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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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断残念◎

阴雨连绵, 道路泥泞。

膘肥体健的骏马奔驰在平坦宽阔的官道,青帷黑漆车顶盖不断有水流甩落,哒哒的马蹄声隔着很远便能听到, 周遭草木葱翠欲滴。

顾云庭合着眼,左手抓着车壁,右手摁在案上的卷宗,尚书省眼看便要忙完,各部官员即将折返回去任上,邵怀安最迟明日启程,想来路途亦会疾驰快赶,回去给邵明姮过生辰。

他总要比邵怀安更快些, 才有机会见到邵明姮。

那夜他看到邵怀安嗜血的眸子,只一眼,便看出对自己咬牙切齿的恨意, 若他在场, 想必不会允许自己登门。

但邵小娘子不同, 她与他毕竟有过最亲密的接触,且素来温顺乖巧, 心肠亦是柔软至极, 即便分开那夜颇为冷寒, 但过了这么久, 要见一面,她总会答应的。

顾云庭默默在心里盘算:便只是为了送把扇子,不必思前想后。

凌空劈下一道雷, 紧接着便是骇人的白光, 透过秋香色车帘直直晃到面上。

长荣擦了把脸, 将蓑衣往后扯了扯, 回头大声说道:“郎君,前面看见城门了。”

顾云庭撩开车帘一角,斜风绞着细雨吹进车内,他眯起眼睛,凉凉的水痕打在面上,他忽然想,待会儿若是见到邵小娘子,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他想了很多,然觉得一句都用不到。

邵家门前,湿润的空气仍有泥土的清新气味,马抬起前蹄甩掉身上的雨珠,长荣过去叩门。

有人从内打开,纳闷的看着来人。

长荣作揖,问:“你家娘子可在?”

“你是谁?”仆从不答,只警惕的看着他,又往车上瞟了眼,双手扒住门框堵在那儿。

“我们是京里来的,与你家娘子是故交,敢问她在没在家,若是在家,劳烦小哥进去通传一声,便说顾家二郎拜访。”

长荣言语间很是客气,又冲那仆从再三作揖。

那人犹豫了下,道:“我家娘子不在,你改日来吧。”

长荣不知他话里真假,遂从荷包里掏出铜钱塞过去,仆从忙摆手,摇头。

“你便是给我一吊钱也没用,娘子去寺里礼佛了,说是过两日才回。”

车帘挑开,露出松竹般细长遒劲的手指,“可是去了西林禅寺?”

仆从应是。

顾云庭松开帘子,低眉看了眼折扇,“走。”

长荣道了谢,跳上马车,便朝着西林禅寺赶车。

饶是天气阴沉,犹有牛毛般的雨丝飘落,西林禅寺的途中依旧人流如织,车马粼粼。

寺门外停了许多车驾,可见香火很是旺盛。

长荣停在大路旁,不待拿来脚凳,顾云庭便自行下来,撑开伞,擎着抬头扫向寺门,看见“西林禅院”的描金四个大字,拢了拢披风拾阶而上。

他们自前殿往后一一寻去,却不见邵明姮的踪影,长荣便有些急了,“郎君,不若我去问问小和尚,看姮姑娘究竟在哪?”

顾云庭低眸,淡声道:“寺庙人多口杂,别去打听她,省的坏了名声。”

长荣只好干着急,来回又找了几圈,不由怀疑起邵家那位仆从。

“莫不是他诓咱们,故意遣出来的?”

“不会。”顾云庭撑着伞往甬道慢慢行走,边走边找,很是仔细。“他没回去禀报,又不知我是何身份,自己定然不敢擅作主张。”

“那姮姑娘到底在哪啊?”

长荣摸着后脑勺,望眼欲穿的到处逡巡。

此时邵明姮正在听住持讲经,因是每年一次的大法事,故而场内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她穿的是男装,头发悉数梳起冠以幞头包拢,故而并未戴帷帽。

雕花矮墙斜对面的道路上,偶尔有人经过。

她抬头扫了眼,复又继续听讲,然刚听了两句,忽觉有点不对劲,遂猛地抬起头朝那眯起眼睛细细看去。

身穿雪青色襕衫着银灰色披风的男人,犹如鹤立鸡群,缓步游走在行人当中,目光四下逡巡,仿佛在找人。

邵明姮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便往人堆里钻了钻,幸好她身量纤瘦,又穿男装,混在人里并不扎眼。

但顾云庭往返数次,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邵明姮便有些忐忑,既不敢离开,又不敢继续待着,总而言之不管是为着什么,她不想再见此人,哥哥的嘱咐言犹在耳,何况她跟他本就没甚好说的。

她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又安慰自己,或许顾云庭是来办案,毕竟他任大理寺少卿,好些京畿案件陈年累积,他又是极为慎重勤奋的性子。可心根本放不下去,提在嗓子眼,唯恐叫他看见自己,自然也听不到住持现下在说什么。

耳畔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

“邵娘子?”

