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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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间一动◎

京郊藏梅寺

刘国公将妻女安顿好后, 便先行往城门驱马狂奔,赶在城门落钥前进了京城。

国公夫人顾玥则带着女儿刘灵到大殿上香,烧符纸, 添灯油。此时天色漆黑,寺庙里除了钟鼓声便只有无尽的静默,周遭皆是檀香气味,萦绕在衣服上,发丝间。

刘灵将母亲送回寮房,便假借消食出来散心,她实在不想进京,尤其是知晓此行目的后, 她整个人都崩溃了。

爹娘要把她嫁给表哥,她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何况京城距离灵州甚远, 万一日后两人吵架, 她该怎么办, 总不能找匹马奔回灵州,再叫爹爹给她出气。来之前她打听过, 听说这位表哥脾气古怪, 少言寡语, 还是个喜欢读书的, 她头就更疼了。

她出生在武将之家,自小拳脚功夫了得,还会舞刀弄枪, 可唯一跟那书本子无缘, 看见字就难受, 浑身痒痒坐不住, 若真叫她嫁给一个书生,张口闭口都是酸腐难懂的晦涩,那她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倒不如一头撞树,死了得了。

她走的飞快,披风在身后鼓的簌簌作响。

两个小丫鬟随行跟着,忽见前头有亮光,还有说话声,便赶忙跟上去,叮嘱姑娘避讳外男。

刘灵站住,掐着腰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人没看见,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来。

“那位郎君又吐血了,我瞧着脸白的骇人,走路都能被吹翻了。”

“好像是痨病,但他家里都瞒着,不肯声张,想来是有隐情。”

“小点声,咱们可别给自己惹麻烦。”

两个小沙弥从暗处走来,端着茶水往狭长的甬道身处走去,话音越来越小,但刘灵忽然听到一个“顾”字。

她瞪大眼睛,蹑手蹑脚便要跟过去,两个小丫鬟着急,想劝她又不敢大声,只得硬着头皮追上去,做贼似的连呼吸都屏住。

这一处寮房位于寺庙的西北角,偏僻冷清,屋内灯烛摇曳,楹窗上有瘦削的影子。

刘灵侧身站在院墙边,还在纳闷屋里究竟住的谁,忽然那影子就像抽风似的剧烈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要抽过去,那窗子啪嗒被风鼓开,里头的人猝然喷出一口血,吓得刘灵登时僵住。

更可怕的来了。

手拿长剑的侍卫着急上前,边喂他喝水,边唤他名字。

“顾郎君....”

刘灵有点不知所措,心道不会这么巧吧,然希望破灭,因为接下来那侍卫说了句话,彻底证实咳血的男子就是她要嫁的表哥。

“国公爷叫咱们暂且在此养病,别叫表姑娘瞧见,等郎君好的差不多,再去见见,总之上元节前必能确定婚事。”

“姑娘。”丫鬟小声喊她。

刘灵悲愤欲绝,瞪着那病骨支离的病秧子狠狠看了半晌,气急往自家寮房方向小跑去了。

顾云庭抬起头,侧身往外扫去,见人已经离开,便慢慢直起身子,擦拭干净血迹,将楹窗合上。

关山端来漱口水,顾云庭摆手,示意他先到旁侧候着,就在他不知所以时,院中再度传来微弱的响动。

刘灵去而复返,且径直奔向寮房门口,一把推开。

关上噌的站起来,面容凶狠:“你是谁!”

刘灵没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塌前,双眸明亮紧皱,盯着顾云庭的脸仔细查看,关山拔出刀来,凶神恶煞的恐吓:“出去,别冒犯我家郎君。”

刘灵哼了声,反手捏住剑身,回眸,语气不善:“我就看看,又不是要吃了他。”

手指猛一用力,关山不敢伤她,故而自行卸力退出五步。

刘灵越看心越凉,方才她跑回去的路上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顾家二郎同自己一个心思,为了不娶她,故意做戏与她看?

她又折返回来,想确定是否真如自己所想,可是——

面前人脸色凄白,口唇乌青,嘴角的血虽擦过,但没擦拭干净,浑身上下都是药味,便知是个长期服药的病秧子,她双膝一软,眼前一黑,幸亏扶住了桌案,这才没有摔倒。

“你姓顾?”她嗓音有些尖锐。

顾云庭拢了拢披风,两手托住暖炉,“姑娘若没事,请退出房去。”说话间,又咳了几声,压抑着憋到脸色闷胀。

刘灵简直要哭了,“你是不是顾云庭?顾表哥?”

