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时间来不及了，乐伽不能再和姜琳坐一次地铁。
她瞬移到远处的商场，化为实体状态带着姜琳进了商场。
许多商铺已经关门, 吃过的鸡蛋仔商铺老板也已经过年回家, 连锁的奶茶店倒是还营业, 乐伽选购两杯奶茶。
她在奶茶上勾画符文，实体的奶茶化为虚体，姜琳能握到奶茶了，她还能够感受到温度、甜度。
“很好喝。”姜琳说。
乐伽笑笑, 带着她一起进入商场。
让鬼感受到温度、在人间直接吃到人间的食物、不必在死亡后被她这位阴差立刻带入地府，大抵是天道和阴阳能够给予她唯一的权限了吧。
让姜琳死后过的好一些, 让她完美的和她一起度过这人间的最后一个除夕。
乐伽问：“姜琳，你想吃什么？”
她站在了昂贵进口水果区。
没有等姜琳回答，她往购物车中装着白色草莓、车厘子、粉红色的菠萝等等等等。
“哎？这多贵呀！”姜琳伸出手想要阻拦乐伽, 她的手穿过乐伽的实体身体。
乐伽全都装了一遍, 难得领悟了人间的幽默笑话是如何讲的：“给你上供, 用好的。”
好奇怪的话。
姜琳笑了：“我记的小时候村里过年上坟, 上的贡品可都是次品。”
“你跟他们不一样。”乐伽转移地点。
她买了高级和牛、买了鲜活的大龙虾、买了超市中能见到的最贵最好的一切。
今日，乐伽懂了“爱”为何。
她爱着姜琳, 她本能的想把最好的给她，给这个从来没过过好日子的姑娘。
连勾魂锁，她都想给姜琳最漂亮的。
七情、六欲啊。
乐伽大包小包买了好些东西, 拴在两人手腕之间的勾魂锁也有了新用处。
乐伽把购物袋的拎绳穿在了勾魂锁上，俩人抬着购物袋离开超市。
目标终点是姜琳的小出租屋。
她租了一间小破平房。
二十平米，只有一处水源, 没有厕所, 门是老式的绿木头玻璃门, 通过老式的锁锁住这一脚就能够踹开的玩意儿。
外面就是破旧的老式小道儿，又窄又不干净。
这里已经是五环和六环的交界处了，姜琳租这意见小破屋只需要一千二百块。
房子虽然破旧，但她把屋内收拾的温馨又漂亮。
“我之前刷到了千元改造出租屋的视频，就学着收拾了一下房间。”姜琳指指她的小桌子，“这个是我从二手市场淘的，只要二十块，我在上面贴了防水纸。”
“柜子也是，是同系列的防水纸，我选的很漂亮吧？”
“地面儿是贴地的软垫儿，平时用布擦擦就很干净，花了还不到一百块呢。”
“对了，那边有个星星灯，只要按一下开关，房间就很漂亮。”姜琳为乐伽指指方向。
乐伽开了星星灯。
她说：“的确很漂亮。”
偃苍后来给她看过姜琳的生死簿，乐伽看到了姜琳的一生。
她出生在比较落后的小山村，读完小学就被支使去打工做事了。
十五岁时，她家里人让她嫁给隔壁村的中年大叔，给人家早点儿生个孩子。
而彩礼是一万块钱。
姜琳跑了。
用她辍学打工三年偷偷攒出来的一千六百钱跑了。
她来到了三百块山寨机刷到的燕京，成为北漂的一员。
她当真是睡过桥洞、车站、银行atm口，也真的捡过别人扔了的饭菜。
姜琳是个勤劳又聪明的姑娘，她先去小厂子做了许久的工，在满了十六岁后找到了包吃包住的服务生工作，拿着一个月三千块的工资，穿着洗的发白的衣服坚持了好久。
她存到了钱，能自己租房子了，能买得起锅碗瓢盆了，她来到了黑猫公寓。
姜琳也有梦想，跟无数个来到燕京的青年男女一样的理想。
想要挣到钱，想要成功，想要经济和思想自由。
她这四年吃了好多苦。
不，她这一生吃了好多苦。
但她一直阳光明媚，一直坚强独立。
姜琳说：“乐大师，我跟你讲呀。”
“我刚来燕京的时候，抱了两个大袋子，就是那种化肥袋子。”
姜琳说着还比划了一下大小也样式。
“里面装着被子、床单、枕头什么的，还有几件衣服和馒头。”
“我没有钱，所以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就是怕到了燕京要多花钱。”
“我出火车站时人都傻了，燕京的车站跟我们那儿一点儿都不一样，它太绕了，我连指示牌子都看不懂。”
“我研究了好久，才明白车站有地铁，想要离开车站可以选择做地铁，我就去坐了，但是那它还得绕着上楼下楼什么的，我又绕晕了。”
