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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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我带你回家◎

邵明姮几乎一夜没合眼, 屋中炭火烧的噼啪作响,混着药香暖融融地熏浸入怀,她托着腮, 双目时不时沾上,又缓缓睁开。

邵怀安从外面进来,风一吹,她打了个冷颤,倏地坐直身体。

“哥哥,你来了。”

“父亲是中毒。”邵怀安拍拍她的肩,挨着一旁坐下,“当年他身体不适, 却瞒着没有告诉我们,自以为是积劳成疾,不是什么大病, 却不知其实早就被人下了药, 毒/素日积月累, 表征渐渐显现,便是连我们都察觉不了异样, 无论如何都猜不出是谁动了手脚。

叛军攻城时, 父亲与宋都督手下几十个精兵突围, 或许是突遭变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令毒素迅速蔓延,宋元正使出最后一把力推他出去,父亲便觉得不对劲, 但事发紧急, 他顾不上思考, 抢了一匹马便往外冲, 但叛军发现了他....”

邵明姮咬着唇,问:“所以是宋昂救了父亲。”

邵怀安点头:“父亲说,宋都督觉察有异,特命宋昂前去支援,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宋昂赶到时,父亲被叛军砍伤,他带着父亲厮杀,拼尽全力冲出包围驾马奔离,城楼在身后被炮火炸开。”

“后来呢。”

邵明姮抹了把泪,忍不住握住邵准的手,贴在腮边。

她三岁丧母,是父亲和哥哥带着长大的,她不知别人的父亲是何模样,但她的父亲慈祥温和,与她说话从来都极具耐心,不会烦躁更不会因公务忙而敷衍应付,他总是笑盈盈的,不急不缓回答她任何问题。

邵怀安拿着帕子擦她的眼角,叹了口气:“父亲体力不支,余下的话尚未来得及讲出。”

大夫已经为邵准祛过两次毒,但他面容仍旧有些乌青,唇呈紫红色。

“我竟不知,在流放岭南时,每回遇到危险,都有父亲暗中帮助,他身体不便,却还是撑着过去保护我,邵家昭雪,我从岭南折返,只差一点便能父子重逢。

但,有人追杀我,父亲为了我的安全,留下与他们周旋,布迷障....”

邵怀安别开眼,忍着酸楚继续:“他本就在毒素未清的时候东躲西藏,才会体力不支中了箭,正是那支箭,叫他险些断送性命。”

邵明姮攥紧手指,看了眼邵怀安,欲言又止。

邵怀安捂住脸,哽咽:“是我害了父亲。”

邵明姮摇头。

“阿姮,夫妻一场,大难临头,我不恨她抛弃我,但我恨她为了自身名声杀我,杀我的父亲。”

“哥哥,是昌平伯的主意,其实高娘子她...”邵明姮如鲠在喉,根本就是难以解释的事实,但邵怀安如此恸哭,她心里更难受,“她或许为难,毕竟那是她的父亲。”

邵怀安笑:“她若有了心思,大可邵家出事便答应了顾家二郎,但她没有,非要弄出这么一番动作,非要让人觉得她高洁不染,辗转害了人,又岂是无辜可以做解?”

邵明姮没有说话。

她知道哥哥憋着一股怨恨,他可以发泄,可以指责,但她不能,即便她心中就是这般认为,她也不能不管不顾向哥哥捅刀子。

“哥哥,先前你受伤时,我认得京里一位大夫,他用药虎狼大胆,小饼已经骑快马去请他,最多两三日便能回来,父亲一定不会有事。”

....

千里之外的徐州,大雪骤停。

东郊樱桃园附近,银白素裹,马蹄踏出一条路来,沿着园子附近来回逡巡。

顾云庭穿着裘皮大氅,双耳已然冻得通红,手里的暖炉只剩一点点温热,他握着缰绳,缓缓行走在密林当中。

根据传回来的消息,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沿途一直都有踪迹,却又断断续续,找到后来,他忽然发现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在逃离,而线索的中断其实源于这片樱桃园。

园主见过两个人,此后出现的后续线索中,则只有长者一人,也就是说,他们二人在此处分开。

为何分开?

