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鸢醒来时头痛欲裂。
破碎的记忆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全部涌入脑中,刺得她本就睁不开的眼睛发酸。
昨夜表哥差了个小厮送自己回宴席,可她当时哭得止不住泪,在男人离去后自个儿又吹了会儿凉风才回席。
幢幢灯影未灭,谢知鸢频频思及男人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字斟句酌过后无度的酸楚与痛苦泛上心头,更多的却是后悔。
仗着娘亲在身边,她又喝了好些酒。
好似这些酒入肚,先前与表哥说的那些话也都有了借口。
她不过是醉了,谁会把一个喝醉的人的话放在心上?
就算第二日再撞见他,她也能以往常的姿态落落大方当做什么也不知晓。
喝多了的感觉很难受,感触本该在“难受”上的,可脑中那些片段却明晰得打断了一切思绪。
“我只将你当妹妹”
“劝你趁早歇了那些心思”
一字一句,重重敲在她的心头。
她从未见过他那般生气过。
自从与表哥相识,谢知鸢眼中的他向来都是沉稳淡漠的模样,好似能将一切掌控——即便是承安郡主同他表明心迹,他也是礼让地回绝,并未有半分不妥之处。
昨日他那般生气,是因为她抱了他吗......
谢知鸢捂着额头白了脸,待适应完亮光半睁开眼,才察觉自己躺在不算陌生的**。
“谢小姐醒了?”正好有丫鬟端着木盆与水入内,边放下手中的东西边望过来。
见她一脸诧异,她笑着解释,“谢小姐怕是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处吧。”
“昨夜您误将酒当茶喝了,醉得很,谢夫人怕途中出了什么事,便将您先送来陆三小姐这了。”
她话音方落,外头吱呀一声,有道身影推门而入,见着谢知鸢醒了想调侃,却在注意到她的脸色时转为担忧,“如今感觉怎样了?脑袋还难受吗?叫你不会喝酒还偏要喝,现在倒好了吧。”
谢知鸢忙告饶,用的是谢夫人替她寻的借口,“这不是拿错了嘛,我还以为是茶呢,先前吃了点混酒的菜,后来脑子有些不清醒......”
陆明霏没好气嗔了她一眼,挨着她坐到床边,摸了摸她的额角才松口气,“好在没发热,方才安珞还要说要见见你,不过我瞧你这样......还是好好休息吧。”
此话一出,谢知鸢心蓦地一突,
“她寻我做什么?”她将身上的薄被翻至一旁,脚搭着绣鞋坐直了身子,“安三小姐认识我?”
心里却开始后悔,昨日她那番表明心迹的痴话不会被安珞听到了吧。
果然酒这种东西就是容易坏事,表哥都要定亲了,她居然还为着一己私欲去打搅他们。
陆明霏扶着她起了身,又将丫鬟递来的布巾放到她掌中,漫不经心道,“她当然认识你呀,方才提起你时话语里还很是好奇呢,听闻你现如今就在陆府,所以才想见见你。”
谢知鸢缓缓捏紧手中的布巾,濡湿温热的水流至指尖,她抿唇笑了笑,“那明霏得陪在我身边,你知道我怕生的。”
陆明霏捏了捏她的鼻头,戏谑地轻笑,“我什么时候落下过你了?”
