面越等越着急,但也不敢进去。
现在一看这场面,主子这样伤心疲累,妆容都花了,歪躺在罗汉**精神气都没了,虽心里不停猜测,也只默默在一旁服侍,不敢询问出声。
——
林轻烟一路跑回小院,身后跟着的冷香和蓝衣也随着主子跑起来,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小姐状态不对,就连多话的蓝衣也不敢多问半句。
回到屋里,她脱下披风,丫鬟们主动端来热水,她自己动手洗了一把脸,敷了敷干涩疼痛的眼睛。
心里还在胡思乱想,这副哭成猪头的样子,晚上怎么跟宋凉夜解释?不解释清楚,他肯定不会放过她。
现在眼睛都睁不开,今日是调不成颜料了,林轻烟干脆挥退丫鬟,把衣服一脱,直接扑进床里,拉过被子蒙过头顶,放空脑袋休息。
哭了这么久,也是很耗费元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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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宋凉夜熟门熟路进屋,看到她的尊荣,果然蹙眉询问,神色都冷了几分,那张本就没有多余表情的脸,更是阴沉的骇人。
林轻烟知道躲也躲不掉,老老实实把经过说了一遍,末了瘪瘪嘴说了一句:“可难受死我了。”
宋凉夜听完了心里无比复杂,糅杂着各种情绪,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既高兴她向长辈介绍自己,又担忧她与长辈争执起来。
看着她原本明亮的杏眼,现在只眯缝成一条线,又心疼又好笑,最后直接压抑不住弯了弯嘴角,从胸腔处传出一丝闷笑。
这时,他也终于理清,无论再多繁杂的情绪。
汇总下来,大抵是开心居多。
林轻烟那眯缝眼见他笑了,先是新奇,后反应过来,一拳砸在他胸前,气恼道:“好啊你,你竟然笑话我。”
“知不知道我今日流了多少眼泪,恐怕泪水都快枯竭了,比我上次被那只黑煤炭打哭的程度也不差了。”她冲他张牙舞爪地咆哮出声,又是咚咚两拳砸下去。
宋凉夜嘴角弧度越扯越大,并不阻止她那不痛不痒的两拳砸在胸口,眼睛里也溢出笑意,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林轻烟最后不管不顾地翻身起来坐在他身上撒泼打滚,又是去掐他脖子,又是揪他耳朵,还气喘吁吁地叫道:“宋凉夜,我跟你拼了!”
又气呼呼瞪他:“凭什么我在哭,你在笑,平时也不见你笑一下!”
后来许是翻滚地累了,停下来哼了一声,躺下来拿背对着他再也不理他了,还把被子全部卷了过来,盖到自己身上。
宋凉夜怕真惹恼了她,手肘支起来去看她,另一只手也去拉她,就看到一张红扑扑地脸蛋,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林轻烟转向他,向他翻了一个白眼。
正要说话,余光瞄到他松垮下来的衣衫,露出了一点肩膀,他又面向着她衣襟大敞,敞开的领口正好对着她,看到了肩膀上的一些红痕。
她顿时顾不上原本要说的话,也不生气了,坐起来直接上手拉开他的衣襟,彻底把衣服拉下肩膀,这才看清楚,左肩上有好几道红痕,都连成一片了。
她一言不发去看右边,也是如此,甚至比左边还严重些,都有些瘀紫了。
“宋凉夜,这怎么弄得?”
宋凉夜见她问了也不隐瞒,语气随意:“在码头扛货。”
“你去干苦力?几日了?我们又不缺钱用,你干嘛要去呀,弄成这样,也不知道上点药。”
“我今日若是没看到,你是不是还要瞒着我?”
林轻烟十分心疼,立马从空间里找药,拿出棉签给他涂药。
宋凉夜觉得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搬货这个活对他来说不累,一日二十枚铜板,管一顿午饭,但也是做了这个才知道,与他之前杀一个人就几百两银票真没法比,误打误撞赚的那一千两是又轻松又快捷。
不管有多少铜钱???*,他也想去赚,慢是慢了点,多做几日不就可以给她买一个曹贵说的那什么女人都喜欢的金手镯?越粗的越好。
“没有要瞒着你,我总要赚银子的,不能让你饿肚子。”他还想多赚些银子去把她之前当的东西赎回来。
林轻烟哭笑不得,她哪里会饿肚子?也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养家这一套,才出来多久啊,已经把世俗规则的概念理解到了精髓。
男人养家她还是支持的,不过,这方式,是不是有点太笨拙?
这种力气活,又累钱又少,他们又不是没有本钱,随便盘间铺子做点什么生意也好呀。
但他们两个都没有做生意的经验,不清楚京城的市场,也不知道卖点什么好,更不知道货源从哪来?一时间,林轻烟也没有什么好的主意。
“这个活这么辛苦,要不你别去了吧?另外找一个。”
“不辛苦,就是搬东西。”末了又加了一句:“工头不看户籍,有力气就行。”
林轻烟哑然,京城找一个正经的活,定是不容易的,哪怕是店小二,掌柜应该也是要了解你的底细的。
“那你真的不累吗?”伸手去按摩他的手臂肌肉,微微用力,想给他放松放松。
宋凉夜仰躺着在**微抬目光看着她的脸,白白净净,抿着红唇在他身旁专注地捏着他的手臂。
他摇摇头,怎么会累?比起年幼时练武的奄奄一息,这根本不值一提。
“那你中午吃的什么,能吃饱吗?”
“馒头,管饱。”离开了奴隶营,才知外面的世界大不相同,在那里卖命才能吃个半饱,这里只需出点力气就能吃饱。
“只有馒头吗?这样多没营养,你记得早上和晚上回家自己煮点东西吃。”介于上次发现他不老实吃饭,现在她每日晚上在吃晚饭的时候,都会打发丫鬟出去,然后在她的饭菜里各留一点起来,夹进碗里,再留大碗米饭,放进空间,等他来了,给他当宵夜吃。
“嗯,会煮粥。”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按,拉着她也躺下来。
林轻烟顺势躺进他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轻轻——”
“嗯。”
“在府里开心吗?”
她诧异地抬起脑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目光相撞,发现他也在看她,眼眸微垂,长睫在灯光下留下一片阴影在眼底。
林轻烟见他注视着她的专注眼神,心口怦怦跳,忽地笑了,倾身靠近,亲了亲他的嘴角,觉得不够,又啄了啄他的唇,两人气息交缠,她的眼里溢满欢喜。
“你放心吧,除了出门有点困难,一切都挺好的的。”然后又给他讲了林府大概有哪些人,分别是什么性格,还把从丫鬟那里听到的八卦也叭叭地讲给他听了。
这期间宋凉夜就认真听着,只时不时配合她嗯一声。
“我在这里好吃好喝,你在外面也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嗯。”
抬手捏捏她的耳垂,拉了被子给她盖好,“睡吧。”
夜已深,屋外冷风呼呼,刺骨寒风,屋内暖意融融,温馨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