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

第213章 、说第二百零五:云雀.欺天一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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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猜……”

云雀的声音好似一把细冷的银针, 缓而慢地楔进了黄鹂的天灵盖里:

“当年的天眼,是怎么碎的?”

黄鹂头皮发炸, 手脚发凉, 极度的恐惧冻住了她的喉咙,黄鹂此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可能呢?

她可是遗星的首领,在幕后筹谋多年, 习惯了苍生都是她的棋子,大众具为她的养料。人的命运, 人的生死, 人的爱恨,不过是黄鹂动动手指的儿戏。

她即是天意,她即是天理, 她即是天道!

而如今,黄鹂喉头飞血, 万般狼狈, 而云雀飞浮在亮灿的银光之中,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双眼燃烧着碧磷磷的火焰。

黄鹂终于感觉到了,死亡迫面而来的惊恐:

云雀会杀了她……

就像云雀当年一拳击碎了天眼那样!!!

云雀伸出右手, 猝尔紧攥成拳。空气里传来镜子破碎一般的声音,那是空间的法则在云雀的握力下骇然扭曲, 亮如雷殛的炫光正不住地从她的手指间飚溅出来。

这是云雀的手, 这是偃师的手, 这是女人的手。

这只手绝不养尊处优,这只手绝非娇生惯养。它饱经风霜, 手掌伤痕斑驳, 手指厚茧看护, 指甲缝里还有尚未凝结的血红。

但是它一拳轰出,便有千钧风雷之势,惝恍间像是一座泰山朝黄鹂碾来,后者发出了魂飞魄散般的尖叫!

云雀一定会杀了她!!

但是——

静、静、静。

云雀的拳头,在黄鹂面上一寸的距离前,悠悠止住了。

黄鹂感觉到自己满额的冷汗:“……”

什么?

怎么回事?

云雀冷如细雪的眉眼,攒出一丝嘲讽来:

“哎,吓你玩的。”

现在云雀已是强弩之末,哪有一拳击碎黄鹂的本事呢?

云雀垂眸打量着黄鹂,原来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会露出这般狼狈的表情么?

黄鹂:“……”

这是羞/辱,这是戏弄,这是云雀的报复。

但是黄鹂说不出一个字来。

——因为云雀这一拳,虽然没能打在她身上,却改变了黄鹂身周的空间法则,将黄鹂牢牢地定格在了半空之中!

就像在不久之前,云雀对“诡子薄磷”施展的那样!

云雀深知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她对自己到底是不是好人,可没有半分信心。

黄鹂此人决不可留。她杀不了,自然有人动手:

——风卷尘息经第三.洗雪逋负。

这是风卷尘息刀中最快的一招,在薄磷的手中犹如辟开洪荒的雷霆,世间再无此等锋利的寒芒。在通天路的加持下,这一刀的威力被无止境地放大,空间像是被寒气冻得薄脆的豆腐,在薄磷的刀光下分裂为千百块碎片!!

先前黄鹂对薄磷施以“暗示”,让风卷尘息刀,斩进了她的身体里,给“天”留下了一个新的“坐标”。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作为“坐标凭引”的黄鹂,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拥有无比恐怖的再生能力。

这就是之前黄鹂为何如此急眼的原因——

因为现在的黄鹂,她这副无法再生的身体,根本扛不住薄磷一刀!

此时云雀一拳定住了黄鹂,她下身的指甲剑群,再也无法动弹一二,更遑论提剑护主。黄鹂硬生生地吃下了这一刀,身体随着亮如雷殛的刀光,和空间一起上下错位;鲜血根本来不及贲涌而出,便被寒冽的刀意冻结成细碎的赤红冰晶。

薄磷背对黄鹂,轻巧落地,翻腕甩刀。佩刀“蓝桥春雪”眩出一线优雅的蓝光,纳/入了薄磷挂在后腰的刀鞘。

啪!

