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在德膳厅用午膳, 和周遭的大臣们聊得热乎。
大臣们夸赞他勇猛不减当年,反手一剑正中难民头子的心脏,那握剑的姿势、那用剑的力道, 绝非普通的武将能比。
老皇帝喝着寡淡无味的清茶, 愣是从众人的谄媚奉承中品出了一丝得意。
陡然,他心口一阵剧痛, 似被虫子活活咬缺了一口,咯吱咯吱的, 险些没让他背过气。他弯着腰, 端着茶盏的手青筋直冒,没动, 静静地等待这一刻过去。
这种疼痛不是没有过, 偶尔,几乎是一瞬, 忍忍就过了。
然,还没等他缓过气,后背、脊骨、腹部等, 似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咬他,齿间锋利、动作灵活,疼得他摔了手中的茶盏, 大喇喇地倒在地上,抖着手脚缩成一团,痛不欲生。
众人慌了,忙围过来大声呼喊——
“皇上?皇上!”
“御医在哪?随行的御医在哪!快些过来!”
“完了完了,出事了。去请安国君, 赶紧去请安国君!”
两名敬事房的御医急急忙忙给老皇帝检查。
老皇帝浑身发抖, 不是不配合, 而是没有办法好生配合。
情况紧急,几位老臣一时半会等不到安国君,只好擅自做主将老皇帝抬到休憩的踏上,按压住老皇帝的手脚,方便御医给其把脉、探病。
紧张且压抑的气氛一息一息地过去,所有人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后宫妃嫔们吓破了胆,哆哆嗦嗦站在角落里,捏紧了帕子,甚恐出了什么意外。
唯有一旁的严公公始终淡然处之,不慌不忙地安排着,时不时看向后院,若是安国君没来,又催促着小太监去接着请。
忙活了一阵,查不出病因,两位御医吓得脸色都变了。
御医出门在外,没带多少药材,情急之下给老皇帝喂了些止疼的药丸,却是没什么用。老皇帝愈发地疼、钻心刺骨地疼,那发黄的额头冷汗淋淋、本就乌黑的唇颜色更紫了。
两名御医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臣该死,臣想不到法子!”
老皇帝艰难地开口:“安国君......安国君还没来么?”
一个小太监匆匆跪在地上:“启禀皇上,安国君随国师一起入了祭坛的石殿,替您去祭拜先祖了。”
那便是一时半会来不了。
老皇帝起伏的胸腔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想起来了,祭拜先祖是最后一项事宜。
先祖的灵位安放在石殿,石殿在祭坛的最底下一层,湿气重、梯坎多,自打陆满庭代理天子处理政务后,老皇帝便省了这趟功夫,直接让陆满庭替他去祭拜。
老皇帝疼地直翻白眼,气若游丝地吩咐。
“回宫,先回宫......”
回京的路上,老皇帝疼了一路。纵是路途并不远、马车跑得再快,也抵不过他迫切想要止疼的心。
等到陆满庭赶到承安殿的时候,老皇帝的明黄色龙床前,跪了满满三排的御医。各个低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抬眼瞧躺着的老皇帝一眼。
皇宫里的御医,皆是束手无策。
陆满庭气势威严地走进,越过角落里金鼎处的徐徐青烟,赤金的足靴踩过厚实的绒花地毯,落在老皇帝跟前。
老皇帝张开青紫的唇:“......爱卿,救,救朕!”
陆满庭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御医,挥了挥衣袖,几十号人匍匐着退下。
偌大的寝殿,剩下老皇帝、陆满庭、国师和伺候的严公公。
陆满庭安抚着拍拍老皇帝的手,没有多说,搭上了他虚浮的脉。
少顷,陆满庭眸光一顿,把脉的手迅速移开,往后退了两步。
老皇帝强撑着半坐起来:“爱卿,朕怎么了?究竟怎么了?”
