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宛猛地屏住了呼吸,袖中的手忽然就剧烈的哆嗦起来。
她抿着薄唇,秀气的脸上满是警惕戒备。
赵荣华将茶盏一撇,交错着手臂漫不经心道:“你是戈庭兰的姐姐。”
香月瞪着眼睛,“戈庭兰的姐姐?那她怎么会到宫里当差,戈家可是…就算是庶女,也不该送到这里吃苦啊,不能够啊。”
若是庶女还好,就怕连身份都没有。”
桂宛死死咬着嘴唇,没有摇头,便等于默认了赵荣华的说法。
没有身份?”香月嘶了声,忽然捂着嘴,惊道:“戈家不认她?!”
自然是不认的,否则怎么会由着桂宛进宫,从最苦的差事起做,多年来,没得到什么照应,像是没有这号人物一般。
香月和桂宛认识的时候,两人都在浣衣局,洗了一年的衣裳,后又调入了厨司,期间也不曾有人接济她,且桂宛姓李,不姓戈。
桂宛,事到如今,还不肯交代吗?”
左右都是死,娘娘要我交代什么?”
桂宛,娘娘让你交代,是给你机会,你若是还执迷不悟,等陛下过来,死都不能了!”
香月一语惊得桂宛冒了一身冷汗。
是了,那是个阎罗。
不,比阎罗还要阴鸷狠辣!
也别想着自尽,凌师傅医术好,死人都能医活,你若是还不肯交代,那便等前朝散了,陛下…”
娘娘,我说!”
桂宛比戈庭兰大两岁,生在楼里,长在楼里,母亲曾是当年有名的窑姐儿,自打有了桂宛,想要从良,却始终难以赎身,她也找过戈家大人,想要用女儿来争取前程,可那戈家大人是提了裤子不认人的主儿,非但没有帮她,还彻底与桂宛的娘撇清了干系。
更是直言说,桂宛来路不正,还不知是哪个野男人的种!
这一句话,便彻底葬送了桂宛入戈家的指望。
桂宛和她娘起初一直住在楼里,后来桂宛十岁,有些人便开始打桂宛的主意,她娘没办法,找了个夜里,带着她逃了出去,可惜,途中生了病,又没钱医治,终是没熬过那年的冬天。
再后来,碰上宫里招人,桂宛便进了宫。
本是不该与戈家再有牵连,偏生那般瞧,戈庭兰有一回进宫,堪堪走到浣衣局,被墙上的花儿引得停驻了少顷,就那一会儿的功夫,桂宛抱着一盆衣裳出门,戈庭兰的婢女无意说了声:“那小宫婢眉眼跟戈庭兰有点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回去后,戈庭兰便将此事说给了母亲,由着她暗中查探一番,才发现桂宛便是当年那窑姐的女儿。
戈庭兰与她母亲瞧不上桂宛,但知晓了此事,两人也只当一个插曲儿,私下里偶有提起,也只当闲话说说,不出意外,也是没打算与桂宛知乎一声的。
后新帝登基,天下易主,容家成了皇城的主子。
戈家再度入宫,已是受赏受封的时候,女眷随同,戈庭兰的母亲为了攀附袁氏,将戈庭兰举荐给袁氏做媳妇,便将她一同带了过去。
若不是发现赵荣华与桂宛分到了一处小厨房,戈庭兰这辈子都不愿搭理桂宛。
戈庭兰许你入戈家族谱?”
她说过,待事情了结,就接我出宫,将我的名字写到族谱里。”
当初是有袁氏的遮拦,没人想到还有人在汤里下了药。想来戈庭兰是要来个一石二鸟,既能凭你的手除了我,又能借机害死陛下,哦,不,应该是一石三鸟,最后,你也是活不成的,她和她母亲一定会除了你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桂宛,我说的可是?”
