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的清晨总是亮得特别晚。
第一缕霞光穿过庭院里的玉檀花, 斜着打在雕有繁花的窗户上,在绒花地毯上映射出柔美的光晕。
那光晕深深浅浅,碎了满室的旖I旎, 搅了**漾的春心。
苏吟儿懒懒地趴在圆形大**, 躲在柔软的狐裘锦被中,露出羞中带怯的粉红的脸颊。
她的小手儿在身侧小心地探了探, 虽是没有陆哥哥的身影,却有他残留的温度和淡淡的荷叶香。
昨晚他们做了好多夫妻间才有的爱抚。
她第一次知道他是那般雄I伟, 感受到他滚烫的肌肤不再寒冷如冰。
原来, 每月逢九的日子,他是这般热切的。
他的后背上有好多触目惊心的伤疤, 那是他征战多年留下的痕迹。手臂上的伤是新添的, 她问他疼不疼,他没回答, 只是愈发狂热地吻她。
他似乎很愉悦,清冷的眸底全是炽热的火焰,在她耳畔吐出的气息能将她融化了, 可是他又异常克制,总是在最后一步的时候生生忍下。
她咬紧了娇嫩的唇瓣,想起他难耐时白净额头密密麻麻的虚汗、还有绷得死死的流畅的肌肉线条。
明明很想, 却愣是不要她。
苏吟儿缓缓垂下轻颤的眼睫,水润的眸底透着疑惑。
侍女洋桃端着一碗汤药过来。
“夫人,安国君交待过,您醒来后得先把药喝了。”
黑褐色的药汁,混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呛得她拧紧了秀眉。
苏吟儿:“不是说我满了十七岁, 就不用喝了么?”
洋桃的神色很是不忍, 想起安国君府上一车又一车名贵的药材,想起主子伤痕累累的手臂。她小心翼翼地给苏吟儿换纱布。
“夫人可不该这般糟践自己。您不知道,您糟践自己,就是在糟践......哎,反正您再不能做傻事了,奴婢担心,安国君更担心。”
苏吟儿不知洋桃话中的深意。
今日是除夕,按照往年的习俗,除夕的晚上,不管陆哥哥多忙,都会在子时之前,陪她同食一碗汤圆。
不过今晚她要陪着皇上参加宫里的除夕晚宴,想来......
苏吟儿掩下酸楚,泛红的鼻尖涩得很。
洋桃说起宫中的趣事,提起玉华宫的潇淑妃的时候,她忍不住“啧啧”称奇。
“潇淑妃才诞下小皇子没几日呢,就有本事留皇上在玉华宫留宿,真是个厉害角色!她就不嫌那老皇帝恶心么?”
“休得胡说。”
苏吟儿流转着美目,瞪了洋桃一眼。
隔墙有耳,背后非议天子乃大罪,她们可不能在这种时候给陆哥哥添乱。
洋桃吐了吐舌头,赶紧止了话头。
说曹操曹操就到,潇淑妃带着两个小宫女徐徐而来,身后跟着垂首的严公公。
潇淑妃扭着腰肢行到苏吟儿跟前,轻飘飘地斜一眼矮几上零散的甜嘴儿,拂开衣袖,捻着指尖拿起切成月牙状的柚子。
细细地瞧了瞧。
“听说你割脉自杀了。怎地,圣上不心疼?没来瞧一瞧?哎,莫怪我不提醒你,寒性的果子吃多了,可对身子不好。”
柚子性寒,最是解暑消渴,却不能多食。
洋桃听着这话,里里外外都是嘲讽的意思,火气一下子窜出来了。
“你?”
苏吟儿拦下她,摇了摇头,示意洋桃莫要惹事。洋桃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退到苏吟儿身后。
潇淑妃也不在意,对铜门边的严公公吩咐道:“还不送上来?”
严公公没回话,只朝着殿外招了招手。
少顷,十几个小太监抬着一个金色的笼子进了景阳宫的内殿。
笼子很大,足够一个成年女子进去自如。
笼子主体由纯黄金打造,底座上镶着的蓝绿色宝石熠熠生辉,最上面的八宝顶系着一圈金色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笼子里面铺着白色的狐裘,边上放着一套女子穿的白色羽衣。
那羽衣用仙鹤的羽毛纺成,耗了宫里的绣娘足足三个日夜,轻盈奢华、质地柔软,却像是一根刺,狠狠地扎进苏吟儿的眸子。
潇淑妃:“哎呀,苏贵人命真好,来了宫里没几日就得了皇上的盛宠,妹妹可真是羡慕。这不思来想去,寻思着怎么着也得送份大礼给姐姐呀!”
潇淑妃凑近苏吟儿,笑地抚媚多情,那双狐媚的眸子里却满含讥讽。
“妹妹昨晚在皇上跟前求了好久呢,才让皇上同意姐姐坐进这特制的笼子里,好让满城的文武百官都看看,让安国君也看看,我们的苏贵妃是何等的娇媚。”
潇淑妃得意极了,不屑地瞧着面前娇小的美人儿。
这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美人儿,不过是安国君不要的棋子罢了,无权无势、无依无靠,拿什么和她争?凭什么位分比她高!