“有个大哥给我指了好久的路，还有个姐姐看到我扛着袋子一层一层台阶的上楼梯，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把最底部的袋子帮我拎了上去。”
姜琳碎碎念着当年往事。
乐伽则是站在了出租屋的厨房区域，开始回忆《人间知识大全》中讲述的“做饭”。
理论要化为实践了，她略感难度。
“先把鸡汤煲上，那儿有煲汤的砂锅。”姜琳指指，“鸡肉都剁好了，我把血水泡干净了，直接下锅就行。”
乐伽按照姜琳的指示行动，迈步真正下厨的第一步。
“我当时心里特温暖，那是我头一回儿被人帮助，帮助我的还是陌生人。”
“那会儿我才感受到，原来温暖是这种感觉。”
或许那位男士、那位女士看到了姜琳，就像看到了当初刚来燕京的自己。
姜琳来到黑猫公寓，对一个又一个北漂的青年说着祝福，既是祝福他们，也是祝福当初刚来燕京的自己。
她没有完美的家庭，没有体会过爱的滋味，没有被呵护过。
他和她的一次帮助，让本就良善热烈的姜琳学会了如何帮助别人。
乐伽鸡汤上锅，然后看看旁边的姜琳。
“红烧肉。”姜琳指指放锅的架子，“用这个小砂锅炖红烧肉，更香。”
“先用炒锅把红烧肉烧烧皮，再焯水切块儿。”
“好。”乐伽继续行动。
“炒糖色是最难的，待会儿咱们慢点儿，争取一次成功。”
“好。”
“这车厘子真好吃，你尝尝。”
“好。”
“这种大龙虾我没做过，我也不会，怎么办？”
“《人间知识大全》中讲述了大龙虾的做法，你想吃盐焗还是蒜蓉？”
“要不一半一半？”姜琳比划了个手刀的动作。
“好。”
晚八点钟，年夜饭出锅了。
姜琳指挥着乐伽打开淘来的二手平板，找出春晚直播。
乐伽第一次吃年夜饭，姜琳第一次跟别人共桌吃年夜饭。
在她过往的十九年中，在她还在乡村老家的十五年中，她没上过桌吃饭。
她吃的一向是剩饭。
哪怕新时代发展如此，这世上的的确确还有迂腐又贫穷的人和地儿。
在她的村子里，钱比女孩子的命更重要。
年夜饭、饭后零食瓜果，放小小烟花棒和小炮仗。
姜琳问：“乐大师，你是不是也听说过人间过年放鞭炮吓走怪兽年的习俗呀？”
“嗯，对。”乐伽施以符文，将烟花棒递给了姜琳，再递上打火机。
“最近几日住在隔壁的爷爷奶奶总是嘀咕，说找了神婆指点，说今年要多放点鞭炮烟花，把坏运气统统炸走呢。”
“虽然咱们这片儿不让放鞭炮和大烟花，但是小炮仗也有响儿。”
“乐大师你多放点儿，新的一年坏运气统统消失，捉鬼顺顺利利。”
乐伽对她笑笑，点点头。
她可以顺顺利利，除掉坏运气。
姜琳呢？
她没有新的一年了。
天空不远处聚集传出烟花的绚丽，鞭炮也传来声响。
大家在规范地带放着烟花炮火，庆祝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乐大师，新的一年，我给你……”在烟火中，姜琳对着乐伽要说些什么，还没有说完，她的话被打断了。
有人来了。
东东和他的爷爷奶奶来了。
他们来到了姜琳的门口，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一个袋子里装着冥币元宝彩纸等，另一个袋子里装了好几个碗。
他们在门口停住，看到窗户处传出的橙光都愣了愣。
“巧不巧，姜琳也回来了呢。”东东爷爷笑语一句。
东东奶奶打开了袋子，把装了水饺和饭菜的碗一一摆在姜琳的小屋门口，摆上筷子和水，再插上刚刚点燃的香。
东东爷爷把纸钱堆在地上，一点点点燃，他说：“姜琳丫头啊，到了那头儿也要好好的，有钱有元宝傍身，咱走的也硬挺。”
说着，他展开了里面的一个纸房子：“爷爷没买到房子，就先给你做了个，你别嫌弃，等过几天纸扎店开门儿了，爷爷再给你买漂亮房子，马匹车子也都给你安排上。”
东东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糖，用不利索的声音说道：“姐……吃……cang……”
一张张钱从天而降，落到了姜琳的手中。
姜琳捧着冥币，一时间没适应过来。
她“哇哦”一声，顿顿再说：“这是，天空下钱雨？”
接着一栋房子落在她的脚边，开始慢慢的变大。
“啊，房屋自由了。”
一把糖跟着洒落，她捻到了嘴里，没有味道。