闻言,顾云庭的脸色骤然一变,像是被发现后的震惊,这反应让刘灵崩溃,她一跺脚,哼了声便往外跑去。

关山松了口气,庆幸郎君用了药,否则只用血包,被刘灵近前打量,是一定会发现端倪的。

翌日,刘国公妻女离开藏梅寺,果然如顾云庭所料,刘灵竟没有声张,想来是知道爹娘心意,便是她哭破喉咙他们也不会心软,毕竟两家联姻比起她的喜好更为重要。

且顾云庭就算真是痨病,也可装作咳疾敷衍过去,到时她告了状,反而会被责骂不懂事。

他们便也在傍晚赶回城中,且在进府时,看见刘国公的马车,正要拉去后院卸车喂草料。

夜间用膳,高兰晔着人去叫顾云庭陪同,但下人回禀,道他吹了风,有点咳嗽,高兰晔便没勉强,顾玥亦是笑盈盈说,等二郎好些再来。

只刘灵瘪嘴,暗道:她才不想嫁给一个病秧子。

于是,三更半夜各院熄灯后,刘灵换了身紧俏衣裳,爬墙跑了。

京城的年过的不甚糟心,刘国公气的直拍桌子,跟顾辅成抱头倾诉,道女儿被他惯坏了,不知轻重,没半点规矩,配不上顾云庭。

顾辅成一听,连声安慰,只道女娘活泼些也好,至于婚事不必着急,等她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再定。他表现的极其宽容,刘国公唉声叹气,直言对不住他,要自罚三杯,接着端来大海碗,抱着酒坛子全部倒满,不管顾辅成的阻拦,一脚踩在方凳上,仰着脖子悉数干掉。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顾辅成躺在**,扭头与高兰晔嘶了声,道:“刘国公什么意思?”

高兰晔轻柔面颊,瞥了眼不以为意:“我怀疑刘灵很可能有意中人了,要不然她跑什么?没准就是同人私奔,灵州长起来的女娘,听说她连字都认不全。”

高兰晔这些年养尊处优,便有些瞧不上偏远之地的刘国公一家,在她看来,这门亲事成不成的都无妨,二郎俊美家世又好,京里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还不都是他随便挑。

但她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表露出来。

顾辅成双眉紧锁,愈发觉得此中不对劲,忽然从**坐起来,凛声质疑:“刘岑是不是故意做戏给我看,这门亲事他压根不想结?”

高兰晔一愣,噗嗤笑出来:“大人你可是想多了,他一个武将哪里有这些花花肠子,再说,他有什么理由不想结亲,咱们顾家,咱们二郎,那是万里挑一的小郎君,他?呵!”

此事扰的顾辅成心事重重,直到年后顾云庭离开赶往徐州,他仍是没思忖明白。

马车套好,顾云庭与顾辅成和高兰晔拜别。

高兰晔为他系好绸带,将氅衣的兜帽戴好,转过身便有些泪汪汪。

顾辅成唤他,两人到旁侧说了会儿话。

“徐州的事儿也快忙完了,等楚州那边料理清楚,为父便将你调回京城,你不喜热闹,不喜人情世故,那便去大理寺,入夏就回来吧。”

顾云庭抬眼,欲言又止。

长荣这行赶得顺利,马车驶进徐州,暮色降临,街巷上楼阁店肆纷纷亮起灯来,恰好是上元节,无数花灯犹如斑斓星辰撒入河面,泠泠闪动。

流光溢彩,火树银花。

才将天黑,街上已经人群熙攘,摩肩擦踵。

到处都是欢笑声,小娘子装扮明丽出门,也不必避讳男女之防,尽管大大方方与人交谈,这夜的街市,繁华热闹。

邵明姮不欲出门,因为本该在上元节前回来的哥哥,尚未抵达徐州,她心不在焉,唯恐他途中遭遇意外,便总会胡思乱想。

但捱不住罗袖等人哄劝,她便随意穿了件长袄裙,披上氅衣跟着走出门来,最热闹的长街,平素里能并行走四辆马车,而今也挤得进不去,她们怕彼此丢了,便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秦翀从屋檐上走,片刻不敢分神。

猜灯谜,画糖人,当当响的拨浪鼓摇的孩童咯咯直笑。

三层高的灯楼,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百姓,众人围在那儿,等着猜谜拿灯。

罗袖好奇,便问了嘴。

邵明姮与她解释:“他家的灯笼在徐州做的最好,灯谜也最刁钻,所以过来猜谜的人便总也很多,不止如此,每年他家都会压轴放一只最大的花灯,自然,谜面也是顶难猜的。”