她朝声音处看去,只见两丈远的人群前头,崔远面露喜色,双目发亮,怕她看不见自己,还特意摆了摆手,随后便穿过人群往她身边挤。

“崔郎君?”邵明姮亦是意外极了。

崔远腮颊泛红,“好巧,你也来听讲禅?”

“原本是来抄经祈福的,正巧赶上今日的讲经大典,便留下来听了几耳朵。”邵明姮与他说着话话,余光仍在留意道旁的行人。

崔远瞧出她心不在焉,便问了下。

邵明姮望着他,忽地生出一个办法,遂扯了扯崔远的袖子,示意他随自己往外走。

两人站在西墙跟的人群外,邵明姮为难地开口:“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崔远立时应声:“当然。”

.....

长荣实在没忍住,随手拉了个扫地的小和尚问。

那小和尚一脸懵懂:“每日来寺里的香客数不胜数,女客也不在少数,我不大清楚的。”

长荣忙与他描述邵明姮的长相:“她约莫这么高,然后肌肤很白,眼睛很大,身量纤瘦,总之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美若天仙那种。”

小和尚脸一红,双手合十认真回他:“阿弥陀佛,色即是空,所有女客在小僧眼里都是同等模样。”

长荣脑子疼,只好硬着头皮问:“那你有没有看见我嘴里这种女客?”

“没有。”

倒是很笃定。

长荣回到顾云庭身旁,见他还在挨间大殿搜寻,不由劝道:“郎君,我问过小和尚了,他说没有姮姑娘这样的女客上来,必是邵家那仆从骗了咱们。”

“不会。”顾云庭依旧很笃定。

长荣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句:“万一是呢?”

顾云庭斜眸扫去。

长荣讪讪:“兴许姮姑娘的哥哥提前嘱咐过,不让姓顾的郎君登门呢?”

顾云庭神色一滞,捏伞骨的手指攥紧,眸眼亦跟着清冷起来。

然目光一顿,他猝然提步,朝着西边院子走去。

崔远走在前头,时不时往后瞟一眼,待看见顾云庭时,又三步并作两步加急往前奔跑,衣袍飘起来,幞头微微抖动,跨过院门,便见他匆忙朝寺门奔走,随后撂下他们一段距离,手脚并用爬上马车。

车帘掀开时,顾云庭仿佛看见一道嫣粉色身影,隔着太远,他看的并不真切。

他心里莫名抽紧,随即跟了上去。

长荣飞快的抽解缰绳,扬鞭一赶,马匹直追崔远而去。

粗壮的松树后,探出一道纤细人影,邵明姮见马车驶离且没了踪影,忙跑到棕色骏马前,飞快解开缰绳,然后踩着脚蹬上去,沿着另外一条小道折返回家。

“崔郎君!”长荣又抽了一鞭,与崔家马车并行奔跑,他扭过头,朝那车夫喊道:“你跑那么快作甚,先停一停,我家郎君与崔郎君相识,有话要说。”

便见对面车帘挑开一条缝隙,只露出崔远白净的面孔。

顾云庭冷冷望着他,他将车内情形遮挡严密,便是有什么也看不清楚。

“顾大人,你有何事吩咐?”

崔远拂了拂汗,死死拽着帘子。

顾云庭轻笑,眉眼依旧阴沉。

“初到长安县,有件案子涉及此地官署籍录,还望崔郎君为我讲解一二。”

“今日不大方便,不如明日吧。”

顾云庭又道:“此事比较棘手,且明日我便要折返京城,只能麻烦崔郎君担待一二。”

眼看快要到府门前,崔远不得不点头,“那好吧,便请顾大人进府一叙。”

他从前面下来,车夫便赶车去往马厩,长荣趁机小跑过去,捏着长鞭跳到对面车辕,“借点草料和水,我那匹马有点乏了。”

车夫说好,待走到马厩,便下去抱干草料。

长荣趁机掀开前车帘,忽然一愣。

车内没有人,只引枕立起来,嫣粉色茵毯披在上面,远远看去,可不像个女娘似的吗。

堂中,顾云庭与崔远谈着公事,目光不时扫向珠帘外的院子。

长荣站在廊柱下,朝他摆了摆手。

顾云庭恍然明白,方才邵小娘子必定就在西林禅寺,她是不愿见自己,才让崔远调虎离山。

他只觉一腔热情被冷水泼灭。

没多时,便起身辞别。

马车慢悠悠往前走着,长荣重新穿好蓑衣,这会儿又下起雨来,空气里浸润着凉意。

“郎君,咱们去哪?”