陆满庭没正面回答老皇帝,而是凑近他,脸色沉了几分。
“事关重大,皇上,失礼了。”
陆满庭用内力掀开老皇帝的衣袍,露出老皇帝肥硕的上半身。
他在老皇帝的腹部和后背处分别点了几下,数条似虫子的东西在老皇帝的皮肤下游走,约蜈蚣大小,每爬一步,老皇帝就疼得要死不活地叫唤。
“这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老皇帝惊恐极了,凸起的双眼瞪得圆鼓鼓的,眼角下方的陈年伤疤被汗水浸湿后显得格外地清晰。
陆满庭又点了几下,老皇帝体内的东西才安分了。
陆满庭冷嗤,看向一旁的国师:“国师见多识广,应是晓得是何物,不如由国师替皇上讲解。”
国师拱手,细细地查看一番后,慢慢道来。
“皇上,您被下蛊了。”
此蛊毒是西域边疆的一种邪术,乃巫术中的一种,因手段残忍,被严禁使用,唯有江湖术士悄悄研制。
制蛊之人需得找到合适的蛊虫,用毒蛇、蜈蚣等四十二位毒物喂养整整一年,期间用面鼓操纵,久而久之让蛊虫听令于制蛊之人。
国师指着老皇帝胳膊上凸起的一条:“此物便是蛊虫。”
老皇帝活了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自然是晓得蛊毒是何物。
不过,晓得归晓得,发生在自个身上,依旧会怕的。
老皇帝斜一眼那会动的蛊虫,急急命令道:“快些将这蛊虫弄出来!”
国师叹一口气,只摇头,不说话。
老皇帝:“怎地,弄不出来?安国君,你来!就算用刀子切、把朕的皮肤都划破了,也要把这鬼东西弄出来!”
陆满庭坐在太师椅中,逆着光,看不太清他眸底的神色。
他轻抚大拇指上的玉掰指,淡淡道。
“没用的。”
想要解蛊,唯一的方法是找到控制蛊虫的面鼓,配和一定的手法将蛊虫引出来。除此以外,任何方法都会让蛊虫在体内乱窜,活活咬死中蛊之人。
陆满庭幽幽地看向老皇帝,盯着对方闪躲的眼睛。
“皇上要想解蛊,不若先想想您这几日私下见过谁?若您实在不想说,大可派人去那人府上搜上一番,便知答案。”
老皇帝迟疑的眸光微顿,片刻的沉思后,唤来近身侍卫。
*
初五的晨光甚是暖和。
昨日从郊外祭祖回来后,苏吟儿倍感疲乏,早早沐浴后就睡了。
夜半的时候,感觉到熟悉的荷叶香袭来,随即落入一个安稳的怀抱。
来人似乎很是不满,在她的臀上狠狠拍了一下,还嘀咕了几句,她迷迷糊糊的,不记得对方具体说了什么。
醒来以后,发现自个睡在**,被子里还有另一个人残留的余温。
她把头埋进绣着牡丹花的锦缎被子里,晓得昨晚是陆哥哥来过了。
娇怯的少女桃腮粉粉的,蹙着春天般的浓艳,两个耳尖都红透了。那明亮的瞳水润润的,娇媚地流转着,甚是惹人欺。
侍女洋桃故意掀开她被子的一角,露出她微肿的双唇。那被品尝过的唇儿红艳艳的,娇得花儿一样。
“夫人呀,安国君可交待了,以后的每晚都会过来。您再不可睡在门背后、睡在地上了。”
苏吟儿甜甜地“嗯”了一声,想想不对劲,忙用被子裹住娇小的自己,遮住身上密密麻麻的红痕,鼓着桃腮瞪了洋桃一眼。
“还没瞧够么?快些打水来,我想起床了。”
洋桃笑着应下:“得嘞,奴婢这就去!”
洗漱后,刚用了早膳,苏婕妤的生母林氏过来了。
这回就她一人。
林氏温了一壶小米南瓜粥,用四角青花瓷盏煨着,青花瓷盏的外面套了个嫩绿色的布袋,再用精致的提花篮装着。
瓷盖揭开,徐徐热气混着香甜扑鼻而来。
林氏殷切地给苏吟儿盛了一碗,柔和地笑道:“听说娘娘喜吃甜食,也不知这小米粥合不合您的口味?”
甜糯的南瓜混在可口的小米中,轻轻拌上一勺,嫩滑的南瓜汁倾斜、清甜的香气四溢。
小米养胃,却是难熬,需得慢火熬上一两个时辰才有滋润的口感。
苏吟儿尝了一口,餍足地眯起双眼,夸赞道:“夫人好手艺,吟儿很喜欢!”
安国君府啥也不缺,陆哥哥在物质上更不曾亏欠她,各种稀罕的宝贝尽往她院子里塞;至于吃食,山珍海味、美味佳肴,什么养人吃什么。
可再奢侈的饭菜呢,也抵不过这碗清淡的小粥让人回味。
苏吟儿握住林氏的手:“夫人找我,可是有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林氏突然来访,且故意避开了女儿苏婕妤,想来是有话同苏吟儿讲。
林氏直说苏吟儿是个懂事的,感谢苏吟儿昨日在老皇帝面前对苏婕妤的照拂。
宫里眼线多,晨间发生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林氏知晓了也正常。
林氏反握住苏吟儿的手。
“昨日那些难民,吓着娘娘了么?”