“咱们瞧瞧吧。”

银珠摩拳擦掌,其余人跟着点头。

她们猜了好一会儿,不是没猜出来,就是猜的太慢,被旁人抢先,眼看着来到最后一盏时,她们手里还什么都没有。

云轻叹气:“若是郎君在就好了,他读了那么多书,一定猜的又快又对。”

“你想要那盏灯?”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她们相继转身。

便见邵明姮扭过头来,身后站着穿了银灰色氅衣的男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挽起,用玉簪固住,眼眸漆黑,鼻梁高挺,微抿的唇含着笑,正专注且深情地看着她,脚尖抵在一块儿,邵明姮有些站立不稳,往后倾倒时,被他揽住了腰,往前贴在自己怀里。

“是郎君!”

“郎君回来了!快帮我猜猜谜!我想要那个牡丹花灯!”

顾云庭揽着她上前,侧身看了眼谜面,“南望孤星眉月升”,他抬手与那掌柜的说道:“庄,南望是王,孤星为一点,眉月似一撇,如此便组成一个庄字。”

随着爽朗的“答对了!”,掌柜的将那花灯递过来,银珠心满意足的连声道谢。

接着,其余几人亦都拿到最喜欢的花灯,唯独邵明姮。

她心情低落,没甚心思参与,但顾云庭似乎今日颇有兴致,由虚揽纤腰改成握住她的小手,一路拉着来到最后落下的十道谜面前,与众人竟猜最后的压轴花灯。

意料之中,他得了彩头。

今岁是盏彩色琉璃灯,每一面灯罩都是不同的颜色,绘着四季美人图,底端是编制精美的流苏,在灯光的映照下,流苏穗子犹如漾开水面,美轮美奂。

“可喜欢?”他将彩灯放在她掌心,握着那手将竹柄包裹住,狭长的眉眼流泻出几分柔软,就那么毫不避讳的看着她。

邵明姮点头,“喜欢。”

他们从人群中挤出,去往稍微安静的河畔,各种花灯点缀了河面,倒映出点点暖黄,乍一望去,犹如水天一色。

顾云庭松开她的手后,站定,身后不断有烟花爆开,隔着河岸,喧嚣不断。

“邵小娘子,邵家案情查明,不日你哥哥将会从岭南归来,那么你,之后有何打算?”

其实邵明姮今夜本想与他道别,依着行程哥哥应该回来了,那她便没有理由再住在顾宅,但是,哥哥没有如期抵达,也就意味途中或许有她预想不到的事,她不愿往坏处想,但又不得不去多想。

万一有事,她能求助谁,也只是顾云庭罢了。

离开的话不能在此刻提起,她咬着唇,也不知同他该说些什么。

顾云庭忽然捧起她的脸来,或许是烟花绽放的璀璨,令他的眸中沁满柔软,邵明姮仰着脸,任他拇指擦过自己的腮颊,一遍一遍的轻抚。

他咽了咽喉咙,平复心情后开口。

“邵小娘子,能不能,留下来。”

噼啪绽开的烟花淹没了他的声音,邵明姮只能看见他嘴型在动,没有听清到底说了什么,她蹙着眉,启开唇瓣问他说了什么。

半边天空被烟花渲染,嘈杂的声音伴随百姓此起彼伏的欢笑,惊叹,敲锣打鼓经过的舞狮引来阵阵叫好,口喷烈火的杂耍师傅翻身一跃,那火光映红周遭人的脸。

小娘子的眼睛黑亮如葡萄一般,瞪着他时,顾云庭的心脏停跳,耳根发热。

他舔了下唇,随后在那小娘子注视下,俯身亲吻她微张的柔软,唇瓣带着风的冷意,一旦触碰,便总也难停。

掌中人的呼吸急促,腰肢发软,顾云庭半抱着她,直到她伸手推他肩膀时,才恋恋移开。

那唇愈发娇艳,似要滴下蜜来。

他心间一动,声音越发轻缓:“我说,邵小娘子,你能不能留....”

他忽地僵在原地,面庞犹如冻住一般,目光直直盯着河对岸被烟花照亮的槐树下。

身穿素白对襟长裙的女子,披着藕香色氅衣,帷帽遮住了发鬓,她也朝他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好早,好早啊~然后你们猜猜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