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袜湿透◎
邵怀安的外放旨意很快下来, 只等工部将待选名录呈上批准后,与新任侍郎交接,他便可举家搬去京外。
邵明姮在厢房张罗, 弯着腰,袖口挽起露出素白的小臂,听见声音,她回头看了眼,笑道:“哥哥怎么回来这般早?”
“我买了猪肉,鲜虾和白菜,待会儿给你们包饺子。”他往厨房走,将东西悉数放到案台。
邵明姮急急走出来, 递给他巾帕。
看了眼天,嘟囔:“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下的人浑不舒服。”
邵怀安擦完头, 附和:“过两日咱们就得走, 恐怕那会儿雨也停不了。”
“哥哥, 我们去哪?”邵明姮跟着高兴,扯着他手臂拉了拉, “虽是下雨, 可若能赶紧离开, 心里才踏实。”
“洛宁县, 离京城六百多里地,走快些三四日便能到,慢些说不准, 十天半月的都有可能, 便看这场雨的造化。”
邵准醒着, 听见下雨声, 他有些恍惚。
“阿姮,今日几月了?”
邵明姮吹凉饺子,沾上浓浓的酸醋,笑道:“六月中旬了。”
邵准愣了瞬,嘴里被塞上饺子,含糊不清道:“怎么没过生辰?”
“往后都不过了。”邵明姮放下碗,拿帕子擦去他嘴边的汤汁,“爹爹和哥哥在身边,不必特意庆祝。”
邵准动了动嘴唇,抬手示意不想吃了。
他胃口越来越小,邵明姮俯身哄着:“我和哥哥费了好些力气才包的饺子,你无论如何都要多吃几个,便吃十个好不好?”
邵准笑:“吃不下了。”
他双腿无法动弹,多半时间又在睡着,吃下的东西消化不了,全都堵在小腹处,硬邦邦的难受。
“那爹爹喝点酪浆,省的吃太干了。”
邵准只得喝了半碗,没多时,肚子便开始咕噜咕噜响,邵怀安主动进门侍奉。
半夜雨水小了些,邵怀安整理新修的农事籍录,字里行间清晰了然,邵明姮便坐在对面,替他将写好的纸按顺序装订好,偶尔查阅错字,便在旁边做标注。
熬到人定,邵明姮打着哈欠伏在案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邵怀安将毯子盖在她身上,继续提笔如飞,约莫天蒙蒙亮,听见厨房有了动静,这才歇笔,揉了揉额头,起身走到楹窗前,轻推。
花全落了,被雨冲到墙角处,空气中有股敝塞的浓稠感,天仍是阴沉沉的,不知要下到几时。
朝堂各种奏报纷至沓来,萧云每每忙的焦头烂额,偏顾云庭在万年县,迟迟不归,他暴躁难忍,夜里回宫便冲着顾香君泻火。
这日又收到洛宁县沿带的急奏,他瞥了眼,唇角勾起。
接连数日的雨水灌进洛河,使得河水暴涨,接连掀翻不少船只,各地府衙已经报上来六十多口人失踪。
若大雨不停,接下来便会淹没两岸房屋,冲毁良田,今岁的收成便全完了。
这封急奏他私自扣下来,其他请求疏通河道,安置百姓的奏疏,皆已交由三省六部联合督办。
心情瞬间大好,负手走到窗前,喝了一盏鹿血酒,随后转身回到寝殿。
顾香君像被狗咬了一样,抱着双膝躲在床头,手里握着簪子,恶狠狠的瞪着他,萧云浑身血热,瞟了眼,轻笑她自不量力。
俯身上去,一把揪住她的发,从那虚弱的手中拔出簪子,“叮”的一声掷到地上。
凄厉的喊叫穿透雕花楠木门,外头守着的内监不忍听下去,彼此闭眸盼着时辰赶紧过去。
....
晌午,顾太后着人去前朝将萧云请来,一同用膳。
母子二人分坐在长案对侧,屏退宫婢后,萧云搁了箸筷,往后斜靠在圈椅上。
“母后,舅舅今日在朝堂上驳了我的面子,斩杀了我新提拔的禁军卫尉,还给他扣了顶欺君罔上的罪名,他这么一杀,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员便都偃旗息鼓,谁都不敢摇摆了。”
顾音华叹道:“你舅舅当初藏得好,我和你父皇都未看出他的野心,且他的确忠心护主,在青州那会儿也多亏有他,否则你父皇不一定能活着进京登基。
但他胃口膨胀的厉害,趁着你父皇生病结交权贵,拉拢重臣,你父皇发现时,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将皇位传给你,亦是想让你隐忍蛰伏,在你舅舅的眼皮子底下暗自强大,有朝一日将兵权和人心全都夺回来。”
“太难了。”萧云闭上眼,稚嫩的面孔浮起不合年纪的憔悴,“我像是走在刀尖上,每一刻都接近死亡,忽又哪一日睁开眼,命已经没了。”
“他是你舅舅,他可以觊觎皇位,但他不会杀你。”
“母后,他不会杀你,但他一定会杀了我。”萧云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锐利的眸眼扫向顾音华,“母后,我不想死。”
顾音华触动,从袖中取出瓷瓶,递过去。
“你自己想法给她用上,千万别叫她有子,此事需得悄无声息的办,别叫你舅舅和大表哥知道。”
“母后,你最近可见过皇兄?”
