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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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姮迟早都会离开◎

杏花随着风拂簌簌坠落, 帽纱轻晃,却看不清里头的人是何神情。

高宛宁拎着匣子,指尖攥到发白, 似在隐忍情绪,始终一句话都不说。

顾云庭望着她,此时此刻无数念头涌到脑中。邵家出事时,自己从京城颠簸至此,沿途昼夜不停,片刻不歇,只为早点见到她,确认她并未收到牵连, 伤害,尽管在他启程前便已书信交代过当地官员,务必确保她的周全, 但他仍不敢松懈, 直到看见她好端端站在面前时, 所有的担心,慌乱终于解脱。

雪下的那样大, 她只穿了件素白袄裙, 发间落满银白, 四目相对时, 她眸中泛起泪光,咬着唇,淡淡哽咽着开口:“维璟, 你怎么来了。”

那一刻, 他只觉心脏被攫住, 无法喘息。

他拉起她的手, 带她离开徐州,他与她承诺,此心如初。

宛宁却苦笑着,不停摇头,她坐的那样笔直,目光幽幽看向旁处。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厢情愿。

顾云庭似从梦中惊醒,后脊冷汗涔涔,忽觉自己愚蠢荒唐,可悲可怜可笑可叹!

她宁可假死,也不肯喜欢自己。

原是他将宛宁逼得走投无路,竟想出个死遁的法子避开自己,而这些年,她便一直藏在徐州吧,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活着。

是因为这是她和邵怀安的家?

顾云庭望着她,眸中千变万化,犹如巨浪惊天。

他等她开口,等一个确切的回答。

仿佛势必要给他过去十几年的相思一个交代,不管这交代是好是坏,他只想听她亲口说,不加任何隐瞒,他要坦诚相待。

“是不是?”他冷了语气,但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对自己曾经炙热无畏的讥讽。

他对她捧出过两次真心,皆被践踏成泥。

而今站在这儿,恍如隔世一般。

“你本就该有更好的前程,若你清醒,便该知道无论如何你的枕边人都不会是我。维璟,我比你大四岁,我嫁过人,我...”

“你只答我,是与不是。”他平复下来,面无表情地扫去目光,方才的激动悉数掩盖,风一吹,雪青色襕衫勾的身形劲拔瘦长,像一颗松树,风雪不停地往上堆积。

高宛宁声音清淡:“是。”

尘埃落定,顾云庭忽地扯出一抹笑。

“你大可不必如此。”

高宛宁微垂着细颈,手中的匣子散出熟悉的香气。

“若我知道自己的喜欢会给你带来如此大的负担,我宁可只看着你,那些话我可以烂在腹中,只要你告诉我,别让我以为还有机会。

宛宁,你真的,大可不必。”

有人从身旁经过,高宛宁背过身,帽纱将自己的面容遮的严密隐蔽。

“维璟,如今我过的很好,我希望你也好,你与我说过的那些话,便都忘了吧。”

“不要告诉爹娘我还活着,请你帮你保守秘密,还有....”她忽然停住,似有所为难,但还是柔声继续:“阿姮是个很好的姑娘,不管你最初因何接纳,请务必珍惜疼爱于她。”

顾云庭轻笑,拇指摩挲着虎口,有种蠢不可及的可怜感。

她真的一直都在啊。

.....

梳着双髻的丫鬟低头跟上去,接过高宛宁手中的匣子,待走远些,忍不住提醒:“娘子,你怎么劝他和别人好呢,他要是真跟别人好了,你怎么办,伯府怎么办?”

高宛宁面色沉郁,显然未从方才的情绪中出来,半晌,她才开口:“墨蕊,不是所有人都听劝的。”

墨蕊不明白,闷着头跟在身后,忽地想起什么,低呼:“娘子,你还没给他说现下住在哪呢?”

高宛宁抬起绢帕拭了拭眼泪,却没有再回墨蕊的话。

她太了解顾云庭了,骨子里自尊倨傲,执拗了十几年都没如愿的事,又岂会轻易罢休。

若在邵家落败时,他来接她的马车上,她回应了感情,那才真是不值钱了。

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像苦行僧一样隐忍蛰伏,不是为了昙花一现,更不是为了与他在外头劈个院子过日子,她要堂堂正正走进顾家,即便顾辅成和高兰晔都阻止,即便顾云慕厌恶伯府,她要顾云庭一路护着她,披荆斩棘为她解决所有拦路的人。

她是昌平伯府最尊贵的嫡女,她知道当初落魄回京,那些庶女私底下如何议论,她焉能忍气吞声,让一群卑贱之人看她笑话。

所以她宁可“死”,高宛宁死了,顾云庭才能记住她。

她主动给父亲写信,犹记得回信上父亲激动高兴的语气,她还是伯府明珠,是他们必须仰望的存在。

最不安分的便是高静柔,自小便喜欢装可怜,学自己,说话语气一颦一笑都很刻意,竟也跟到了徐州,打顾云庭的主意,父亲糊涂。

“娘子,顾郎君会不会喜欢邵小娘子,他们毕竟...”

