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过的白月光来找我了

第83章 是他酿就春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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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晚呆呆地坐在窗边, 一声不吭,动也不动一下,窗户合拢着, 外面天色也昏黑了, 风雪呜呜地响动, 像是深山的呜咽,一声比一声更凄切, 屋里还没点燃灯火, 昏昏沉沉的。

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窗外传来脚步声,像是有意让她听见, 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走得不紧不慢,一步步向她门边走来。

沈如晚藏在胸腔里的心忽而提了起来。

她十指交握着, 扭过来又扭过去, 等到那脚步声停在门口时,又仿佛嫌这不够稳重一般, 强行定住了,深吸一口气, 神色冷淡地望向屋门。

雕花门被轻轻叩响了三下。

沈如晚没说话, 她当然知道外面的是谁,他也知道她一定听见了,只是她不愿动。

她抿着唇坐在那里。

一片静谧。

沈如晚一直没动。

过了一会儿,那悬在半空中的手终于动了,又在门上敲了三下。

沈如晚轻轻咬了一下唇瓣。

她既想看见曲不询,又不想看见他。

敲门的人像是并不着急, 既没出声, 也没动, 手还悬在那里,影子映在窗纸上,像是一种沉默的僵持。

门扉第三次被叩响。

沈如晚终于起身,在第三声刚敲响的那一刻猛然拉开门。

曲不询一肩风雪地立在门口。

他身形高大笔挺,把空当也挡了大半,走廊上本就没点灯,只有一点晦暗天光,勉强能看清形迹,他站在那里,天光照也照不进来,只有丝丝缕缕从边角抖落,屋里屋外一般黯淡。

沈如晚像是忽而一滞。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转身朝屋内走,“你来做什么?”

曲不询看着她走进屋里,轻轻弹指,把桌上的灯点燃了,侧着身坐在桌边,只把侧脸留给他,目光也绝不朝他这边瞥上一眼。

他沉默了须臾,向前踏出一步,跨进门里,翻手关上了门,走到她对面坐下。

“方才我带着陈献一起去了他们发现风水有所变化的地方看过,情况有些不乐观。”他平铺直叙,“灵女峰内里一定被侵蚀得很厉害,我怀疑那几个人根本不太懂风水,也没好好算过怎么挖才能把对灵女峰地脉的伤害压到最小、安安稳稳地待下去。”

灵女峰是钟神山十三峰峦中最高也最重要的一座,单单只是这一座灵女峰所承载的地脉灵气便胜过千百个邬仙湖,山体内部的灵脉纷繁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掌握了上代山鬼的元灵,只是获得了力量,并不意味着真正了解这座山,会选择破坏山体的人本身想必也不打算了解这座山。

“若有一天听说天被人捅出一个窟窿来,我也不会奇怪。”沈如晚低声说。

这山水人间,并非每一个人都会珍惜,可到最后,却总是珍惜的人给不珍惜的人还债。

“能偿债,总比没处去偿要好。”曲不询淡淡地说,“灵女峰还没倒,钟神山还在,北地也还如昔风平浪静,还有补救的机会,这已足够了。”

沈如晚不由抬眸望他。

只此一句,透过这张迥异的面容,那种难以言说的、属于长孙寒的感觉疯狂溢散,从发现曲不询就是长孙寒后,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他还是他。

无论改换何种容颜,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性情如何判若两人,他身上总还有那么一点磨不去、碾不碎的,独属于长孙寒的神魄。

曲不询朝她望过来,神态依稀似旧年,是那种遇见什么样的困难都意定神闲,仿佛有他在连天塌下来也不妨。

原来一个人的灵魂是可以超越皮囊的束缚,在全然不同的面孔上找到如出一辙的踪迹。

她终于明白她为什么看着他就能想起长孙寒了。

容貌可改,性情可变,而神魄永存。

沈如晚蓦然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她攥着自己的指尖,碾了一下又一下,轻声说,“所以这么说来,你没找到地方?”