顾云庭蹙眉,慢慢在脑中梳理线索,马匹打着响鼻哈出大片白雾。

突然,他身子一歪,抬头的瞬间,马的前蹄已经没入雪中,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越来越往下沉,顾云庭被甩到地上。

刚要动,便觉出不妥。

闻讯赶来的秦翀关山欲上前,顾云庭抬手阻止,此时膝盖以下已经浸润在泥里,缓缓蠕动着似要将他扯入深处。

旁边的骏马动作越发剧烈,然而,下沉速度越来越快,不过片刻,马首已然沉入泥泞当中,留在表面的后腿,蹬了两下,再无动静。

“是沼泽。”

顾云庭淡声开口,随即解开氅衣带子,任其掉在身后。

关山去找绳子,秦翀趴在远处拂开地上的积雪,直到看见沼泽与平地的接壤处。

“郎君,把绳子套在身上。”关山确定结扣够牢固,稳稳抛过去,恰好落在顾云庭面前。

顾云庭套完绳子,关山和秦翀欲拉他,他忽然摆手,两人停住。

“等一下,”他低头,右脚动了动,冷静道:“下面有人。”

.....

宋元正站在院里,面色有些发白,他搓了搓手,捂在脸上。

邵明姮从屋里出来,诧异:“小饼,天这么冷,你为何不进屋里。”

京中的大夫刚施完针,正在开方子,宋元正往屋里瞟了眼,问:“邵大人醒了吗?”

“不会这么快,大夫说要清理几日淤毒,你跟我过来。”

两人去到小厨房,婢女刚好煮完药,往瓷碗里倒,待她端出去后,邵明姮拉过宋元正的手,撸起他衣袖。

“卜神医说你冬日最怕寒疾,我瞧你如今的脸色便有点不太好,脉搏过缓,你去屋里歇着,回头喝一碗浓浓的老参炖鸡汤。”

宋元正不自在的放下袖子,转过身去。

邵明姮知他别扭,便走到面前说道:“小饼,即便你不如从前那般强壮威猛,你也不是废人,要爱惜自己,不能糟践身子。”

宋元正吸了吸鼻子,丹凤眼中闪过失望:“小甲快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副样子。”

“他只会心疼你。”

“那我只会觉得自己更加可怜。”宋元正一向好强,不然也不会为着旁人说他男生女相而拼命练功,每回战场都是冲在最前面。

他是个极度自尊的人,隐忍活到现在,无非有信念支撑。

找到邵刺史,找到宋昂。

如今既然目的快要达成,他心中已经没甚生趣。

邵准是半夜醒来的。

“阿姮,别找了。”

他声音沙哑,透着说不清的难受。

邵明姮呆呆望着他。

“三郎死了,死在叛军攻城那年....”

邵明姮兀的站起来,浑身冰冷,她转过身往外走,掀起毡帘站到寒风凛冽的廊下,迎着风,最后一丝暖气吹净。

她站了很久,仰着头,不让自己哭,但眼泪仍旧掉下来。

邵怀安从后给她披上外衣,“阿姮...”

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邵明姮蹲下身去,抱着膝盖把头埋入其中,死灰复燃的希望在经历了无限期待后终究落空,她想过好多次,如果真的看见宋昂,她一定要飞奔过去,捧着他的脸,亲吻他,拥抱他,告诉他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失去他。

她要做他的妻子,不用等到生辰再说,只要看见他,她一定立时告诉他。

但再没机会了。

邵准望着帐顶,又扭头看向掀开的毡帘。

女儿满面泪痕,眼眶通红,紧紧咬着唇克制哭泣。

他心疼,抬手,邵明姮趴过去,枕着他手臂呜咽。

“彼时我受伤加中毒,连累三郎被围困追堵,我命他放下我独自去寻救援,他不肯,反而将我藏起来,独自引开追兵,战至力竭,与他们同归于尽。”

话音暗哑深沉,邵准讲述时,犹如重回当年旧地。

“我折返,找到他的尸体,无法安葬,便将其推入樱桃园附近的沼泽地。”

“阿姮,三郎死了。”

门外啪嗒一声,邵怀安回望过去,宋元正手里的瓷盏摔碎,双目睁圆,似乎不敢相信。

“少将军死了?”

静谧的沉默,风声如吼。

许久,邵明姮擦了擦眼睛,起身,“爹爹,哥哥,我去徐州找他。”

“我陪你一起。”邵怀安起身。

邵明姮摇头:“你照顾父亲,我和小饼去,找到后,我会..会安葬他。”

......