“没有,不曾见过。”顾太后当即否认,夹了箸薄如蝉翼的羊肉片,放到萧云碗中,“他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别再打听他。”
萧云便与顾太后说起洛宁县之事,言语间很是愉悦。
“洛宁县的奏疏全都压在我手里,趁着二表哥离京,我特意让舅舅看过邵怀安外放的请奏,舅舅二话不说便批了。
我真的迫不及待想看看,二表哥回来后是个什么表情。”
顾音华嗤了声:“顾维璟根本就不像顾家人,优柔寡断,感情用事,当年栽在高宛宁身上,如今又对邵家娘子动情,当真是不死不罢休。”
萧云不动声色打量着顾音华,心中暗道:顾家人,又是个什么德行。
“邵家兄妹若是运气好些,捱到二表哥过去,那我就给他们赐婚。”
“你舅舅定是要疯了。”顾音华唇角含笑,便又多吃了点酪樱桃。
....
空旷的官道上,仿佛天地间皆被乌云笼罩,万物静谧,唯有雨声绵延不绝。
快到洛宁县时,有一段官道濒临洛河水域,甫一靠近,便觉水流湍急,牛马不辨,浩浩****的洛河水不停拍打岸边,像是随时都能冲垮河堤。
邵怀安蹙眉,在车内写好急奏,密封后交由扈从立时转给就近驿馆,令其加急送往京城。
离开时,他并未听闻任何洛宁县的水患隐情,倒是其余各地呈现多方频发现象。
邵怀安于治水没甚经验,但他知道,一旦洛水冲垮河堤,那沿岸百姓的房屋便会被大水漫灌,几百口人,兴许连活命的机会都没了。
而今朝廷早该派下官员疏通引导,甚至做好灾后救援,而不该静悄悄的没有丝毫举动,不正常,若非官员不作为,那便是传到京中的奏疏遗失,通政司难辞其咎。
上任第一日,邵怀安便挽起裤腿走访各地良田,情况很是不妙。
黍不耐雨、穗黑将烂,这雨若不赶紧停下,洛宁县的百姓便会遭殃,他记得十年前伊水暴涨,平地水深六尺上,冲毁房屋瓦舍,汝州豫州等地庄稼悉数受害,当地百姓从秋日到年底饿殍满地,体力尚存的流散到各州乞讨,沿途更是死了多半。
他不敢想若情景重现,洛宁县的百姓该如何保全。
弯腰拔起黍苗,根部已经肉眼可见的烂掉,结穗的黍子颜色果真灰黑,他心急如焚,雨沿着蓑衣渗进衣服里,冷风一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哥哥,换一个蓑帽。”身后传来声音,却是一身轻便朴素衣裳的邵明姮,同他一样挽了裤腿,盘着头发,穿了身棕青色蓑衣,边说边把护在怀里的蓑帽打开,替换下那漏雨的破帽子。
“阿姮,你回去照看父亲。”
“有小饼在,我陪你一起。”
“不行,这场雨太大了,保不齐河堤要塌,若河堤塌了,周边的房屋良田都得跟着损毁,你跟父亲他们住在驿馆,那里安全,不会轻易冲垮。”
邵明姮不听,继续跟在他身后。
邵怀安恼了,“阿姮,别叫哥哥担心。”
“哥哥,你快走,不要浪费时间了,总之你不回去,我不回去,若有事,我可以帮你,总好过待在家中忐忑恐惧。”
破败的寺庙里,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百姓,呻/吟着躺在里面,虽是个挡雨的所在,但实在太冷了,连着数日不见日头,骨头缝里都是冰碴子。
“哥哥,会不会是陛下故意为之。”
邵怀安闭眼,长长叹了口气,“若是陛下,国运必衰。”
翌日邵怀安开设粥棚,因粮仓有限,城东城西各设两处,昼夜不停,饶是如此,每日仍有百姓不断饿死。
有时看他们快走到跟前,然后便直挺挺去了。
邵明姮见过不下三回,心像油锅里煎过,疼的难受,尤其那些几岁的稚童,窝在爹娘怀里,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来不及长大便被饿死冻死。
她已经连着两日没有回驿馆,身边有一个扈从,是哥哥特意安排留下来的。
朝中仍然没有回信,洛宁县风雨飘摇,时刻都会被暴涨的洛河水冲走一样。
....