桂宛红着眼睛,下唇都咬出血来。
所以当初容清韵和戈庭兰到小厨房去,其实也不只是为了奚落我,更是为了确定我有没有受到牵连,有没有被陛下处死。”
娘娘说的是。”
娘娘,那长公主,那会不会对您…”香月凑上头来。
自从袁氏死后,容祐继续清心寡欲,与好友承办书院。
跋扈的容清韵也一改往日的蛮横,在容靖赐居的公主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像是换了个人。
先不说长公主的事,”赵荣华摆了摆手,示意香月别岔开话题,“那件事情败露,我也曾悄悄留意着你,从那往后你也没有再做坏事,我只以为你是收了心,不再将指望放在戈家。
没成想,你到底欲壑难填,就算戈家败落,你也要将名字落在戈家族谱,执念深到,宁可陷害多年的姐妹,也非做不可。”
赵荣华说的自然是香月。
香月啐了口,“权当我这些年瞎了眼。”
在宫里,交心的姐妹也只剩下桂宛了。
只可惜,她交付了真心,桂宛却始终与她隔了肚皮,费尽心思为着自己前途,不惜拿她的命做赌。
我当然非做不可。”桂宛笑,带着一丝苦意,“我母亲死的时候,连口棺材都买不起,我去求戈家,门口的小厮拦住不让进。
管事的出来,一通嘲笑奚落,骂我和我母亲是千人骑,万人枕…,连给戈家提鞋都不配。”
没法子,在深夜我堵了戈大人的马车,隔着马车跟他求救,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深夜,雪下的那么大,北风呜呜地吹卷着我的衣裳,寒冬腊月,我和我母亲穿着单衣,马车上的人,繁花似锦,香气暖炉,却连施舍都不肯施舍给我们。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下车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是他女儿,跟戈庭兰一样,是他的女儿啊!”
从那天起,我就死了心,为了给母亲买一口棺材,我把自己卖了。”
你说什么?”
香月吃了一惊,盯着桂宛的后脊,看她瘦削纤软的腰身,还有放在宫婢中亦很出众的脸蛋。
第一夜是个大腹便便的商贾,他压下来的时候,脸狰狞的像只猪,每动一下,我都觉得恶心。
后来就习惯了,等攒足了银子,母亲下了葬,我就进宫了。”
没人比我清楚没有身份,没有权势,别人会如何把你踩到脚底下。
我也是个人,只不过做了一个人该有的自私。
换做是你们,难道你不会想着拿回身份?
那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
你可怜,便要拉旁人入地狱,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若不是赵荣华开口,香月的神思已然被桂宛牵着前行,甚至还觉得她说得对。
香月晃了晃脑袋。
桂宛,你莫要拿自己的执念当做你害人的借口,当做你可以牺牲他人满足自己私欲的恰当理由。
何况是香月,这一次,若我没有如此侥幸,你可知香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那又怎样!”
桂宛咆哮着,泪如雨下。
我就想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这有错吗?
你们以为我喜欢戈庭兰吗,还不是因为她嫡女的身份,就算戈家倒了,我也要入戈家的族谱。
我本来就是清清白白的人…”
呜咽声在房中显得异常突兀。
就像小溪流缓缓潺潺,时而猫叫一般的羸弱,时而雷鸣那般强烈。
娘娘,你…”香月犹豫的看着赵荣华,见她面色不变,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不由得有些发怵。“娘娘,你喝口茶润润嗓子,别被桂宛气坏了身子。”
也只这一次了。”
赵荣华说完,两人便齐刷刷看向她。
本宫成全你。”
娘娘在说甚?”香月舔了舔唇,又下意识的看跪在堂中,桂宛的神色。
那人同样一脸的莫名其妙。
本宫会求陛下饶了戈庭兰,之后你便随她一同出宫,是生是死,都是你自己的造化。至于戈庭兰答应你的入族谱一事,你大可自行与她磋商。”
娘娘…”桂宛哑着嗓音儿,任凭泪水沿着腮颊滚落。
咱们的主仆恩情,就此作罢。”
……
是夜,赵荣华用了盏燕窝,还是觉得身子疲乏,便倚在榻上,信手描了几个花样,放进篓子里,想等身子好些的时候,绣几幅花鸟图。
娘娘,自打你养身体后,我可瘦了好些。咱们殿里的小厨房都不香了,没了你那些花样繁杂的糕食,冬日里的风也特别冷。
不甜。”
香月吹了外殿的灯,进门将她跟前的灯拨亮了些。
明日我便做,我琢磨出酒酿丸子的改良方,咱们往常吃的是江南的丸子,这回试试长安的醪糟,口感会略有差异,若不仔细品尝,怕是尝不出。”
那我可等着了。”
香月嘿嘿一笑,又道:“桂宛昨日就出宫了,只是我有一事怎么也想不明白,你明明知道她害过您,怎么还敢留她在身边侍奉,您就不怕她有一天在…”
在饭菜里动手脚,在熏香里加药粉,还有很多很多桂宛可以动手的地方。
赵荣华打了个哈欠,“若单说桂宛,倒不至于跟我有多大仇恨,何况,终究是一条人命,不想杀她,留在眼前着人盯着总比放在远处看不见的好。
如今她也算求仁得仁了,只盼她永远都别后悔。”
门开的声音,还有一阵强劲的风袭来。
案上的烛火摇曳着身姿险些就要扑灭,就在烛心压到油里的时候,又陡然挺拔起来。
容祀走到了殿内。
香月低着头,恭敬地退到了外殿。
他肩头带着雪,玄色狐裘大氅衬的他面若冠玉,姿容俊美,他杵在原地,似乎怕身上的凉气过给赵荣华,待稍微暖和些,他动了动,扯去了氅衣。
双手捧着暖炉,是热的。
走上前,他自后而前拥住赵荣华,下颌贴着她的肩膀埋进她的发间。
淡淡的清甜气,还有她柔软的皮肤,滑腻的似美玉一般。
伸手,拨开那扰人的头发。
赵荣华反手握住他的小指,恼道:“别以为醉花楼的事可以避而不谈,一抹而过。”
那你想怎样?”