徐州顾宅

邵明姮再一次站在门外,长荣打开门,看见她后,先是一喜,继而犹豫着咽下要说的话。

“姮姑娘,进来吧。”

宋元正跟在她身后,一道儿去往前堂正厅。

两人面前摆着热茶,不久便见顾云庭从隔断后走出,穿了身银灰色锦袍,面容冷峻,神色如常,进门只瞟了邵明姮一眼,便径直走到太师椅前,坐定。

“有事?”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邵明姮强忍着酸涩,点头:“听闻顾大人在沼泽地捞起一具...尸体,劳烦你转交于我,恩情大谢。”

她站起来,朝他福了一礼。

顾云庭眉眼清冷,掀开眼皮朝她望去,一身素净白衣,发间珠钗亦是纯白玉簪,除此之外没有旁的装饰。

许是伤心至极,小脸比上元节消瘦许多,眼底尽是血丝,然仍是这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令他不喜,甚至有些愠怒。

“依着程序,我该禀报当地衙署,待衙署确认后发公文招领,邵小娘子贸然登门,恐坏了规矩。”

“那是我的人!”邵明姮咽了咽嗓子,忍住悲愤。

“你的人?”顾云庭依旧淡淡,“你的什么人?”

私底下袖中的手指捏紧,掐进肉里,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变化,一双幽眸冷冷盯着邵明姮,似在轻嗤。

“邵小娘子,沼泽地里发现的,是一具男尸。”

现下便不怕坏了名声,只是一具尸体,她便要亲自登门,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吗?

那么他们两人分开时,那夜她千叮万嘱,叫他务必压住言论,又是为的什么?

连顾云庭自己都没察觉到,此时的自己满是嫉妒以及求而不得的恼怒。

“我知道。”邵明姮直直看着他,然后冷静开口,“他是我男人,我是他的未亡人。”

顾云庭太阳穴骤然抽紧,饶是他努力压制,但那股情绪仍缓缓溢开,随着胸口蔓延至五脏六腑。

未亡人。

他活生生的站在这儿,却抵不过一个死了的人。

他们曾亲密无间,曾在床榻上抵死纠缠,他见过她最美好的样子,乌发散开,胜雪的肌肤一点点染红,只手可握的纤腰像一寸缎子,他抚过,也亲过。

她的每一处,他都曾真真切切拥有过。

宋三郎有吗?

没有!

纵然心中几番沉浮,但面庞却愈发冷鸷,末了,他扯起一抹唇角,抬手。

“秦翀,带邵小娘子去领人。”

....

沼泽地里泡过的尸身持久不腐,三郎躺在那儿,眉眼如初。

似睡着了。

邵明姮屏住呼吸,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直到隔着三郎只有几步远的距离,她忽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用力握着胸口的衣裳,浑身发虚,冷汗淋漓。

顾云庭便站在门口死死盯着这一幕。

而后她踉跄着走到跟前,伸手捧住宋昂的面颊,泪珠一颗颗掉在他脸上,发间。

她为他擦拭脸上的脏污,为他擦拭指甲内的淤泥,想为他整理衣裳,唤他起来,她趴过去,鼻尖抵到宋昂鼻尖。

顾云庭没有合眼,眸中雾气翻涌,心内气血难平。

他看着她,她紧紧抱住宋昂,哭的撕心裂肺。

他以为她会昏厥,但她一直撑着,哪怕双膝发颤,嘴唇发白,她都没有倒下。

“三郎,我带你回家。”

....

入殓当日,狂风怒吼,大雪纷扬。

城中百姓伫立观望,厚重的楠木棺椁沿着长街缓缓行走,素装缟衣的邵明姮抱着新刻的牌位,走在队伍当中。

四年多前的那场叛乱,宋家男丁悉数战死,便是后来沉冤昭雪,也未曾有尸骨殓葬,废旧城楼是他们亡魂所在,夜夜冷风悲鸣,常有人说是冤魂哭泣,搅扰不宁。

而今看来,果真如此。

“宋家三郎也是好孩子,当年随父征战,小小年纪便有军功。”

“可惜,年少有为,不得善终。”

“谁能想到,尸体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连老天爷都可怜他们宋家,可惜可惜,宋家绝后了。”

“邵家娘子抱的牌位,你们瞅瞅写的什么!”

“夫宋昂,宋家第四代三子,爱妻邵明姮立”

“这是未亡人呐!”

二楼茶肆,顾云庭目送素白的队伍缓缓离开视线,分明穿着最暖和的氅衣,身上却冷得如坠冰窖。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三郎的结局(我抱着锅盖先走了)然后今天还有两更,时间我就不说了,但肯定有

顾云庭:所以我是什么?

秦翀长荣问号脸:...

宋元正:你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