顾云庭正往京城赶路,半道收到邵怀安赴任洛宁县的消息,当即调转马头,径直朝洛宁县赶去。
万年县城门前,每日都能看见乞讨的流民,他有心询问,便知都是从洛宁县蹒跚流浪,撑着一口气去找吃的。
与此同时,顾云庭派关山携书信返京,叮嘱他务必将信交到父亲手中。
事到如今,他不信萧云没有收到奏疏,唯一的理由,便是萧云刻意为之。
他教了萧云两年,纵然知晓其心机深沉,处心积虑,但未曾想过他会置几千户百姓生命不顾,以此作为争斗的契机,他焉能猜不到萧云的企图,愈是猜到,心里便愈是愤怒。
洛河决堤,沿岸不仅仅是洛宁县,还会波及卢氏县,宜阳县等地,此等汛情实在危急,大雨迟迟没有停下的迹象,河道粮道以及礼部官员理应做好应对策略,早点派军前往洛宁,可顾云庭一路走来,竟没看见朝廷任何补给。
眼下只是大雨,流离失所的百姓已经遍地可见,更何况日渐涌**的洛河水,像拉满弓弦的剑,不定哪日便会爆发。
倒塌的屋舍,淹没的蔬菜粮食,树都开始凋零,鸟雀湿淋淋站在枝头,像是快死了,连羽毛都懒得打理。
雨势越来越大,像是摧天毁地一般没命的往下泼溅。
顾云庭掀开黏重的车帘,隔着层层水雾,他看见一道清瘦的人影,尽管穿着粗布衣裳,像其他人一样站在热锅前施粥,尽管她侧身而站,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但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是邵明姮,他的邵小娘子。
邵明姮接连七个时辰没有合眼,被雨淋着,便觉头重脚轻,浑身冷的厉害。能站在这里坚持,是怕自己一旦倒下,便再也爬不起来。
有时候只差一口气,熬过去便好了,熬不过去,便少不得要吃药休息,耽搁时间。
眼前一暗,她握着盛粥的碗,递过去,哑声道:“碗沿滑,务必端稳了。”
面前人迟迟不接,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雨水晕开雾气。
她看见只身下来的男人,眼眸漆黑,面庞雪白,瘦削的身形像一道清隽的竹子,他站在这儿,朝她伸出手去。
碗被接过,他顺势站到她右侧,拿起锅中汤勺,并不熟稔的开始盛粥。
细长的手指有青筋凸显,骨节分明,像他的人一样,澹远宁静,明明是冷的,却还透着股破茧的温暖。
两人没有多言,就像是寻常轮班。
邵明姮去到仓库盘查剩余粮食,实在困极了,胸口也闷得透不过气,她拖来矮杌,坐在上面扶着米袋子合眼休憩。
眼皮一闭上,便陷入深深的昏厥中。
顾云庭忙完前头,擦干手过来看她,打开仓库门,便见她蜷着身子,小嘴微张,发出淡淡的鼾声。
累极了,才会如此。
他走上前,瞟了眼她的脚,两只鞋连着裤腿全都湿透了,地板上已有水渍渗出,他弯腰单膝跪地,双手捧起她的脚,将鞋脱掉。
“哗”的一声,倒出小半碗水来。
罗袜早就透湿,他一并脱下来,放在地上。
原本娇嫩纤巧的脚丫,此时被污水泡的浮白肿胀,脚底有了裂纹,隐隐冒着血丝,他握着她的脚,眉头蹙起。
邵明姮像是做了梦,抽了下,脚在他手里打了个滚。
顾云庭虚虚拢着,从胸口摸出巾帕,给她擦拭干净。
她睡得太沉了,鼻间的轻微鼾声像是打盹的猫儿,呼噜呼噜,眼底发暗,饱满的唇也起了干皮,但依旧是美的。
他屈身上前,亲在她的眉眼。
便觉小扇似的睫毛颤了颤,似有一股香风飘进肺腑,惺忪的睡颜,带着几分睡迷糊的怔愣,声音又软又哑。
“宋昂,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顾云庭的手僵住。
邵明姮又合上眼皮,嘟囔了几句,忽然猛地睁开眼,瞪得滚圆明亮。
“顾大人?!怎么是你!”
与方才的柔软截然不同,更像是受到惊吓后的应激反应,她往后缩了下,发现自己后背抵在米袋上,只好用力绷着呼吸,使自己与他更远一些。
低眸,发现自己的脚还被他握着,那白皙的拇指摁在自己脚踝处,全然没有松开的意思。
顾云庭膝盖离地,改成曲蹲的姿势,僵硬过后便是冷漠,他垂下眼皮,用干帕子裹住她裂开的脚掌,随后轻放在另一张矮杌上。
邵明姮脚趾向下抠着,此时已经彻底醒来。
“顾大人怎么来了?”
“因为你在这儿。”他语气平缓,双眸凝视。
邵明姮脑袋嗡的一声,猝不及防抬起头来,对上他漆黑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险些睡过去,然后意念告诉我,要爬起来,于是肝出来了!
顾大人这张脸皮,仿佛是从哪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