一旁的洋桃简直快要气疯了,奈何夫人就是稳稳地坐着,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
苏吟儿缓缓放下茶盏,淡漠的视线冷冷扫过潇淑妃挑衅的嘴脸。
她浅浅一笑:“洋桃,掌嘴。”
洋桃大喜:“是!”
洋桃快速冲上前,在潇淑妃傻愣愣的错愕中,一把抓过潇淑妃的头发,啪啪就是两耳光!扇得潇淑妃的美人髻乱糟糟的,扇得潇淑妃的左脸唇角破了皮、流了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边上候着的小宫女,各个惊恐地捂着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唯有大殿门口的严公公扬起了眉眼,拘着的那口气终于卸下了。
潇淑妃又气又急,想要反抗,奈何不是洋桃的对手,口齿不清地骂道。
“你你你,你凭什么打我?”
苏吟儿翘着兰花指,寻了一块果肉最是肥美的柚子,餍足地尝了一口,才漫不经心地斜了潇淑妃一眼。
“凭我是贵妃,位份比你大。你见着我既没行礼也没问安。如此不懂礼数,自然是该罚。”
洋桃笑了,乐呵着又打了潇淑妃两巴掌,加大了力道,一点也没手下留情。
潇淑妃气急败坏地哭泣着,纵是再疼,她也不会向一个狐狸精讨饶的。
“我爹是右都御史。你这般折辱我,我爹绝不会饶了你!”
苏吟儿叹一口气,不染是非的容颜上泛着稚嫩的青色,惶惶然的样子似真的怕了,又似不甚在意,对洋桃挥了挥手。
“够了,别打了。清秋,你来,用力些。”
清秋在揍人这方面可不像洋桃这般客气,直接一巴掌将潇淑妃拍飞了。
“咚”的一声,丰I腴的身子撞到坚硬的铜门上,摔了个半死不活。
“淑妃娘娘!”“淑妃娘娘!”
两个小宫女冲到潇淑妃身旁,泣不成声。
严公公自始至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从未阻拦。他恨了恨潇淑妃带来的两个小宫女,唾道。
“你们这些个不长眼的,还不快些把淑妃娘娘扶回玉华宫?”
两个小宫女赶紧应下:“是!”
喧嚣的景阳宫终于安静了。
严公公走到苏吟儿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要不老奴通知安国君?免了您这屈辱?”
苏吟儿摇头:“罢了,多谢公公好意。”
洋桃不理解夫人为何这般,蹙着眉道:“那潇淑妃摆明了就是想让天下人耻笑您,夫人何苦委屈自己呢?”
“委屈?”
苏吟儿水泠泠的美目流转着淡然,淡然里却暗藏着刺骨的疼。她笑得凄美。
“不委屈。”
纵然是千般不耻、万般委屈,也比陪着那恶心的老皇帝好。
好一千倍、好一万倍。
苏吟儿穿上奢华的羽衣,懒懒地趴进金色的笼子里,像极了一只任人观赏的美丽的金丝雀儿。
*
除夕晚宴在紫桓殿举行。
紫桓殿是皇家宴请群臣和外邦友人的地方,每年被用到的回数不多,却格外地隆重。
宴厅是长方形的,最上方是皇上的座位,中间留出一条过道,过道两边分别排着一张张典雅的矮几,矮几的下面放着蒲团。
排位也很是讲究。
最靠近皇上的位置,是地位显赫的皇亲国戚;往后一些的,是按照官位来排的朝中大臣。
排不下的,则被安排在远离皇上的第二排、第三排等。
陆满庭坐在老皇帝右手边的第一位。
大庸国以右为尊,是以对安国君最大的尊敬。
主位上的老皇帝身旁坐着潇淑妃。
宫中后位空了许久,按照位分,应是新册封的苏贵妃陪在老皇帝身侧。
宴厅里的群臣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明目张胆地多瞧陆满庭一眼。
陆满庭悠闲地转着手腕,掌中的酒樽微晃,醇香的美酒肆溢,在金色的酒樽中**漾出起伏的涟漪。
他轻扣桌面,似是在等待什么。
须臾,一个侍卫过来在他耳畔低语几句,他握着酒樽的手一紧,清朗的眸底浮现出汹涌的怒气,却也只是一瞬,隐于沉寂。
他凉薄的唇微勾,抬头灌了自个一口酒。
再抬眸,阴瘆瘆的视线好巧不巧落在台上潇淑妃的身上,又迅速地移开。
潇淑妃唇角有伤,哪怕用厚厚的粉底盖住了,脸依旧是肿的。
老皇帝喝了几巡,难得好精神,和朝中大臣说笑了一阵,似是想起什么,问身旁的潇淑妃。
“爱妃啊,你这脸......今日怎地这般奇怪?”
潇淑妃诺诺,不敢回实话,只说这是今岁最流行的美人面。她娇笑着,冲台下的右都御史使了个眼色。右都御史放下酒樽,走上前。
“皇上,臣历经危难,终于寻到了太子。只是太子现在安国君的府上,不知安国君可否愿意让太子认祖归宗?”