*
安珞住在陆府的桉花院里,是离停南轩最近的院落。
谢知鸢到时她正巧在晒书。
端雅灵秀的少女在日色下摊了摊泛黄的书页,细心地把它别在竹架子上,纤瘦的指尖拂过翘起的书角,听到脚步声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对着来人露出双水润的乌眸。
“怎么想起晒书了?”陆明霏俯身从边上拎起一本没摊开的,扫了眼书封,便不感兴趣地放下了。
安珞笑了笑,“来盛京时我行的是水路,那几大箱子书难免受了潮,前半月我看完了趁手的,才发现这底下的境况,趁日色尚好,便拿出来晒晒,若不然啊,都要没书看了。”
谢知鸢目光在那一大架子的书上扫过,调转回来时,才发现安珞正巧看向了她。
“这位是就谢小姐了吧?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真是个出色的美人。”她的声音如人般温柔,却好似生了倒刺般在谢知鸢脊骨上层层刮过。
她知晓自己宿醉过后的脸色有多苍白难看,如今都不需要找其他借口来掩饰。
陆明霏知道谢知鸢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会不安,所幸将话头都接了。
几人聊着天入了屋内,谢知鸢默不作声听着,看安珞仪态大方挑不出一丝错处的模样,越发觉得羞愧与自卑。
待丫鬟上了茶,她又笑着问谢知鸢在哪读书,可看过何书,平日里喜欢做何事,
明明都是小姑娘家正常的话题,谢知鸢却越答越不安,脸上的臊意与声线里的颤音怎么都止不住。
陆明霏看她这怂样,试图缓和气氛,“她就是有些怕生,多聊几句就好了。”
“不打紧的,”安珞轻轻抿了口茶,眉目的笑意未停,“我听从瑾谈及自己有个表妹,原以为是活泼的性子,如今这般倒是我太冒昧了。”
“先前思及将来许是要常常相处的,这才说想见一见,妹妹莫要计较我心切,毕竟我这也是头一回,碰着与从瑾有关的难免想多了解一些。”
她这话的意思不难猜,陆明霏没听出来,谢知鸢却听懂了。
既表明她同表哥关系亲厚,又暗示谢知鸢在他那不过是随口一提的关系。
谢知鸢听得难受,又担忧昨夜那幕是否被她瞧见了,一时之间不上不下,不知是个什么感触。
“说起三哥,娘可有说过到底何时定亲?”陆明霏果然没听明白,只是见谢知鸢脸色不好,才匆匆忙忙转移了话题。
“陆夫人说的是下月,”安珞对着谢知鸢温声道,“届时还请谢小姐赏脸来定亲席一聚。”
对着她的笑脸,谢知鸢勉强展颜也跟着笑了笑。
*
谢知鸢浑浑噩噩回了家,又浑浑噩噩睡了个昏天黑地,怎么叫也叫不醒,直把谢夫人吓坏了,都快请动谢老爷子替她看病了,她才生龙活虎地又出现家人面前。
在谢夫人问起时,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我没事的,不过是那日酒喝多了些,脑袋转不过来呢,晕乎乎就睡得久了些。”
她对外一律都是这个说辞,还没等谢夫人有疑虑,便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企图蒙混过关。
家里人见她与平常无异,便都放下心来,殊不知谢知鸢在外人面前依旧是那副阳光明媚的不着调模样,私底下的泪却早已沾湿了枕头。
她开始沉迷于听茶馆的说书先生讲各种奇诡的故事,毕竟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便只得将所有期望放在故事里。
一日她听说书先生谈起长平侯意欲续弦一事,话里话外都为这位多年丧妻却还未娶的年轻侯爷可惜,只道深情还是敌不过时岁。
说书先生不过感慨两句,底下却有百姓愤愤不平,觉着那长平侯先前种种不过是作秀。
谢知鸢蹙了眉,手指轻敲桌面,在四喜替她倒茶时没忍住道,“都说‘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论贤人总要比常人苛责许多......”
她话音方落,便听隔壁雅间传来动静。
“那长平侯怎么能算闲人呢?”
茶馆的雅间以二折板障相拦,中间亦有小窗,正巧应了以茶会友之道,那男子问话时掀了半侧板障,谢知鸢影影绰绰能瞧见零星半点景象。
她抿了抿唇,“我不妄议长平侯为人处事如何,也不关切他怎样,只评判世人眼中的他。”
隔壁有人笑了笑,谢知鸢才发觉那头似乎坐了不止一位公子。
“方才是家弟冒昧了,他生性乖张,听到何事都要去问,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这位公子的嗓音清清浅浅,蓦然叫谢知鸢想起玉珏破碎的声音,她也跟着笑,“无事,若能借此言说合于心,那也算应了‘以茶会友’。”
这公子还未应答,反倒是方才来问的那位又开了口,“姑娘莫怪,只是你方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谢知鸢眨了眨眼,仗着他们见不着她的模样,便开始高谈阔论,声音里都溢出平日里没有的自信与光彩,
“之所以这般说,是因为世人眼中的‘长平侯’着实过于冤枉,便如贤者,只消得有一点差错,众人便会对其口诛笔伐;可如若长平侯开始时便是个薄情寡义之辈,只要有改邪归正的迹象,世人又会大肆赞美,可他们未曾想过用一样的量规待人,这又哪有公道可言呢?”
