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薄情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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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不忍邵小娘子流落飘零◎

原不过是随手指的, 戏弄刘灵,不成想云蒸霞蔚的牡丹丛后,竟真的站起个人来。

邵明姮伸出的手指兀的一缩, 刘灵却是激动坏了,跳起来便要近前看个究竟,不妨被邵明姮赶紧拽住手臂,压低了声音拦道:“刘娘子,冷静。”

刘灵可冷静不了,暗戳戳给她使了个眼色,“唇红齿白,挺俊俏的。”

邵明姮复又抬头看了眼, 忽然忍不住笑起来。

“窦郎君?”

窦玄闻言扭头,看见她后亦是一愣,旋即做了个文人揖, “邵娘子, 你也来了。”

刚说完, 那厢牡丹丛后又站起来个人。

刘灵忙戳了戳她的手背,小声惊呼:“这个也俊, 细皮嫩肉的, 也是个读书人。”

她一直在灵州待着, 鲜少一下看见这样多精致的佳人, 如同乱花迷眼,时而盯着这个,时而打量那个。

邵明姮望着那人, 顿觉诧异:“褚小郎君?”

正是褚文景褚先生的孙子, 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褚明旭。

褚明旭认出她来, 当即咧开嘴, 笑的灿烂:“明姮姐姐?”

他比邵明姮小半岁,从前与宋昂和邵怀安一块读过书,天资聪颖,是公认的神童,两三岁便跟着褚先生读书学字,旁人要读十几遍的文章,他只扫过一眼便能默背出来,自小端的是伶俐勤勉,难怪褚先生每回见客,都忍不住夸赞自己的孙子,道他能承继衣钵,闯出一番天地。

“还未恭喜你高中,竟不期而遇了。”邵明姮自然高兴,起身走过去,“状元郎,眼下在何处当差。”

褚明旭面容清秀,读书好却不迂腐,反倒有几分机灵劲儿:“就在翰林院待着,镇日抄抄书,写写字,哪个部门缺人了便调过去帮忙,转了好几个地儿,正经事儿没做,倒是把人都认了个遍。”

“明姮姐姐也来赏花,玉瑾哥哥呢?”他四处张望。

邵明姮道:“只收到一张邀帖。”

褚明旭笑:“许是玉瑾哥哥低调,大长公主还不认得他。”

刘灵看的津津有味,手上也没停,这会儿光景吃了几颗栗子糕,便又饮茶。

邵明姮记起上回哥哥说的话,便私下与窦玄多说了几句,窦玄在那连连点头,跟着便是心领神会。

“邵娘子想的周到,咱们便走个过场叫家里放心。”

“那便多谢窦郎君配合了。”

没多会儿,褚明旭便被婢女喊走,窦玄也不好单独在此说话,遂也找了个由头离开。

“邵娘子可真是左右逢源,来者不拒呢。”顾香君挽着泥金帔子,不慌不忙从亭榭下走来。

她今日穿的格外明艳,榴红色薄罗春裙,腰带束在胸脯下,衬的腰细腿长,罗裳随风轻摆,别有一股柔媚之感。轻软的帔子勾在臂间,乌发如云,别着两对华美秀丽的钿头钗,乍一看去,犹如晃着一层金光,富贵雍容。

她身后有几位小娘子跟随,面上表情亦是精彩纷呈,有幸灾乐祸,亦有同情怜悯,道行深的便是泰然从容,没甚变化。

邵明姮不愿在此处与她起冲突,毕竟顾家如今权势滔天,若要硬怼定然会吃亏的,她便低着头,权当听不见她话里的讥嘲。

顾香君却不想轻易放过机会,尤其今日的花宴上,她看着那一波波的郎君走过,偏没有崔远,火气便不住的往上冒,合该她倒霉,正好用来消火。

“大长公主的花宴,请的不都是闺阁小娘子吗,怎么,邵娘子不知道?还是说,大长公主给你的邀帖是另外写的,嗯?”她语气轻浮,举止间更是鄙薄至极。

便是刘灵都有点听不下去,噌的从座上起身,拨开两层看热闹的女娘,站到顾香君跟前。

顾香君愣了下,见是她,忙热络地走上前,挽起她的手臂亲昵唤道:“原是灵姐姐,怎么来了这儿不去找我,窝在此处作甚。”

刘灵蹙着眉,不大高兴:“三娘方才说的是什么话!”