曲不询缓缓点了一下头。

“若不管不顾挖开山,这灵女峰未必经得起再一次摧残。”他沉吟片刻,“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冒险,只能作为最后的办法。”

沈如晚微妙地静默了一瞬。

“刚才陈缘深过来说,五日后他们会带他进入灵女峰内,他会带我一起去。”她说,“不管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至少是个机会。”

曲不询皱了皱眉。

“只怕是来者不善。”他对陈缘深不报指望,但既然沈如晚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也不说讨人嫌的话,“我和你一起去。”

山庄里有卢玄晟、白飞昙两个丹成修士,还握有上代山鬼的元灵,沈如晚一个人去难免吃亏。

沈如晚点了一下头。

“把陈献和楚瑶光也带上吧。”她说,“陈献不是有绝对嗅感吗?万一他们要进山体内部,还要靠陈献追一追踪迹。还有白飞昙的异火,祟气太重,我就算能把他杀了,想化解祟气也要花上不少功夫,不如让楚瑶光来。”

曲不询想了一下便点头。

以他们俩的实力,斗法时带上两个拖油瓶也没什么大不了,楚瑶光就是为了找妹妹才来的,要是能早点进灵女峰内,只怕比他们更积极。

“这几日我观察过云中栈道出入的情况,他们应当没有提前将药人转移走。”他沉吟片刻,“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别的通道出入钟神山,若是提前将药人送走就麻烦了。”

沈如晚摇摇头。

“不可能的。”她说,很细致地朝曲不询解释了七夜白生长的部分特性,“……当初孟华胥留下的那一册手记上记了一部分,其他都是我按照木行道法推测出来的。”

即使是七夜白这样纯由人培育出的花,总也是遵循道法规则的。

她说完,不经意抬眼望了曲不询一眼,发现他神情微妙,一顿。

“没听懂?”她心情复杂地问。

曲不询沉默地点头。

沈如晚心里那点因他熟悉神魄而起的砰然又沉寂下来了。

她绷着脸坐在那里,活像个大冤种。

“剑修。”她意味莫名地低声说。

就算他是长孙寒,其实也不过是个不懂法术、有寻常喜怒、脾气毛病一大堆的剑修。

长孙寒不是遥遥悬在云间的明月,他也是凡夫俗子,一入红尘满身风尘的普通人。

“术业有专攻,我要是什么都懂了,还给不给别人活路了?”曲不询挑着眉,懒洋洋地说。

真是一点也不会谦虚。

沈如晚没好气地想。

“总之,你的意思是,他们轻易不会转移药人,因为花开之前最好不要改动环境。所以无需担心,是这样吧?”曲不询笑了。

还算他能听懂人话。

“行,等到那天我们一起去。”曲不询站起身,抬步,朝屋外走去。

沈如晚望着他走向门边,目光从这头跟着转到那头。

她唇瓣动了动,直到他走到门边,才终于没忍住,“……你就这么走了?”

曲不询停在门口。

他背对着她,没转身,也没去推门,顿了一下,声音听起来很平淡,反问她,“不然呢?”

沈如晚攥着手不说话。

他刚刚才和她说了些什么“自从见到你就神魂颠倒”的疯话,就不打算解释一下?

哪有他这样的!

“你还想我说什么?”曲不询偏过身来,意味不明地望着她。

沈如晚板着脸。

她问,“所以你当初被缉杀,也是因为七夜白,柳家……”

“我只杀了拦我离开的人,柳家是怎么忽然被灭门的,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曲不询说。

沈如晚神色无限复杂地望着他,“你为这个死过一回了,一活过来又来查?你就一点都不怕吗?”

曲不询笑了一下。

“总归没有在雪原上看到你的时候那么怕。”他意态自如。

沈如晚微怔。

“什么意思?你那时候就认识我了?”她有点不确定地看着他,她那时确实有点名气,但总不至于让长孙寒一看就怕吧?