“姑娘说的有理,与我乃同道中人也。”那位小公子语气欢快,另一位则垂眸但笑不语。
有理是有理,可于一个姑娘家而言,能抛却对男子深情的期望而谈及其他,却是有些冷静了。
谢知鸢喝完茶后说书先生恰好也下了台,她从怀里摸了摸,却捞到一场空。
她转头与四喜对视了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出“完蛋”二字。
她的钱袋子怕是被偷走了。
谢知鸢没忍住哀叹出声,怎么这么倒霉。
她哀哀戚戚地使了个眼色,四喜便无奈起身,掀了掀板障,犹豫着开口道,“公子们莫怪我们打搅,我家小姐今日诸事不顺,方才被人摸走了钱袋子,是以想来借二两银子......日后务必会归还。”
里头的公子笑了笑,什么都没多说,只道不必客气,“凌竹,替隔间的小姐付了茶钱。”
谢知鸢臊得慌,又坐了片刻才要起身离去,正巧在门口也撞见了从隔壁出来的男人。
两人俱是一愣,还是谢知鸢先反应过来道谢,并言明下回要还他银子。
年轻的公子笑了笑,“如此却之不恭,在下孟瀛,还未知晓姑娘的名讳。”
谢知鸢目光在他衣角精致的修竹上一扫而过,又匆匆瞥了眼他清俊的容貌,才抿唇道了自己的名讳。
两人并未多聊,孟公子谈及他堂弟已在下头等他,便先告辞离去。
*
谢知鸢本以为这不过是意外的交集,往后也不知能不能碰面,毕竟这点银子怕是都不能入他们那些贵家公子的眼。
可没想到的是,她来茶馆频频能碰见这位孟公子,他一向坐在那间雅间,一来二去,两人难免熟识,有时还会坐一块一道听书论道。
孟公子于朝中之事很有自己的见解与看法,谢知鸢策论正愁着无从下手,便厚着脸皮事事问他,这一番下来,核验成绩都升了好些个名次。
学府的事暂且不提,近来京中香料为众贵女所爱,连陆明霏都疯狂采买香料阁新出的香囊。
谢知鸢想到谢府还欠着陆府的那一大笔债务,不由得试着买了常见的制香方子,自己开始制香,她本是随手一试,未曾想还真捣鼓了些名堂出来。
普通的安神香,闻了不过是神清气爽,谢知鸢制成的香,沾上一点,便能叫人觉得欲罢不能、通体舒畅,恍若任督二脉也被打开。
这香严丝密合,层层堆叠,宛若天成,让人察觉不到有关原香料的踪迹,甫一制出来,便被谢老太爷大肆夸赞。
香料的制成工艺如火如荼,谢父本就是制药高手,手底下也有不少信得过的人,原料也非新鲜药材。
谢家药坊一罐罐一盒盒地产,一批拿去仁心药馆卖,一批又送去给达官显贵,
那些贵人本不屑,可一开盒各个变了脸色,不过短短几日,谢府名声大噪,成了不少高门府邸的座上宾。
凭借这香料,谢府被圣上召见,谢老爷同谢老太爷在宫中呆了一夜。
翌日,封皇商的诏令与父子俩一同被送回了谢府,来的李公公样貌很是和善,目光却在谢知鸢身上流连不止。
谢家人还都沉浸在喜悦中,唯有谢夫人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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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公的眼光向来很高,他常年在宫里待着,焕帝后宫寂寥,可各地卯足了劲送各种美人来,他算是什么环肥燕瘦都见识了,可这些个美人最后不都得被安排去乐令府跳舞?
后宫中还是皇后独大。
这位谢姑娘的颜色倒是万中无一......
李公公起了心思,特意在圣上面前提了一嘴。
可惜焕帝不好美色,并不在意这些,听到谢府家女儿的名字,反而想起其他,“先前皇后与朕提起过这位姑娘,说是个心善的孩子。”
他手底下笔墨未停,只吩咐让李公公再看看,若是为人挑不出错,给太子当侧妃亦是好的。
李公公心底叹着可惜,却也知不得强求,依言托下人去看着那位姑娘,私下考校其言行举止与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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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谢府那香料入了焕帝的眼,他特令他们筹备有关万佛大典配香的事宜。
祭祀大典三年一回,出不得差错,这香专供仪队的百官佩戴,若有丝毫不对劲,那都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圣上的诏令推脱不了,可谢老爷又不会制香,便只好苦巴巴托女儿看看。
谢知鸢临危受命,熬了好几个大夜将所需的香料全都备好,根据佛偈香制就了类似点香料,既渺远浩然,又不至于失了所谓佛性。
万佛大典当日,帝后需前往南郊万佛寺斋戒一日,而谢府因着制香之便得以随行在列。
谢知鸢早早被四喜拖起,打着哈欠由她替自个儿换上了套端雅的深衣,
她眯着眼,坐上马车还有些怠惰,前些日子日日晚睡制香,熬得她头疼脑晕,眼下是深深一片乌青。
谢夫人瞧见了无比心疼,只道到了万佛寺后要托小沙弥送她先去厢房好好休息休息。
言罢想到什么,思忖道,“阿鸢,娘还有话要同你讲。”
谢知鸢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语调里还带着鼻音,“什么事呀?”