车内没有回应。

半晌,低沉的嗓音响起:“回京。”

但只走了盏茶光景,他忽然拨开帘子,迷蒙的雨丝拂落面庞,他仰起头,又变了主意,“再去趟邵家。”

仍是那个仆从,看见他们折返很是惊讶。

“我们娘子没回来。”

这句话,倒像是不打自招。

便是长荣也听出其中意味,仆从像是知道他们去过寺庙,才说的“没回来”,如此,姮姑娘便肯定已经回来了。

否则仆从大可说一句,不在家。

“劳烦你把此物转交给你们娘子,便说是顾家郎君的生辰贺礼。”长荣呈上扇袋子。

仆从便赶忙双手接过,见那缎面精致华贵,便知不是俗物。

遂往后退了步,将门“咣当”合上,抱着扇袋子回去禀报。

小院不大,故而返回的速度很快。

不多时,他便见扇袋子拿出来,恭敬道:“我们娘子说,无功不受禄,既与顾家郎君没甚交情,自然也不敢收这般大礼,还请郎君收回。”

他说罢便要关门。

长荣气的一把拍在门板上,“你一会儿说不在,一会儿又说在,怎的,你们娘子会飞不成?”

“您便别为难小的了。”仆从索性摊牌,“主家吩咐,奴才哪里不听的道理,您二位走吧。”

他可不知什么顾家刘家的,他只知道自打邵大人和邵小娘子搬到此处后,附近的官宦娘子还有小郎君不少都来拜访,尤其那些小郎君,狂蜂浪蝶似的,没劲使的献殷情,明面上拜见邵大人,实则都想见见邵小娘子。

在他眼里,面前这两位跟那些人没两样。

“走吧。”

顾云庭咳了声,紧紧握住退回来的扇子,面沉如水。

只是他回程出了大事,临近京畿城门时,有一段比较长的荒路,位于两县交界处,素来都是互相推诿皆不管辖,故而有些不安生。

雨下到滂沱,迷了视线。

长荣横起胳膊擦了把,便见两旁突然窜出十几个蒙面杀手,朝着马车持刀奔来。

他大叫不好,瞬间猛抽马臀,马匹吃痛,撒开蹄子往前跑。

他们紧追而来,三两个攀爬上车顶,扬刀一通乱砍,秦翀和关山纵马一跃,瞬时厮杀起来。

雨水混着血水,不待染出猩红便很快冲刷一新。

“郎君!”

长荣抱着对面那人的刀柄,却见又有一人跳上马车,横起刀来朝内刺去,顾云庭避到内侧,却见对方杀红了眼,一击不中又是一记狠狠劈杀,车内到底敝塞,不易躲闪,饶是顾云庭尽量躲开致命处,仍被他砍到手臂。

关山反手解决了领头那人,冲到车辕,从上往下一剑刺穿。

车内捣动的长刀停了动作,沾着顾云庭的血,嗒的掉在茵毯上。

“郎君,人都死了。”关山扯开帘子,兀的倒吸一口凉气。

顾云庭面色惨白,怀里抱着被血染红的扇袋子,声音虚弱:“是张家人?”

“全是死士,无从得知是否张家人。”

“回去后,连夜查张五郎府邸。”

“是!”

马车疾驰,长荣边抹雨水边飞快的往回赶。

当晚,顾辅成进宫,随后张五郎被抓,府中其余人皆被官兵看守起来,寸步不敢挪动。

与此同时,张家其他几位同宗如坐针毡,偏递进张皇后宫里的拜帖石沉大海,他们只怕张五郎熬不住刑罚,该招的不该招的,全招了,那他们张家便完了。

虽说此次暗杀他们没有参与,但张五郎却是实打实找他们商量过,严格论究,他们算是知情不报,或许还会被参个合谋杀人的罪名。

便是此次的事不会牵扯他们,但之前呢,世族里诸多腌臜摆不上台面的丑事,顾云庭会不会借着这把火一并把他们烧了。

张四郎一拍桌子,忍不住破口大骂:“老五那个蠢材,上赶着送人头,自己死便罢了,非得拖我们去陪葬!啐!”