顾香君冷不防被她训斥,脸色瞬时尴尬且难看,握着手臂的手松开,往后退了步,义正言辞道:“我说的自然是实话。”

此言一出,周遭发出吸气声。

要知道,邵娘子尚未出阁,而顾香君这番话着实透露出玄机,像是引着她们去想,这位邵娘子怕是被人碰了。

如此一来,便都竖起耳朵,屏息静候。

刘灵瞪着她,气呼呼地扭头拉起邵明姮的手,“走,眼不见心不烦,没的在这儿凭白遭人编排,无趣极了。”

刘灵最不喜欢明里暗里的掐尖争斗,她长在灵州,父亲是武将,但很疼母亲,故而后宅很是安宁和乐,她虽与刘朔常打架,却也是明火执仗的来,不曾像今日这般阴阳怪气,她不喜欢,甚至是厌烦。

高静柔挡在跟前,施施然福了一礼,冲着顾香君一笑。

“是不是编排,刘娘子问问便知了。”

对于高静柔的帮腔,顾香君颇为不屑,自打徐州之事败露,哥哥告诉她高静柔的小心思后,她便与高静柔撕破脸,不仅数度不留情面呵斥,更是彻底断了往来。

如今她突然出来说话,顾香君自是知道她的别有用意,无非是趁机踩践,落井下石,再就有点巴结讨好她的心思。

吃了上回的亏,顾香君再蠢也知道防备她,只是现下没必要撇清,便顺着高静柔的话,轻轻一嗤。

“灵姐姐,我也是为了你好,省的叫人拖下水,毁了名声。”

人群中渐渐浮出笑声,像是春日**漾的花枝,猛地扎一下心口,又倏地滑开。

邵明姮抬起头,便是如何忍耐对方也不肯嘴下留情,今日之事不说清楚,毁的不仅是她自己名声,更会连累邵家。

“顾三娘子,我不是不请自来,是收到大长公主的邀帖才来的,想必大长公主请人之前必定知道要请的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你这般无理取闹,胡乱诋毁与我,便是正理便是磊落之举?”

顾香君被说的心下郁愤,气她拿大长公主才堵自己,脑门子一发热,哪里还记得出门前顾云慕的嘱咐,立时口不择言。

“是不是诋毁你自己不清楚,非要我挑明了来说?邵娘子在徐州给人做过外室,难道这都是假的?”

话音刚落,人群轰的一声。

邵明姮抬头凝视着她,指甲抠着手心,面上却依旧沉稳:“我给谁做过外室?”

“你给...”顾香君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打了个冷寒,咬住舌尖,“我还想着给你留点情面。”

“既然都编排我与人做外室了,便也别再说留不留情面的虚话,顾三娘子,请你务必一字一句说明白,我给谁做过外室,若说不清楚,那便当着众位娘子的面,与我认认真真道个歉,此事便可大事化小。”

“你做梦!”顾香君脑子里乱作一团,自然不敢把二哥的名字说出来,原只想讥讽一番图个口舌之快,不想竟被她拿捏住,又气又恼又窝火,偏又憋不出来话。

旁边的高静柔亦是如此,在顾香君朝她看去时,下意识避开视线。

“总之你便是做了,如何?!”她索性凭着身份耍赖,双眸一转,盛气凌人。

“三娘!”一声冷斥,随之便见顾云庭自人群后疾步而来。

他本就寡情冷淡,再加上这一声肃沉的喊叫,着实把顾香君吓了一跳,惊慌地朝他看去,便对上那双阴郁的眸子,似要吃人一般。

“二哥。”她瘪了瘪嘴,先行示弱。

顾云庭却没理会,瞟了眼邵明姮,又淡淡看向四下。

“你方才无端毁人清誉,实乃任性妄为,嚣张跋扈。三娘,去给邵小娘子道歉。”

他的声音很冷,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顾香君瞪大眼睛,像是听错了,“我不要跟她道歉。”

“去。”

顾云庭又说一遍。

顾香君快气哭了,站在原地扬着脖颈不肯服软。

“做错事,说错话,便得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我再问你一遍,你去还是不去?”顾云庭阴鸷的眸子一扫,顾香君立时想起在徐州时,他令秦翀他们打自己手板的场景,而现下秦翀和关山就站在旁边,仿佛顾云庭一下令,他们就会上前押着她,摁到邵明姮面前。

丢人,恨不能马上逃离。

但她知道自己走不了,这个混不吝的二哥,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她咬破了舌尖,不得不赶紧低头。

走到邵明姮面前,先是福了一礼,继而哑声开口:“邵娘子,是我胡乱说的浑话。”

余光瞟了眼顾云庭,见他不满意,便又硬着头皮说道:“你没有做人外室,是我信口胡说,对不住了。”

周遭鸦雀无声,谁也不敢置喙。

刘灵扯扯邵明姮的衣袖,“总算有人为你出头。”

顾云庭并未离开,在顾香君道完歉后,又与众人郑重解释:“当初邵家蒙冤,邵刺史生死不明,邵玉瑾流放岭南,吾不忍邵小娘子流落飘零,故而将其庇护在顾宅之中。”