林氏的眸底尽是关爱。
她将苏吟儿洁白额间散落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又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对折后垫在苏吟儿的掌心,以防青花瓷碗烫着苏吟儿。
苏吟儿低垂的长睫忍不住轻颤,一声“娘亲”卡在喉间,挣扎了许久终是没喊得出口,只乖巧地笑,说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林氏软了声音,“谁家女儿遇见那么大的事,当父母的都会心疼的。”
林氏说着哽咽了,用丝帕轻拭了眼角的泪花,想了想,还是开口了。
“上回叨扰过娘娘,民妇心里一直放心不下,想问问娘娘,您同苏副将当真只是邻里么?”
苏吟儿恍然一惊,意识到什么,又不太敢确定。
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面上装作沉稳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试探。
“其实,我是苏副将的女儿。”
林氏大骇,握着苏吟儿的手一缩,从藤椅上站起来,极为不可思议地瞧着苏吟儿。片刻后,林氏颇有些失望地笑笑。
“也是,我早该猜到的。若非这般亲近的关系,他也不会将过往之事说与你听。只是......”
林氏顿了顿,再次打量了苏吟儿好一阵,才接着说,“你娘亲定是知书达理的温婉女子,才教出你这么懂事乖巧的孩子。”
苏吟儿将疑惑掩下。
林氏没有半分的欢喜或是女儿失而复得的亲切,倒是震惊中夹着些不可言说的失落,仿佛痴情的女子得知深爱的男子另娶了旁人,心下格外地不快慰。
苏吟儿又道:“我今年刚满十七岁。”
林氏沉寂在不可言说的悲伤当中,听见苏吟儿的话,脸上的笑容更是凄楚。
“娘娘比我女儿还要大上两岁呢。”
苏吟儿忽地有些接不住话。
她糊涂了。
林氏的反应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也晓得,娘亲现在已另嫁他人,有和睦的家庭和子女,不愿承认她也实属正常。
可苏吟儿的心头,还是忍不住地失落。
没聊几句,林氏就寻了借口要回去,走得十分匆忙。苏吟儿不忍,拉着林氏的手挽留。
“夫人,宫里有好听的戏。不若我们去找妹妹,一起去戏园子里听听?”
林氏恭敬地欠身,行了一礼:“改日吧。”
瞧着林氏离去的背影,哀伤又落寞地渐渐消失在蜿蜒的长廊下,苏吟儿的心口堵得慌。
苏吟儿按住洋桃收拾茶盏的手。
“洋桃,我暗示得还不够明显么?”
洋桃和清秋一直都在旁侧伺候着,看得清楚,自然听得懂苏吟儿再问什么。
洋桃尴尬地笑笑。
“或许不是夫人的问题,而是人家故意装听不懂呢?”
“是么?”苏吟儿的柳叶眉拧成了一股麻花绳,“我怎么看着不像呢?”