“不会。”高宛宁丝毫没有犹豫,望着妆奁中自己保养得当的脸蛋,微微一笑,“阿姮同我很像,她太明媚也太肆意,顾云庭不同,他寡言少语,最喜娴静温柔之人,阿姮不是他喜欢的那种。”

“可是他们的关系..”

“我不想伤害阿姮,但她迟早都会离开。”

.....

夜色凉如水,虫鸣萦绕花丛。

秦翀从屋檐上跃下,叩门,得到应声后进入。

“郎君的意思,高娘子是因为昌平伯府才设计了偶遇?”秦翀捂住嘴,忙回头四下看看,确认无人后又道,“可她在徐州,又怎么知道伯府如今处境?”

顾云庭抬头乜了眼。

秦翀猛地拍向大腿,瞪圆了眼珠:“难道他们早就通过信!”

顾云庭扶额,闭上眼睛。

乍然重逢的波涌平静下来,头脑亦跟着清晰明确,从两年多前的雪夜直至今日,每一幅画面呈现在他眼前,抽丝剥茧一般,尽管他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去怀疑,今日宛宁的企图,是否单纯为了解决昌平伯府困境,她知道他会为她做一切,所以试探,诱/引。

那么两年多前,她诈死的真正的原因,难道仅仅是怕他偏执强娶?

他捏着眉心,不愿相信而今的猜疑。

“查到她当前住处后,不要惊扰。”

“是!”

.....

顾云庭开门时,邵明姮倏地合上眼睛,蜷缩在罗汉榻上一动不动。

她总觉得最近的顾云庭不对劲儿,若还是一惯的冷肃疏离便也罢了,他有事没事喜欢低头亲她,或是发丝,或是耳垂,腮颊,嘴唇,他能亲到的一切地方。

对于他的亲近,她只觉惊慌忐忑,甚至有点想要回避拒绝的下意识。

他又来了。

邵明姮感觉到阴影投下,他应当就站在床边看她。

“邵小娘子,你没睡?”

邵明姮认为他在诈她,毕竟她的睫毛没有乱眨,于是她继续装睡,一动不动捏着被沿。

“你忘记呼吸了。”顾云庭坐下来,大掌抚在她面颊,似乎轻声笑了笑。

邵明姮羞红了脸,懊恼地睁开眼睛,“我真的睡了,是被开门声吵起来的。”

他掀开被子进去,挨着她躺下来。

邵明姮想往前挪动身子,被他抬手抱住。

起初邵明姮还担心他会乱来,但他只是抱着自己,后来实在捱不住,迷迷瞪瞪便也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顾云庭早已拿著书本在廊下看书。

暮春天仍微凉,院子上空飘着雨青色云彩,没有风,空气很是干净湿润。

“醒了。”他抬头,捏著书卷挪到胸前,“去洗手用膳。”

桌上是今岁新鲜的芦笋虾仁蒸蛋,有两碗,但邵明姮有些皱眉。

“很好吃,你尝尝。”

“这个味道其实很怪,我吃不来的,”邵明姮摆手,将面前那碗推给他,“我们家只有嫂嫂吃,哥哥也不喜欢的。”

说完,便见顾云庭神情冷淡,本来勾起的唇角紧抿,一席饭吃的互不搭理。

冯妈妈在杀鱼,长荣给她拿过去杌子坐在井边,冲水打杂很是勤快。

见邵明姮从西院出来,便开口张罗:“姮姑娘,你喜欢喝鱼汤还是清蒸?”

长荣促狭:“冯妈妈好是偏心,都不问我一句。”

“去去去,贪嘴的猫儿一样。”

宋元正喜欢吃鱼,邵明姮想了想,道:“春日补气,劳烦妈妈做碗鱼汤吧。”

“好,保准鲜到掉牙。”冯妈妈将那鱼里外清洗干净,忽然道了声,“昨儿有个人来找你。”

“是谁?”邵明姮疑惑。

冯妈妈比划着,朝那凌阴看去:“我不认得,但听罗袖说是从他那买的芦笋,还吃过人家的鱼。”

“范良范大哥?”邵明姮更诧异了,“他有没有说是何事?”

“没说,但是我瞧他满头大汗,心急上火,想来是碰上难事了。”

邵明姮去田地里头才知道,范良的几亩良田要被收了。

“这真是我家祖上留下的田地,祖祖辈辈种了几十年,可他一来就要给我铲了,那些芦笋正是钻苗的好时候,若真铲了,我便白忙活了,还有后头那片水塘,他说全是他的物产,现下这两处都不归我了。”

一个粗犷的大男人,蹲在低头抹泪。

“有田产地契吗?”