邵明姮兀的抬起眼睫,愕然地瞪大眼睛,她深吸了口气,想要说话。

然顾云庭很快略过她,继续说道:“吾与邵玉瑾相识,其妹便如吾妹一般,徐州三载,邵小娘子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闺阁娘子,安守本分。吾今日所言,上不愧天下不愧地,若有一字不实,便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人群后的高宛宁,眸光涟涟,唇角含笑,手指甲却深深扯着帕子,布帛撕裂,发出响动,高静柔见她这副模样,原本的悻悻登时被爽快取代,不觉挺直了腰背,面容亦跟着轻快许多。

顾香君更是惊讶极了,这话明摆着告诉她,日后谁都不能再拿外室之言开口,否则便是与他顾维璟作对。

她默默在心里恐惧:二哥疯了。

最为震惊的,莫过于邵明姮本人。

她实在没想到,顾云庭的言而守信竟能做到此番地步,当真是一本正经地睁眼说瞎话。

他是顾家二郎,又长了一张肃静疏离的冷脸,说话的分量和可信度自然极强,此言一出,怕是所有人都会以为这场闹剧只是顾香君的任性肆意,决计不会信她所说的外室之言。

同时邵明姮又有点后怕:连雷劈都不怕的人,日后若是狠绝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她打了个冷颤,庆幸自己与他撇清够早。

刘灵与她走远些,脸上有点不自在,偷看了邵明姮好几回,最后被抓个正着,脸通红似火。

“邵娘子,我有件事想同你说明白。”

“嗯。”邵明姮点头,见她很是为难,便握住她的手问,“同你险些定亲的人,是不是顾家二郎?”

刘灵呆住:“你怎么知道?”

“刚刚猜出来的,”邵明姮笑了笑,“上回在客栈遇着他,你连夜逃走,今日看见他,她眼神总是躲避,不像瞧其他小郎君那般直接大胆,所以我猜,她就是你不想嫁的人。”

“我真是太喜欢你了。”刘灵抱着她,竟垫起脚来转了个圈,“明儿我去你家蹭饭,可好?”

“自然欢迎。”

高宛宁淡淡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扭头瞥了眼高静柔,“看清了?”

高静柔咬着唇不说话。

“阿姮是有人护着的,你若再敢不分轻重前去作践,便别怪我将你撵出伯府,省的你借我的声势,丢伯府的脸。”

字字诛心,令高静柔面上一阵紫一阵红,末了,只得应声:“嫡姐教训的是。”

高宛宁心里却有些不平。

她早年间进过宫,彼时大长公主还小,只记得她喜欢骑马射箭,上墙爬树,是个洒脱明朗的性格,两人没太说过话,故而也摸不准现在这位的脾气喜好。

登门礼带的是一把精致的小弓,上面嵌着红宝石,算是中规中矩的礼物。

公主府的后园子,是一片空旷敞亮的平地,远处摆着三个箭靶子,当中画着红圈。

府中婢女便将人都请到此处,说是公主想要同人射箭比赛。

男宾站在左侧,女宾则在右侧。

邵明姮与刘灵站在后排位置,但刘灵看见箭靶子,眼睛都亮了,摩拳擦掌想要过去比试一番,自己去倒也罢了,非要拽着邵明姮上前。

很是欢喜的炫耀:“我六岁就开始学箭,骑着马也能射下一对大雁,等秋天水美草肥,我带你去猎场射给你看。”

邵明姮只得低声附和:“好,但你先松开我的手,我往后头等你。”

“为何?”刘灵心直口快,歪头看见旁边的顾香君,还有伯爵府那些娘子,不由撇嘴,“就站在这儿!”

大长公主穿着绯色翻领窄袖对襟胡服,身材瘦长遒劲,腰背挺拔,从后面看便知是飒爽干练的样子,待她转过头来,露出浓眉大眼,邵明姮便更加笃定。

她射了几次,每回都正中靶心,引来边场阵阵叫好声。

此时日头有点晒,微风拂面,她眯起眼睛,将在场所有人都扫了一遍,继而眼神定在邵明姮处。

先是一顿,随之阔步朝她走来。

刘灵兴奋极了,忍不住给邵明姮使了个眼色,唇没启开,话漏出来。

“瞧见没,大长公主定是看出我会功夫,想找我切磋切磋。话说我还有点紧张呢,你瞧她射在靶心的那几支箭,稳准狠,分明是长久坚持练习的成果。

不过我也不含糊,一会儿你可得睁大眼睛看着,给我鼓劲儿,要大点声!”

邵明姮握了握她的手,笑眯眯道:“好,我指定喊破嗓子。”

大长公主越走越近,刘灵松开邵明姮的手,眼看就要迎上去。

却见大长公主把头一歪,朝邵明姮笑了笑,勾手。

“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