刀镡与敲口相击,金铁之声,悠扬不绝。黄鹂的身体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七零八落地坠向地面,赤红的血晶叮叮当当地摔了一地。

“遗星”黄鹂,就此陨落。

这还没完。

薄磷回过头来。他眉目疲惫,唇角有血,神色阴郁,像是被暴雪摧残一整夜的梅花树,残损下却是一派动人心魄的美丽。

他这一刀不仅仅是斩了黄鹂。

云雀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动手,不仅是因为,苏锦萝解决了盛昭缇。

还是因为——

得意忘形的黄鹂,提着云雀的头颅,自认为可以功成身退,打开了传送门一样的空间裂缝。

这个裂缝,自然是“长城”的缺口,虽然不是“天”能够进来的缝隙,却能供黄鹂自由出入。

当年在玉贞岛,云雀通过素问十三手结出的“黄粱”,进入了薄磷的回忆世界,遇见了魁族叶家众人。

依当时的大族长所说,灰发碧眼之人,是人类的身体,气魔的实质,实乃“天”的一部分,“天”与其有着生命的联系。

这个灰发碧眼之人,可以是云雀,可以是明百灵,可以是盛昭缇……

也可以是黄鹂。

而彼时叶家人抓住明百灵,就是要在长城的缺口上,献祭百灵——从而毁灭“天”的一部分。由于没有长城的阻拦,这道伤害可以直接反馈到“天”的本体,从而重创于“天”,让“天”再次陷入沉睡!

眼下万事俱备:

灰发碧眼之人——黄鹂。

长城之缺口——黄鹂打开的空间裂缝。

叶家之献祭——风卷尘息刀的一斩。

薄磷这催金断玉的一刀,不仅斩杀了黄鹂,更是通过黄鹂与“天”的联系,寒凛的刀风顺着黄鹂所打开的空间裂缝,重创了“天”的本体!

大地惊颤,天穹摇晃,灵子躁动不安地相互撞击,漫目尽是诡谲梦幻的星花火粒。虽然云雀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她的神识能感觉到,一股痛苦、磅礴、声势浩大的震动,在万万里的云海之上翻腾滚涌,直催云雀的丹元之火!

砰!砰!砰!!

在云雀目力不能所及之处,上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本与官军激战不休的“浆尸”,在这一刻竟然通通自爆开去!

——操纵众生的“天”,玩弄凡尘的“天”,终于中了来自“人”的计谋!

此时此刻,天在刺势磅礴的刀意里,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痛吼。

大战初歇,尘埃落定。

大地千疮百孔,屋宇栋榱崩折,燎燎的乱火映亮了铁灰色的天穹。

人声、马嘶、车辚。

在硝烟未散、血腥弥漫的寂静里,人们尝试着走出避难之处,救人、灭火、团聚……在断壁残垣之间,在尺椽片瓦之中,笑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动**不安的上京终于得以喘息。

绵绵惊喜道:“云雀姐姐!!——”

云雀动了动,似乎是要看过来,但力有不逮,她已是穷途末路,炼气再也维持不住她的身形。

云雀向下坠去,约莫是被薄磷接住了,但后者失去一臂,也没能稳住平衡,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云雀雾灰色的长发流泻一地。

她抬头向上看去,堂堂九刀好不狼狈,薄磷被血污染去了半张脸,嘴角似乎也破了,只有淡金色的眼睛仍旧明如远星。

他会说什么?

云雀伸出手去。方才对付黄鹂的一击,已然耗尽了云雀的炼气,她的手指不住地发颤,触摸到薄磷的脸颊时,居然感觉不到柔软还是坚硬。薄磷想握住她的手,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另一只手了,只能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

云雀的眼睛本是凛冽的翡翠色,此时却黯淡得像是将熄的烛火。

好在没有熄灭。

幸好,幸好,幸好。

薄磷动了动唇,嗓声嘶哑,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久不见。”

云雀笑了起来,想说什么,可惜喉咙呛到了血,边笑边咳出血沫来:“……”

……是啊,好久不见。

你我都还活着,这已经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绵绵发现自己在流鼻血,本想给盛临城看,又讪讪地忍了回去。

盛小将军跪在盛昭缇的尸身面前。

盛昭缇双目闭阖,神色泰然,明明身上破了一道如此骇人的窟窿,唇边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是一等一的美人,生时光彩无双,死时烨若神人,一线血红漫出她的唇角,世间再无此等英姿妩媚的胭脂。

炎虎天生奇女子,贼胆闻风先堕。

一领锦袍殷战血,飞马桃花一朵。

盛临城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到自己声带,嗓声又轻又低:

“……是什么时候呢?”

他问得没头没尾。

但这不重要了。

因为没有人会回答他。

是什么时候起,盛昭缇就已下定决心,要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是什么时候呢?