“啊哈，这做死人还挺有意思，什么都不用奋斗了哈。”姜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没那么别扭。
在她死亡后的几个小时，一直由乐伽陪着她，乐伽可以让她真切摸到新买的水果，吃到真正的人间食物。
姜琳淡忘了自己的死亡，她连自己的尸体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她觉得一切好像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可是别人来祭奠她了，她手里拿到的钱都变成了“一百亿”，她吃到的糖和饭都没了味道。
她死了。
真真切切的死了，告别了这个世界。
人间再无姜琳。
姜琳自死后第一次流泪。
火烧完，所有的冥币化为飞灰，被一阵风吹散，飞灰盖在了盛放着食物的碗中，盖的其有着不属于人类饭食的脏兮兮。
“姐……拜……”东东说着不熟练的话，对着姜琳的小房子摆了摆手。
他们三口走了，整个空间又只剩下了乐伽和姜琳。
没多会儿的功夫，巷子不远处传来了交谈声。
“对不起，东东。”一个稚嫩的沙哑声说着抱歉。
是赵子豪。
他第一次为过去没敢承认的事儿道歉。
“没……瓜系……”东东冲他摇摇头，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糖果递给赵子豪，然后指指自己的耳朵。
东东爷爷说：“子豪小朋友，小孩子都有调皮的时候，你把耳蜗还了回来，还跟东东说对不起，这事儿咱们就翻篇儿了，以后你也好好的。”
赵子豪看到了东东耳朵上完好无损的耳蜗，前几日的记忆一点点袭击了他。
他想起了坏掉的耳蜗，想起了跟他爸妈争执要报警，却在看到他挨打后离开的姜琳。
赵子豪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他看着东东一家三口归去的背影，小小年纪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悲痛到窒息。
“子豪小朋友，我们走吧，姜琳的房子就在前面。”一旁的民警柔声哄着这小孩儿，对他指指前方的路。
民警也拎了两个兜，里面装着的是和东东家带来的一模一样的东西。
赵子豪迈开如灌了铅的步伐，拖着沉腿一步步往前。
姜琳死后没多久，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赵子豪和婴儿被带往医院检查，姜琳当场被确认无生命体征。
赵子豪被问了一遍又一遍案发经过，他一次又一次的回忆姜琳是如何拼了性命救他，是如何因为救他没了性命的。
他难过，他太难过了。
他想见他的妈妈，但是他不敢，他怕他那不知道身体是否已经好转的妈妈会不会在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批判他只知道吃零食，为了一口零食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不知道他的妈妈会不会骂他是个麻烦精，不但害了自己的家庭，还要害了别人的性命。
想来想去，孤独的赵子豪求助民警，他说他好想姜琳姐姐，好像去为姜琳姐姐做点儿什么。
民警大半夜到处打电话，问谁家有冥币，谁家有金元宝，问如何祭祀刚刚死亡的人。
他是民警，他不相信也不该做这些东西，但是他带着这小孩子来了。
他们停在了姜琳的房前。
“瞧，你姜琳姐姐刚刚吃饱了呢。”民警避开赵子豪头上的纱布，摸了摸他的脑袋。
“嗯。”赵子豪的泪水滚落，他笨拙的拿出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摆放在门口，也跟着点燃香火，祭奠姜琳。
姐姐，谢谢你救我。
姐姐，我以后一定做个好人，做个像你一样的好人。
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做坏事儿了。
姐姐，谢谢。
他拿着打火机，在民警的协助下点燃了一张张黄纸。
这是赵子豪第一次学会祭祀。
临走之时，赵子豪猛地跪在了地上，又开始不知疼的磕头。