曲不询凝视了她一会儿。

“沈师妹,”他这样叫她,“你对自己的名气没什么认知吧?”

不是她对自己的名气没有认知,她只是从没觉得长孙寒会知道她。

所以他当时早就知道她是谁了。

这认知本身就足够让人雀跃。

“你刚才说,对我一见钟情,”她轻声说着,每个字都像是梦里字句,让她顿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太确定地说,“是真的?”

曲不询问她,“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沈如晚不作声。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你当初为什么……”

其实追究长孙寒那时为什么不信她,是强人所难。

任谁忽然被诬蔑、被缉杀,逃过了十四州,都不会相信一个没什么交集的人。

可她总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当时信她一下,哪怕只是一下就好了。

“因为当时我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曲不询不需要她说完便能明白,他平静地说,“我觉得死在你剑下也不错。”

沈如晚微怔地望着他。

以长孙寒的坚韧,也会有觉得活着没意思的时候,她既觉得不可思议,又仿佛本应如此。

“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她轻轻地说。

曲不询问她,“哪里不一样?”

沈如晚不回答。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不想死了?”她问他,“忽然想追究到底了?”

曲不询站在那里没动。

“我死了也就罢了,既然活了,总不能永远背着骂名吧?”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再说了,你不是说你杀了我之后,我的旧交都对你横眉冷对、没个好话吗?我要是不活过来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你岂不是一直都要白白被恨?”

“本来就是我动的手,恨我又如何,不恨我又如何?”沈如晚淡漠地说,“争那些浮名浮利有什么意思,数百年之后,谁还不是黄土一抔?”

“不争不抢,数百年后,不也还是黄土一抔?”曲不询反问她。

沈如晚一顿,抬眸望他。

曲不询半侧着身站在那里,背着灯光,半张脸在阴影里,轮廓坚毅而流畅,目光灼灼如寒夜流火,依稀还是从前那个寒山孤月的蓬山首徒。

可十年流光暗度,皎皎不群也变成了沉郁冷凝,从前是清辉,现在是孤光。

“你能不能闭眼?”她问。

曲不询一怔,“为什么?”

可也不需要她的答案,他已闭上了眼睛。

沈如晚走了过去,把头埋在他颈窝里,抱住了他。

曲不询蓦然睁开眼,下意识地抬手圈住她,却被她伸手,轻轻捂在眼前。

“说了让你闭眼。”她轻轻地说,有点嗔怪。

如果长孙寒还是长孙寒,她一定远远地看着,默默地走开。

可曲不询是曲不询,是典型只会用剑不精擅法术的讨厌剑修,是也会心灰意冷无意苟活的末路人,是绝路也走过、挣扎着爬出来还能对她说“不争不抢,数百年后,不也还是黄土一抔”的人。

长孙寒让她胆怯,可曲不询不。

“你真的会对我神魂颠倒吗?”她望着他被她遮住眉眼后的脸,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游弋在风里的细丝,“现在也是吗?”

曲不询微微垂下头,温热气息拂过她颊边。

“还是不要说了。”沈如晚的手忽然往下挪了一点,从眉眼前落到唇边,轻轻按了一下,“我不相信你的话。”

曲不询沉沉地望着她。

沈如晚低声说,“我自己来看。”

她说着,摩挲了一下他的唇,微微仰起头,吻了他。

曲不询呼吸一促。

他须臾便抬手抚着她颈后,低下头,反过来把这个吻推深。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可比任何一次都贪狡蛮缠,一寸一寸劫取,不知餍足,像贪得无厌的恶狼,和她想象中的长孙寒一点都不一样。

“你真的是长孙寒吗?”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抵在门上,气息微乱,衣衫松松划在肩头欲落不落,露出肤光胜雪的肩颈,微微仰着头凝望他,眼神有点茫昧。