容祀声音哑哑的,说完又咳了声。
总是要罚你的。”赵荣华的眼珠一转,盈盈笑着就着他的手躺下去,容祀居高临下望着他,腰身蜷曲,双膝跪在她旁侧。
赵荣华把玩着他的手指,长睫微微一抬,容祀抿着唇不动声色的打量自己。
罚我?怎么个罚法?”
他的手不着痕迹捏住她的脚踝,稍稍用了力道,如愿听到那人嗔了声。
骨头都酥了。
赵荣华的脸浮上红晕,松垮的衣裳顺势散到肩头,乌发犹如一片浓密的海藻,压在身下,映着昏黄的烛光,皮肤上宛若蒙了一层纱,轻柔淡雅。
容祀的手就穿过那片发丝,握住了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沿着脚踝来到膝盖,轻轻一按,赵荣华勾着他的颈项抬起了身子。
帷帐轻摇,两人滚进了衾被里。
容祀捏着她的肩,浓重的呼吸声在耳畔剧烈的响起,然他并未进行下一步动作,只是停在远处,紧紧搂着她的身子。
两人热的跟烫熟了一般,却还是不肯松手,仿佛一旦松开,便是天与海的距离。
赵荣华仰起小脸,沙哑的声音带了丝缱绻催促:“热…”
容祀低头,见她红唇花瓣一般,禁不住亲了亲,赵荣华便安静地合了眼睛,将下颌抬得更高了一些。
没等来猛兽般的容祀,却听到噗嗤一声轻笑。
赵荣华睁开眼睛,望见容祀不怀好意的眼睛,那眼里有调侃,也有得逞后的促狭,在这样的氛围里,赵荣华羞得小脸滴血一般,两手攥成小拳,朝他没命地捶了几拳。
起开。”
容祀道:“不是热吗,我给你吹吹?”
赵荣华绷着脸:“吹哪?”
这儿?”容祀说完,低头吹了吹她耳边的乌发,酥酥麻麻的感觉像小虫爬过脸颊,痒的赵荣华蜷起了脚趾,虚虚推搡了一把。
还是这儿?”
容祀挪过去,眼睛却一直盯着赵荣华的双眸,唇吹出轻风,直直扫过赵荣华的颈,那风无孔不入,沿着衣领将方浮出的细汗吹干,皮肤上起了战/栗,赵荣华紧紧攥着手,后又松开,抓着衾被咬着牙根哼了声。
容祀,你真坏。”
赵荣华的嗓音愈发暗哑,似乎被埋进衾被中,沙沙的又甜甜的。
容祀的呼吸便愈发难忍,他摩挲着她的发,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淳淳,淳淳…”
他啄遍了所有领地,却唯独不去碰她。
这让赵荣华倍感煎熬。
明明被撩/拨的箭在弦上,却又在满弓的一刹,骤然松了力道。
容祀,你为什么…为什么不…”
她羞于启齿,遂紧紧揽着他的颈,将距离拉得更近。
能听到心脏砰砰的跳动,还有她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热汗。
她就像濒死的鱼,而容祀就是一汪深潭,跳进去,融进去,才能获得生存的机会。
这潭水近在眼前,走近一步,他又慢慢后移,真真叫人着急起来。
淳淳,你别动。”
容祀终是怕伤了她,醉花楼的时候,他用了狠劲,虽是药物的缘故致她昏迷,可说到底,也是他气血翻涌的结果,成了催化她昏迷的同谋。
我热…容祀你帮帮我,好不好。”
像撒娇一般,难得的温存。
赵荣华蹭了蹭他的脸,央道,“容祀,你难道不热吗?你帮帮我,我再帮帮你,好不好?”