头上包好的纱布又红了，“咚咚咚”一声接着一声响。
“孩子，起来。”民警一把捞住赵子豪。
“孩子，孩子。”
他低头看看赵子豪，这孩子正咬着牙，憋了大把大把的泪珠子。
他太悲痛了，但他知道在这新年夜不该哭。
他听家里人说过，除夕夜不能不高兴，不能哭喊，不能不能……
他也想让姜琳好好的。
民警给赵子豪擦了擦眼泪，然后对着姜琳的房子重重敬了个礼。
而后抱着赵子豪离开。
民警在姜琳死后做过基本的走访调查，他们知道姜琳一直都在这里，从未有过什么亲朋，每年她都是那个不回家的漂泊旅人。
她的身份证信息倒是可以查到家属的信息，也能找到家属的电话号码。
但是警方没有在姜琳的手机中找到亲人的电话。
左右权衡之下，他们根据资料提供的信息拨打了姜琳家属电话，向其说明姜琳的死亡情况。
但是电话那头的人大喊：“死了就死了呗！晦气的东西！”
“你们是不是想让我们丧葬那个白眼狼？想从我们这儿要钱？”
“没门！”
后续已经不必再提。
又有人来了，是广发超市的老板，他带了饭、带了一束花、带了香火。
他也在祭奠姜琳。
那位妇人也来了，在姜琳的门前重重磕头，向姜琳倾诉着、表达着她有多感激。
她说她的丈夫在军队，过年都不能回来，平时只有她一个人带孩子，如果孩子真的没了，她根本不敢想象以后的生活会如何。
她还说抱歉，说自己应该再小心一点儿，不应该让人直接把孩子抢走，白白害的姜琳没了性命。
隔壁的奶奶送来了一大碗水饺，也给姜琳烧了一沓黄纸。
前街的嫂子也来了，给姜琳烧了临时做的纸衣裳。
还有他、她、他们、她们，都来了。
本应该诸多忌讳的除夕夜，大家都没了那么多忌讳。
他们怕这个姑娘孤独的离去，怕她临行路上走的不安稳。
不该让这个姑娘就这样的。
姜琳收到了好多东西，她当年来北漂时的化肥袋子又被乐伽掏了出来，为她转化成了魂体可用的玩意儿。
“没想到我这时候还能用上这种玩意儿。”姜琳把大家为她制作的被子衣服塞进了化肥袋子。
乐伽对她笑笑，说着刚学会的幽默话：“我也可以帮你拎。”
“好呀。”
“对了，乐大师，先前的话我还没有跟你说完呢。”姜琳走到了床头柜边，她对乐伽招了招手，“乐大师，这里面有给你的新年礼物。”
“本想用漂亮的礼品袋给你装起来的，但是出了点儿意外，就只能这样喽。”
乐伽打开了床头柜，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条围巾。
白色的底、红色的雪花。
很特别的反转，很美丽的颜色。
“我织的，漂亮吧？”姜琳颇有几分打趣邀赏的意味。
乐伽带上了围巾，她说：“很漂亮，我很喜欢。”
姜琳继续往化肥袋子里装她夜晚时受到的祭祀贡品，她还说：“乐大师，我能把那一箱子车厘子装上吗？体会一下车厘子自由的感觉。”
乐伽帮她转化，车厘子成功被塞入化肥袋子。
“还有那个粉色的菠萝！少女感爆棚！”
她要的一切，乐伽通通放入。
外面又开始响起了鞭炮声，悉悉簌簌的拜年声传出。
天亮了，拜年祝福开始了。
姜琳的房子里透了光，那微弱的光照的她有点儿不实际。
“姜琳，你会拍照吗？”乐伽突然问。
“会。”姜琳点头。
乐伽拿出手机，姜琳接过，说：“这个是自拍模式，我们一起看镜头。”
“乐大师，你要开美颜吗？”
“不。”乐伽记得《人间知识大全》中讲过，美颜是会修改一个人的相貌底子，让其变得更漂亮的东西。
不需要美颜，只需要原原本本的她和她。
照片拍下，脸色灰白的姜琳和人类脸色的乐伽同处一张照片。
乐伽收起手机，犹豫很久后拎了一只化肥袋子，牵起了姜琳的手。
“我们该走了。”她说。
“好啊。”姜琳拎起另一只化肥袋子。
她又说：“我可以带上烟花棒吗？”
“可以。”乐伽收起烟花棒，塞入了她的化肥袋子。
“还有想要的吗？”
“我想吃点儿糖。”姜琳的声音有点儿颤，“想吃有甜味的糖。”
“好。”乐伽给她剥了颗糖。
乐伽再看看她。
姜琳摇摇头，说：“我没有想要的了。”
“好。”乐伽攥攥她的手。
该走黄泉路，该入鬼门关了。
踏上那条路时，姜琳微微缩脚。
她说：“乐大师，我有点儿怕。”
乐伽说：“地府有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