她鸦青色的眼睛,看向这些懵然无知的小一辈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盛昭缇命运坎坷,盛临城命运颠簸,母子二人被天意这道洪流隔得太过遥远。盛小将军总以为,自己的母亲,必是无坚不摧的王屋太行,什么苦难,什么雨雪,都催折不了她半分颜色。

……是什么时候呢?

盛临城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鬓角新添了这么多白发,眼角多出了这么多皱纹?

是什么时候呢?

盛小将军清冷冷的眉眼,蹙出几分泫然欲泣的褶皱。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盛昭缇已经死了。他所想、所思、所感,都不重要了。

尘归尘、土归土。

盛小将军静静地跪在世界中央,像是一道凌风屹立的劲竹,被什么突然压弯了脊梁。

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离他而去了。

绵绵从后面悄悄地抱住了盛临城。盛小将军低着头,握着她的手臂,鬓发垂落,喘/声破碎。原来“漠北雪蛟”的眼泪也是这么烫,一滴一滴地落在绵绵手背上,激得绵绵龙鳞都竖了起来。

啪!

闻铠从高处一跃而下,铁靴触地砸出铿锵一响,少女奋力地向苏锦萝奔去:

“娘!”

苏锦萝像是如梦初醒,恍惚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女儿。“大夏龙雀”此时金发凌乱,眼神茫然,脸色苍白,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

闻铠急急道:“娘,你没事吧?……”

苏锦萝怔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闻铠平素泼野惯了,母女见面不是吵嘴便是打架,这还是苏锦萝头一回,见闻铠如此乖驯的样子。

是她长大了么?

还是自己老了?

苏锦萝还是一阵心神恍惚,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她身上压着的悲怆太过沉重了,沉重到苏锦萝有些反胃,随时都想弯腰吐出来。

吐出什么来呢?

她连眼泪都流干了。

苏锦萝看着一旁的盛昭缇,看着一旁的盛临城,静默得像一尊苍白的雕塑。

……她,算不算,欺师灭祖之辈啊?

“——萝卜!”

闻战一声唤得她抬头。闻战收起了金线流彩的剑意,他也是刚从大战里抽身退/出,一头黑发胡乱披散着,惝恍间又像是那个病弱的文人军师。

苏锦萝呆呆地看着他走过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闻战展开双臂,把母女二人,拥进了怀里。

苏锦萝金色的眼睫,茫然地眨了眨,艳蓝色的眼瞳里,似乎终于找到了焦距,缓缓地泛上一层晶莹的水光。

她干了什么?

是,是了,她杀了盛昭缇,她杀了自己的师父,她杀了盛临城的母亲……

原来她还是,有泪可流的。

苏锦萝放声大哭,涕泪齐下,声嘶力竭。女人的哭声像是破碎的丝帛,顺着长风掠过尸横遍野的街道,一路刮向鱼肚白的天际——

霞光万道,旭日东升。

天终于亮了。

上京太平,人间长安。

时攸宁低声道:“还剩下多少人?”

“九人。”那位偃师嘴唇颤动,最终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总管,星阑命行的偃师,只活下来九个人。”

时攸宁如遭雷击,怆然闭眼。

九个。

跟着他前来围剿黄鹂的三十六名偃师,这一战过后,只剩下了九人。

比起云雀这些一等一的高手,注定要在史书留名的人物,时攸宁带的这帮人,只不过是云秦偃师一行,最为普通的一批师傅。

他们自知弱小,尚不能冲在第一线,却还是跟着时攸宁,来到了上京最危险的地方,以黄鹂为中心的战场上。

“总管。”

那位偃师嘶声道:

“我们这些兄弟姊妹,算不算死得其所?”

我们这些庸碌之辈,连黄鹂的衣角,尚没能摸到。

——这样的牺牲,有没有价值?

时攸宁急急道:“别这样想……”

“当然有!”

一道脆生生的断喝打断了时攸宁。

这个声音……

时攸宁讶然睁眼,循声望去,一道殷红色出现在了视野正中。

轻铠长翎的少女乘风而行,一纵凌风而下,银白色的伞面猝然张开,二十四道伞骨,在晨曦中耀眼生花。

时攸宁睁圆了眼睛:

你怎么来了?

“怎么没有?”

战靴霍霍,燕安楠快步上前,步步生风:

“凡常人等,但能站立于此,已是天下之大勇!”