“有,都拿给我看了,上头是新盖的大印,可我那块地要比这儿更早,先帝在位时就有的,如今他们说是罪臣抄家,连带我这些东西都抄没进去,可叫我怎么活!”

“别急,可告诉你他是谁家来的?”邵明姮不知该怎么安慰,但听范良话里的意思,田产应该能找回来,无非涉及前后官员交接,定是出了纰漏,一地两主。

麻烦在范良丢了地契,便得找人去官府查看备注。

“好像是京里来的,姓高,自称是伯府的贵人。”范良擦了把泪,努力回忆当日的情形,“对,是京里的,还说趁他回去前要把我的那些田地全卖掉,折成银子带走。”

....

书房灯烛摇曳,顾云庭抬头朝外看去,邵明姮端着一盏参汤进来。

“有事找我?”

“嗯。”她倒不含糊。

顾云庭搁下笔,自然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把玩,她的手细嫩柔软,摸起来柔弱无骨。

“说来听听。”

邵明姮便将范良的事一五一十道来,却见顾云庭的脸越来越沉,手指一疼,她低呼出声,顾云庭倏地松开。

白皙的手指被捏出印子,他深吸一口气,问:“你确定是昌平伯府高启。”

邵明姮仔细想了想,“差不多,他从京城来,姓高,又是伯府的,我听嫂嫂说过,姓高的支系除了他们昌平伯府外,还有郎君的母亲一系,所以我猜是嫂嫂的大哥高启。”

“你想做什么。”

“帮范大哥去官府查一下卷宗,找出他家地契的备单,对伯府来说那些东西九牛一毛,但是对他来说却是全部身家。”

怕顾云庭不尽力,邵明姮又补了句:“郎君吃的芦笋,都是范大哥种的,连鱼也是。”

言外之意,是要他感恩。

顾云庭没有说话,邵明姮自然而然当他应下,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歇息。

却被他扯住手,拉着抱在膝上。

邵明姮的神经登时绷了起来,睡意瞬间全无。

“邵小娘子,若你哥哥回来,你会跟他回去邵家吗?”

“我想回去。”邵明姮点头,说了实话,“其实不管回不回邵家,有我哥哥的地方便都是家。”

哥哥做官,不一定只在徐州,当年也只是为了方便照顾自己,选择外放,他若回来,他去哪,她便跟着去哪。

“小饼还没清醒,但他说过几次父亲的名字,或许父亲也还活着。”她满怀憧憬,所有欢喜中,没有一个他。

顾云庭眸色阴郁,握着她后颈亲吻她的唇,邵明姮往后仰头,抬手抵在他肩膀处,挣脱开来。

“我要回去睡觉了。”

她跳下去,逃也似的开门跑走。

一阵冷风拂过,顾云庭摸上自己的唇,拿开手指,清浅的血珠破开一缕,蜿蜒成线。

....

距离重逢已然半月有余,饶是高宛宁再自信,此时也不得不怀疑忧虑,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在她的谋划中,两人分开后,顾云庭便会着人打探自己住所,随后上门,最多五日,他会带她离开。

她也将不再矜持,或许那日会下雨,或是晴天,都无妨,她会被他的坚持打动,然后回忆多年前出嫁时,他曾对自己许的承诺。

最完美不过的重合。

高宛宁起身,“墨蕊,帮我取那件秋香色春裙,泥金帔子,还有帷帽。”

她得去确认到底何处有纰漏。

“小娘子又来买藕粉山楂糕了!”掌柜的热情招呼。

高宛宁微微点头,那人立时装好果子,分了两份入匣,墨蕊奉上铜钱,那掌柜的连连道谢。

“娘子这是累了,喝口茶歇歇。”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掌柜的忙泡了壶茶,领着人去到边角的条案前坐下。

不多时,便有人从车上下来,抬脚跨入店肆中。

“呀,许久没见郎君,今儿可算来了,还是老样子,藕粉山楂糕和虾仁川穹酥饼吗?”掌柜的眉开眼笑,只因眼前这位爷每回出手都很阔绰,赏银颇丰。

他麻利的跑到柜前,就要装匣,忽听一声“不”,他急急停下,抬头望过来,眼神中满是疑惑。

“郎君是要换换口味?”

顾云庭走到柜前,热腾腾的果子花样繁多,先前他从未细看过,每回过来只要藕粉山楂糕和虾仁川穹酥饼这两样,付完银子提了东西便走,便不知柜中还有诸多选择。

他想着邵小娘子在膳桌前吃饭的模样,回忆她爱吃的物件,细细想来,她仿佛一点都不挑食。

唇染上笑,顾云庭站直身体,叩了叩柜面道:“将这里头的果子各包一份,我要带走。”

“好嘞!”

背身而坐的高宛宁,双手抚着匣子,慢慢捏紧手指。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每次看到你们讨论剧情我都努力憋着,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