谢夫人捏着帕子,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轻声道,“我们家毕竟还是行医的,制香一事还是有些欠妥,娘打算之后让你爹去同圣上禀明情况......毕竟这滔天富贵,我们这般德不配位要着也难以心安。”
她当然还有些顾虑......只要一想到那日李公公看向女儿时的目光,她心里头便七上八下瘆得慌。
只是到底无根无据的,说出来徒让阿鸢心慌,倒不如不说。
谢知鸢自是没有意见,先前制香只为还了那些欠的债,如今赚的远远多于欠的,早已心满意足。
谢府的马车行至万佛寺山脚下,谢知鸢远远便瞧见了盛大的仪仗。
他们家虽因香料被准许一同来祭拜,但只有朝廷命官才被允同圣上一同入仪仗祭祀天地,他人是需回避的。
于半山腰间祭拜过后,谢知鸢陪同谢夫人与其他女眷在一处,将要踏入偏殿前,她若有所觉地往后望了一眼。
明明仪队里整整齐齐排着好几列大臣,朝服远远望去也大差不差,可她的眼睛却独独装得进一人。
身姿挺拔颀长的男人着一身深青色云鹤花锦绶朝服,腰封处佩药玉,下结青丝网,身姿高挺颀秀,端的是谪仙模样。
他半垂着睫,掩住墨黑的眸,手中握着玉笏板,有条不紊地依言俯身。
不过一瞬,谢知鸢便收回目光,她攥紧手中的绣帕,跟着娘亲一道踏入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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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女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没多久谢夫人身边也有了些个妇人。
谢知鸢知道娘这是在替自己相看,她如今快到十六,正是该定亲的年纪。
她瞧得闷烦,脑袋还因熬夜而呜嗡作响,所幸和娘说了一声,自行离去。
宝殿后是白玉带桥,桥下无数游鱼嬉戏玩闹,谢知鸢百无聊赖看了会儿鱼儿,实在捱不住便拐去了后山。
万佛山山明水秀,掌管此处的专人因怕惊扰了圣上,早已将这片地界的猛兽驱赶至另一处山头,是以行人不必忧心有危险。
谢知鸢先前承此之便数次来这采药,早已熟识了每一条小径。
小径边上是数不清的山坡,不算陡峭却很深,她小心又灵敏地行于其间,眼睛不自觉看起周遭有无可用的药材。
那些常见的都被她一一掠过,但这儿的药早已被采光,也没甚稀罕的。
谢知鸢走走停停,眼见着日色渐沉,便要动脚返回殿中,才行了一半,一阵怪异的声音便自左手侧的拐角处传来。
那是风月台,往常常有人去那观景,可因为先帝即位时,有个王爷的独子来这时不慎被大风刮下山崖,几近死无全尸,先帝一怒之下便将此处封了。
犹豫了片刻,谢知鸢撩开经年的枝叶错步上前,却发现遮挡着的木枝都已被折断,原本被封实的木栏破破烂烂好似被什么撞开。
她抬眸望去一眼,随后便直接愣于原地。
冷兵器撞击时火花飞溅、滚烫的鲜血如花般散开。
谢知鸢呆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地尸体,嗷嚎声遍地,不远处的黑衣卫倒在地上,止不住流血。
越过层层叠叠的看不清的剪影,一道熟悉的身影以手撑剑半俯着身,
他抬眸时,眼底的血色与身侧袭去银光同时宛若放慢了数倍,在她面前缓缓绽放。
说不清是多久,或许只是瞬间,或许是好久,谢知鸢脑子一片空白,灵台不断敲着警钟,身子却像是有自己的想法般直直冲了过去。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自身后传来,她在最后一刻,触碰到了表哥的脸。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这个场景嘛,在第54章(应该?)阿鸢的梦里出现过。
特别提示:前世的基调就是虐虐虐,即便有甜甜后面也会虐,而且表哥是真的疯批+强取豪夺,不好这口的宝子快逃逃逃——
因为大狗明天下午要考一门,所以下章可能在周一晚上或者周二发。
前世我可能把控不好字数,所以大家快给我留评啊啊啊不然我都发不了红包!!!我看了看自己的全文字数都觉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