“四弟别抱怨了,现下该想想怎么跟他摘出来。”张二郎叹气,扶额用力揉着太阳穴,“还有个法子。”

张二郎招招手,其他几人赶忙凑到跟前。

“顾二郎受伤,想来一时半刻不会审讯,趁这个空隙,我们找人去大理寺牢狱,让老五闭紧嘴巴。”

他眼眸深沉,说完便看向他们四个。

张四郎目光惊讶,低声道:“他怎么会闭嘴,他做事最为冒失。”

“没法子了,不是我们狠心,而是为了张家不得不这么做,前段日子大理寺审案,砍去多少咱们的人,这不明摆着要弄死咱们吗?

老五不死,我们都得完蛋!”

“我听二哥的!”

“便只有这么办了!”

......

昌平伯府

大清早,高启精神抖擞地从正屋出来,他今日穿的极其隆重华贵,一身宝蓝色镶金边锦袍,腰束革带,脚蹬长靴,月白幞头绣着如意暗纹,随光影不停变换。

及至庭院,与那管家再次招呼一番,面上露出甚为得意踌躇的笑容。

高宛宁今日穿的仍旧素净,梨花白如意绣缎长罗裙,外罩一条玉色织锦帔子,挽起的高髻簪着钿头钗,钗尾是华而不俗的雕牡丹。

高启瞧了,双手一合,叹道:“妹妹可真是天姿国色。”

“哥哥,今日务必要稳重,不可得意忘形,口出狂妄。”

“知道了知道了,这话你都嘱咐我千百遍,我记着了。”高启很是激动,歪头又赞了句,“还是妹妹能耐,今日若顾二郎登门赴宴,往后在京中官宦人家眼中,咱们昌平伯府可是前程无限,谁不看在顾二郎的面上对咱们客气礼让,谁叫他喜欢妹妹...”

“哥哥!”

高宛宁面上不大好看,语气便很是冷淡。

高启笑,“好了好了,我去前头盯着,妹妹便只管美美的等着吧。”

宾客陆续来到,男宾与女宾分席而坐,说是分席,实则只隔了一堵花墙,两处雅致的院子各自摆了桌子。

高启还特意请来乐坊的舞姬歌姬演奏,高宛宁说极力反对,但终究没拗过他,只强调不准低俗,高启连连应是。

眼看到了晌午分膳的时候,守在正门口等顾家的人还未过来回禀。

高宛宁便有些坐不住,虽面上镇定,心里却很惶恐,遂找了贴身婢女墨蕊,吩咐她去顾家瞧瞧。

相邻两坊,墨蕊到的也快。

她站在顾府角门,叩了叩,那管事便将人拦在外头,面色不虞。

“大人,我是昌平伯府高娘子的婢女,受娘子所托过来请顾郎君赴宴。”

管事瞟她一眼,语气还算客气:“我们郎君有事,去不了。”

墨蕊震惊:“可郎君答应我们娘子,今日一定会去的。”

“主子的事奴才哪敢过问,我只知道郎君没有安排车马,也没同我们吩咐,快走吧。”说罢,回去一把合上门。

墨蕊呆呆地站在原地,听见隔着一道墙,那人仿佛啐了声。

屋里燃着香,白雾从青铜博山炉中袅袅漫出,遮住腥甜的血味。

顾云庭面色凄白,目光幽暗,右手搭在引枕上,后背斜靠着。

长荣拧干帕子,递过去。

顾云庭却没有接,垂着眼皮看向地面。

“郎君,擦把脸吧。”

半晌,顾云庭动了下受伤的左臂,坐直身子,“把那炭炉挪过来。”

长荣看了眼,外头的炭炉正在煮药,盖子被顶的啪嗒作响。

他垫着厚巾挪来,便见顾云庭从床头取出扇袋子,抽出精美的折扇。

他手掌白皙如玉,扇面在手中展开时,就像缓缓流动的牛乳,尤其在光线的映照下,更是散发着清雅矜贵的气息。

然,下一瞬,长荣却彻底呆了。

顾云庭猛地合上扇面,随后往炭炉中一掷,火苗瞬间吞噬了扇面,不久,那扇骨也发出脆弱的“噼啪”声。

作者有话说:

来啦!然后肯定有二更,在码在码,说万就是万!明天还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