满宴的百官齐齐望向陆满庭,各种猜测纷至沓来。
有疑惑的,有等着看好戏的,还有愤愤然斥责陆满庭狼子野心的。
陆满庭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美酒。
他容止太过昳丽,温和的笑糜艳地让人挪不开眼。烛火里的灼灼暖光正好,洒在他流畅的五官线条上,火一般的刺目。
“有何不可?带上来。”
他轻挥衣袖,没多时,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被带了上来。
满宴的百官皆是狠狠一怔,震惊地看向台上正中间的男子。
那男子眉目与龙座上的老皇帝有八成相似,就连走路的气势也近乎是从老皇帝的模子里刻出来的。
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皇!”
不只是人长得像、气势像,连声音也一模一样!
老皇帝忽地双腿发软,跟见了鬼似的,直接从龙椅上摔下来。
他尖叫着“啊”了一声,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在严公公的搀扶下才堪堪稳住。
他哆嗦着站起身,闪着精光的小眼睛不知在琢磨什么。他急急走近太子,仔仔细细打量了许久。
“朕问你,你母亲叫什么?长成什么模样?最爱吃什么菜?”
太子悉数答上,说出来的话跟提前备好了似的,滴水不漏。
他说他娘亲出生名门,是个温婉的女子,生得十分秀气,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喜欢种花,尤爱庭院里洁净高雅的白玉兰,对吃食没什么讲究,清淡些最好。
老皇帝激动道:“是他!就是他!这是我儿,没错!”
老皇帝龙颜大悦,说苍天庇佑,让他苦苦寻了十五年,才寻回他的血脉。他兴奋地抱住太子,喜极而泣。
满宴的文武百官皆齐声祝贺:“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边上的右都御史更是吊着眉梢,和台下的大理寺汪正卿对视一眼,掩下唇角的得意。
陆满庭清冷的眸底有藏不住地讽刺。
他冷冷嗤笑,打断悲情相拥的二人。
“皇上要不要滴血认亲?毕竟认祖归宗这么大的事,可得慎重。”
老皇帝:“不会有错!瞧这眼睛,瞧这鼻子,和朕一模一样!”
老皇帝抚摸着太子的眉眼,哭诉着说这些年委屈他的儿子了。不过不打紧,太子所遭的罪、所吃的苦通通都要结束了,等着太子的,将会是无尽的光明。
“儿啊,你且安心......”
老皇帝深情地拥着太子。
忽地,老皇帝从身后抽出一把锋利的宝剑,一剑刺中太子的心脏!
“安心去死吧!”
老皇帝瞪大双目,那因用药过多导致分外凸起的双眼鼓得圆圆的,滔天的恨意说来就来。
他变态地笑着,看着面前不可置信的太子惊恐地瞪着自己,他笑得更欢了,狰狞的面目愈发扭曲。
他猛地拔出宝剑,一股鲜血从太子身上喷涌而出。
“孽畜!”
再一剑,再一剑,他手起剑落,活活把太子刺成了筛子。他越来越兴奋,似是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快事,直到地上的人变成一滩肉泥,他才气喘吁吁住了手。
满宴的文武百官都惊呆了,在惶恐中惴惴不安,难以置信地瞧着面前的一切,似乎很难去相信,老皇帝对太子只有恨,没有半分的父子之情!
这究竟是为什么!
尤其是右都御史,一场竹篮打水空,直接瘫I软在冰凉的地上,好一阵爬不起来。
老皇帝泄愤够了,扔掉宝剑。
“来人啊,把这孽畜的尸身丢进火罐里,烧上七七四十九日。朕让他魂飞湮灭,永世不得超生!”
文武百官更是不理解了。
虎毒不食子,老皇帝不仅毒杀了亲儿子,还希望儿子不得好死。
这该是有多大的仇恨啊!
苏吟儿被关在金色的笼子里,就在宴会厅后背的房间里,恰好将宴会厅里发生的事宜瞧得清清楚楚。
她恶心透了老皇帝杀人如麻、没有半分情感的模样,却一点不惊讶老皇帝弑子的做法。
她感到惊讶的,是斜对面的陆哥哥,过分冷静的神色。
陆满庭慵懒地斜坐在蒲团上,左腿屈弯着,左手食指有节奏地敲打膝盖,右手悠闲地晃着酒樽。
那是他轻松的表现。
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然,他清冷的眸光比黑夜还要暗沉,比千年的寒冰还要冷。
冷得让人心碎,冷得让人心疼。
老皇帝杀了太子,十分高兴。
“朕终于解决了心头之患!这根刺,朕足足担忧了十五年。十五年来,朕睡不好吃不好,日日想着亲手宰了他。终于,朕杀了这个孽畜!来,爱卿们,让大家瞧些好的!”
老皇帝命人把金色的笼子抬出来,笼子里关着穿了华丽羽衣的苏吟儿。
苏吟儿怯生生地抬眸,那流转的水润的眸子里,是无尽的哀伤和悲凉。
陆满庭勾着的醉美笑意僵在唇侧,黯黑的眸底迅速涌起一道看不见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