洋桃“呵呵”笑了两声,推了清秋一把,“那啥,夫人,我去看看午膳好了没?清秋,你接着收拾。”
洋桃不等苏吟儿回答,拔腿就往外面跑,跑得比贼还快。等到了外殿的廊下,彻底瞧不见苏吟儿了,洋桃才不断抚摸剧烈起伏的心口。
“哎呀妈呀,我果然不擅长撒谎。”
*
洋桃走后,清秋给苏吟儿取来一件鹅黄色的披风。
“夫人,奴婢陪您去戏园子里听戏。”
苏吟儿懒懒地斜躺在贵妃榻上,露出一截纤细无暇的手腕。手腕上的绿色翡翠玉镯,衬得她雪肤柔嫩、娇媚至极。
她打了个哈欠,“不了,没兴致。”
只要一想起老皇帝叫她初七那日去侍寝,她就堵得很。
虽说老皇帝糊里糊涂的,眼下还被蛊虫折磨着,估计没什么心思,可依旧架不住苏吟儿瘆得慌。
阳光从紧闭的窗外斜着照进来,照在苏吟儿曼妙的身姿上。
苏吟儿扯了一张白色的狐裘,盖住不盈一握的腰肢,只留一双白嫩的玉足儿**在塌边。
屋内烧了地龙,缓和地紧,只穿一件中衣也是极为舒适的。
细细想来,自打陆哥哥缴了叛贼、从宫外回来后,景阳宫的炭火和地龙就没歇过,没日没夜地烧着。
苏吟儿似想起什么,笑道:“清秋,你不是会唱戏么?唱一段小曲听听罢。”
苏吟儿认识清秋的时候,清秋就在茶楼里唱小曲。
犹记得清秋当时穿着一身夏日里单薄的衣裳、未着鞋履,抱着一把胡琴在台上吟唱,孤苦伶仃的样子甚是惹人怜。
清秋笑着应下,去到隔壁的偏殿取了一把胡琴过来,调整好坐姿后,抱着胡琴自弹自唱。
清秋唱的是一段姐妹情。
女子同妹妹在风雨飘摇的乱世艰难地长大。
后来为了生计,姐姐丢下年幼的妹妹,独自一人帮有钱人家洗衣裳,以此赚些钱财。不料回去的时候,妹妹已被恶人劫走,自此姐姐愧疚难安。
清秋唱得情难自已,泪水早已模糊了清瘦的面庞。
苏吟儿愣住,从贵妃榻上坐起来,直直地望进清秋的眼睛。
“你还有个妹妹?”
苏吟儿掀开狐裘、胡乱地套上毡毛靴,将清秋拥在怀里,“你是个好人,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找到妹妹的。”
清秋抹了抹眼泪,凄凉地笑。
妹妹很早就找到了,只是她的妹妹不仅不认她,还......恨她。
殿外,闲逛了一圈的洋桃回来了,站在大殿门外,恰好听到了清秋和夫人的对话。
洋桃冷哼。
“鬼扯,尽捡好听地讲!分明当时就是嫌我病了,是个拖油瓶,才抛弃我的。”
洋桃抱着双臂,恼恨地朝着清秋的方向踢了一脚,踢到大殿的铜门上,没把门踢坏,倒把自个的脚踢痛了。
她“哎呀”了一声。
若不是当时主子将她从恶人手里救下来,她怕是小小年纪就做了青楼里的女仆,再大些只会供有钱的男子们玩乐,哪里会有今日的自在?
正思量间,一双绣着蟒纹的赤金足靴停在她的面前。
洋桃本能地行了一礼:“安国君!”
陆满庭没看弓着身子的洋桃,而是透过半开的铜门,灼灼目光落在里头苏吟儿的身上。
他声线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音量却被刻意压低了。
“方才林氏来过?”
洋桃点头,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切,小到苏吟儿用了几口粥、叹了几声气都一一记着。
“夫人有些怀疑自己的身份。”
陆满庭清朗的眸光阴沉了,下颌线咬得死死的,一动不动地站着,许久没有说话。
洋桃又说:“皇上说初七那日要让夫人侍寝,夫人很担心。”
洋桃一直被教导,不管是好的、坏的,只要和夫人相关的,都得说给主子听。
在洋桃看来,夫人和主子乃天造地设的一对,既已拜过天地,就是堂堂正正的夫妻,就算是老皇帝抢,夫人也还是主子的、也只能是主子的。
洋桃犹豫了片刻,觉得某些话不该她讲,但她还是说了。
“其实夫人已经过了十七岁,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主子完全可以......”
主子这些年一直恪守礼节、留着夫人的初I贞,并非主子多么的清冷不近女色,而是有苦难言。这些苦,他们几个都看在眼底。
偏偏主子是个心思重的,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宁愿一个人硬抗,也绝不在夫人面前透露半句。
可自个的夫君一直忍着不圆I房,又是个重欲的,夫人多少有些想法,被老皇帝这么一吓,更忧心了。
洋桃的话尚未说完,被陆满庭凌厉地一瞥,瞬间住了嘴,慌慌张张地跪下,“奴婢该死!奴婢多嘴!”
陆满庭深吸一口气,眷恋的目光落在远处苏吟儿的玉足上。那白嫩的纤巧的玉足儿,被他啃咬过留下斑斑红痕。
夜晚他有多热切,她就有多欢喜。
他缓缓垂下长睫,掩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再睁眼,又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清明。
“明晚我在养心殿。”
陆满庭说完转身离去,留下一抹孤傲的修长背影,洋桃细细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品出了什么,兴奋道。
“奴婢这就去准备!给夫人准备滋补的汤药!”
陆满庭脚步微顿,醉美的唇侧勾着诱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