更何况——

燕安楠面沉如水,扫视四周,“仁王无相”机血迹斑驳,屹立于尸山血海之间,恍若镇压群邪的石狮虎。

镇压群邪的不是这帮机关器,而是操纵机关器的人。是星阑命行的偃师前仆后继,不断有人顶上这个位置,仁王无相机才能织出一张网,兜住从天而降的群魔。

这群“天亲”,在这一战中更像是气氛组,多亏了这帮悍不畏死的偃师师傅。

不然已这个恐怖的体量……就算是全盛时期的云雀,也要被“天亲”给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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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燕安楠,炎虎关靖安府女将,曾一伞之力击杀大萨满苏丹各答。首次出场于说第七十四:复仇.绯红天棠,章节号79。

“嘶!”

时攸宁的右手断了,燕安楠做了这个便宜郎中,简单粗暴地帮他把骨头接上了。

时攸宁疼出了一脑门的冷汗。燕安楠见他这副娘们德行,没忍住喉咙里的嘲笑:“哈哈哈。”

时攸宁:“……”

时攸宁:“你在做什么?”

燕安楠:“嘲笑你,怎样?”

时攸宁:“……”

我还不如烂在黄鹂那!!

话说回来,时攸宁抬头看她,“你怎么来了?”

作为靖安府的第二把手,燕安楠自然是陪着苏锦萝来到了京都。只是上京动乱之时,燕安楠忙着疏散百姓和对付浆尸,急匆匆赶往黄鹂这儿时,一切都结束了。

还好你姑奶奶没来……

时攸宁看着一地的肉泥,在明空公主的飞剑之下,这些怪物死相骇人可怖。

但有不少都是他手下的偃师变的。再恶心,也要分出尸首,烧成灰带回塞北去。

还好你没来啊。

时攸宁默默地想,但是这句话太自私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画眉激动道:“呜呜哇哇哇!!”

八哥不明所以,也跟着乱喊:“呱呱呱!!!”

云雀:“……”

云雀奄奄一息地看着这两个生龙活虎的小崽子,头一次觉得自己生了两个花果山的猴儿:

在兴奋什么呢?

你爹娘快死了都!

画眉倒不是无聊乱喊,而是她看见了熟人——

云雀睁圆了眼睛:

小陆?

来人豆眉圆眼,头发眉毛皆是雪白,额头与眼下各烙了三个红点。一袭白衣,仙气飘飘,不是陆梨衿还能有谁?

陆梨衿一脸疲惫,显然也是一夜没睡,神态跟仙气飘飘没有半点关系。

以小陆大夫的修为,自然无法接近黄鹂战场,但她也没能闲着。先前浆尸肆虐,受伤者不知凡几,她根本忙不过来,眼下这才抽身来到了纷争最中心的地方。

她提着一物——

薄磷的断臂。

云雀懵然地看着她:?

都断了还捡回来干嘛?

莫不是要炖汤喝不成?

云雀想了想那个画面,顿觉自己肚子有点饿,毕竟一晚上没吃饭了。

薄磷眯着眼睛看着她:“……”

——你最好不是在想啃我胳膊肘那种事情。

“薄爷,雀雀,劳驾。”

陆梨衿简短地打过招呼,单膝跪地,面色严肃,按住了薄磷的命脉察看。

小陆大夫选择先救薄磷。

薄磷虽然看上去比云雀混得更好,其实他才是受伤最严重的那个——先是断臂,又是一身的剑伤,最后还送出了斩灭黄鹂的一刀,眼下的薄磷已是强弩之末。

陆梨衿扫了一眼薄磷尚且完整的右臂,只见薄磷五根手指的指甲,俱是皮开肉绽,这等钻心剜骨的痛楚,就连小陆大夫看了都眼皮一跳。

他怎么忍的?

小陆大夫不知道先前的战况,当云雀的头被苏锦萝提起来的时候,薄磷就再也感觉不到比心痛更甚的痛楚了。

陆梨衿:“雀雀,你哪里不舒服?”

云雀眼巴巴地:“我饿。”

所以你把薄磷的手捡回来到底干什么用?

陆梨衿:“……”

你最好不是在想我想的那种事!!!

“进宫吃吧。”小陆大夫叹了口气,“太后要见你。”

作者有话说:

做了卷的调整,将原本的【雪国:天下归心】拆成了【高丽:刺王杀驾】和【上京:旧天星陨】两卷。

这一章上京篇结束,接下来就是,全书最后一卷了:

【扶桑:决战天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