说罢,手指已然捏着他的衣领,急迫的想去扯开。
容祀早就按捺不住,被她胡乱折腾一番,不禁倒了口冷气,随即面色幽冷的直起身子,用衾被三两下将她包裹起来,推到里边。
复又跳下床去,回头冲她低低说道:“你,好好冷静冷静,我回书房去。”
扯了氅衣,没来得及穿,便头也不回的朝门口奔去,他走的急,一路撞倒了好些东西,殿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没多时,伴随着一声咣当合门声,殿内彻底恢复了平静。
裹成春卷的赵荣华仰面看着动也不动的帷帐,顶端悬着的香囊穗子轻轻晃了下,她眨了眨眼,忽然又瘪了瘪嘴。
委屈。
容祀回书房便要了冷水,上上下下淋了几回,直把自己弄成一团冰块似的冷后,这才赤着身体光脚走了出来。
胥策胥临怕他风寒,又赶忙弄来了温水,想让他趁热泡泡,谁知他刚进去,那张脸便腾的跟火烧一般。
屏风后的胥策胥临面面相觑,不动声色的努了努嘴。
暗道:咱们陛下脑子里搀了些什么东西。
太要命了。
香月递了金线过去,侧着脸看赵荣华将最后一条虎须绣完,情不自禁跟着松了口气。
温热的紫笋茶冒着香气,与桌上长颈瓶中的梅花凝成一缕。
赵荣华捏着花绷子,举远些,扭头:“这小老虎可爱吗?”
可爱,尤其是老虎的眼睛和虎须,就像真的一样,不过娘娘绣小老虎作甚,也不适合用来做衣裳啊。”
雁秋有喜了,才两个月,正是不稳的时候,我给她早早绣下,上元节的时候拿去给她。”
裴小姐又有喜了?!”
香月惊呼,默默看了眼一直受宠,却不曾有所动静的赵荣华,也不好问什么。
裴雁秋头胎生了个儿子,第二胎傅鸿怀总想要个女儿,自然,男孩女孩都是好的,傅鸿怀将裴雁秋宠成了京城女眷最羡慕的一个。
每每见了裴雁秋,总会觉得她的小脸圆润少许,洋溢着遮也遮不住的欢喜幸福。
是啊,上回见的时候,她让我别声张,我得做快些,上元节没几日了。”ωáP.ā⑥ΚsW.cóm她将绣好的锦缎叠好,收到一起,又取了一条,“这个我准备做件小兜兜,贴身的布料,又软又滑。”
她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嘴里也轻轻哼着童谣。
香月叹了口气,一转身,吓了一跳,不知何时,容祀来了。
他穿什么都有股矜贵的味道,尤其是此时,两手负在身后,肩膀腰身笔直,轻轻打量着背对门口的赵荣华,眉眼里就慢慢涌起了柔情。
香月福了福身,悄悄退了出去。
赵荣华飞快地起了针,听见有脚步声,也没抬头,只淡淡吩咐:“换上我新制的熏香,梨花味的那盒,将窗牖打开一扇,有些热。”
殿中地龙燃的极旺,她只穿了一件广袖长裙,却还是热的鼻梁沁出汗来。
熏香换好了,头顶落下一片阴影。
容祀见她绣的认真,旁边的篓里还放着几块小老虎锦缎,便伸手想拿。
没想到赵荣华阻了:“别动,容易勾丝。”
容祀望了眼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便没听她的,径直拿了出来。
哎,你怎么…”赵荣华抬起头,看见容祀的时候有些怔愣,片刻又反应过来,怏怏地垂了眉眼,一面绣,一面没好气道:“前朝的事都忙完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好,有点像怨怒的意思。
遂又扯了扯嘴角,柔声道:“吃过了吗,小厨房新做的酒酿丸子,要不要吃一些。”
饿。”容祀低头,双手环住扶手,将她圈在椅子上。
面对面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