曲不询喉结缓缓滚动着。

“我不像?”他说。

沈如晚轻声说,“我以为长孙寒是不会把女孩子抵在门边亵昵的。”

“我以为他是一心修炼,没什么凡尘俗念的人。”她说。

曲不询像是被这话逗笑了。

“让你失望了。”他说,垂头顺着她脖颈一点点吻了下去,“我六根不净,七情不舍,是这世上最寻常不过的大俗人。”

沈如晚的手从他腰腹攀到他心口,摩挲了一下那道狰狞剑痕,恍惚了片刻,她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和凌乱的轻喘,还有身后雕花木门吱吱呀呀的颤动声,像一个长久而绮丽的梦。

曾经遥远而清明的寒月也坠落了,只剩下这一间暗室里越过他宽阔肩膀茫茫的一点昏暗灯光。

再也没有什么清明月,只剩下寒夜余火。

“如果你不是长孙寒就好了。”她伏在他肩头,轻轻地说。

也免去她磋磨纠缠。

她身后的门更吵嚷般撞响了几下。

沈如晚咬了一下唇瓣,把逸散到喉头的痒意强行咽下。

“可惜我是。”曲不询嗓音喑哑。

*

陈缘深回到山庄外的时候,钟神山又下起了暴雪,天色昏昏,他没用遁法,就这么一脚风一脚雪地踏着被坚冰和碎雪覆盖的山路,步履沉重地走进山庄。

这场雪要下很久,他想,好大的雪,只有钟神山才有。

蓬山是没有雪的,那里终年如春,草木丰美,是世人都艳羡的桃源仙山,但不在世外。

有人的地方,就是茫茫尘世。

“哟,回来了?”白飞昙就站在门后一点的地方,位置有点隐蔽,陈缘深听见声音心里一跳,转过来才看见他,仍然是那副自视甚高又肆无忌惮打量别人的样子,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你不会是在沈如晚面前哭着喊师姐救你吧?”

陈缘深面无表情地望着白飞昙。

“你很在意我师姐。”他像是在下判定,“为什么?你们之前又没见过面。”

这世上成名的修士那么多,为什么白飞昙偏偏要挑上沈如晚?

白飞昙直直盯着陈缘深看了一会儿。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寒气森森的笑容,“因为她自己是个废物,身边都是废物,就连杀过的人,也个个都是废物。”

陈缘深皱起眉。

他试图揣测白飞昙话里的意思。

“我要把她烧成灰。”白飞昙伸出手,摊开手掌,一缕幽幽的火苗在他掌心生气,随着他五指拢动而不断扭曲,起起落落,他忽然很专注很低声,甚至有点异样的兴奋,声音像是贴着人头皮爬过的蛇,让人浑身发寒,“就用这种异火,我要听见她在火焰里惨叫着,连骨头也被烧成酥渣的声音。”

陈缘深强忍着不适,冷笑,“就凭你一个人?我看你是想多了。”

白飞昙蓦然抬眼,用一种很轻蔑的眼神望着陈缘深,“你这种废物,能懂什么?”

陈缘深依然冷笑着,“我是废物,我看不明白,翁拂和卢玄晟总是能看明白你几斤几两吧?为什么在计划里,我把师姐引到山庄后,先把那个剑修带进灵女峰内击杀,把师姐留困在山庄内?还不是你们怕她木行道法造诣太深,在灵女峰内如鱼得水?”

白飞昙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要不是七夜白也是灵药,谁在乎她?一个连剑都握不起来的废人罢了。”他说,“况且……你懂什么。”

陈缘深紧紧盯着他,“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白飞昙一哂,“你连蛊虫都下在她身上,还在这儿装什么师姐弟情深?废物一个,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只需要知道,她这种只有虚名的人,最大的成就,就是成为我的踏脚石。”

陈缘深冷着脸,看白飞昙大摇大摆地走过。

他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紧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微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