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璟被推了出去◎
层层密裹, 柔软如脂。
细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却在此时难以克制的发颤。
指腹凝霜露,寸寸难舍离。
外面似乎下起雪来, 细碎的落雪声一点一点砸在车顶,像是盐粒子唰唰撒落。
马车停在宽敞的庭院,骏马打了个响鼻,热气腾腾的白雾漫开,长荣牵着缰绳,稳住马后又去取来脚凳。
“郎君,到了。”
他撑开伞,举到车帘前候着。
车内没有声音。
长荣竖起耳朵, 试探着叫他:“郎君?”
“等等。”
嗓音暗哑,挟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车内,顾云庭的腮连着耳根红透, 那股子燥意洇染进喉咙, 他的右手仿佛还有她的香气, 脑中亦全是她方才唇红齿白的明媚模样。
取出巾帕,慢慢将手指擦拭干净。
低头, 将氅衣重新整理好, 雪白绒毛包裹着素净的小脸, 此时已褪去红晕, 恢复往日细瓷般的光泽,她累极了,就那么一动不动躺着。
顾云庭抱她下车时, 腿一软, 长荣连忙搀住。
伞面不时有雪落声, 他抬头看了眼, 唇角微微上翘。
...
“郎君,你脖颈流血了。”罗袖收拾完床褥,一扭头,看见顾云庭狭长的伤痕,血珠还在往外渗。
顾云庭抬手抹了把,手指拿到面前不经意扫过,道:“不妨事。”
他弯腰看着昏睡过去的人,伸手将那被角重新掖了掖,目光缱绻温柔,便盯在那眉眼处发呆。
罗袖去倒了醒酒茶,顾云庭接过来悉数喝完,喉咙还是有点疼:“罗袖,上回交给你的账簿都要仔细盘查,那些庄子田产地契什么的,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且先保管妥当,之后...”
他握着邵明姮的手,声音压低:“之后我与她安顿下来,会想法子同你联系。”
罗袖知晓顾云庭心意已决,便只好点头:“奴婢和云轻她们几个一定守好郎君的家,等您和姮姑娘回来。”
桌上搁着凉好的人参清心汤,罗袖欲去喂给邵明姮,顾云庭顺手接下,淡声道:“我来吧。”
罗袖从未见过他这般细心,温和,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吹凉了贴在唇边试好温度,这才送到她嘴中,怕她呛到,左手搁了碗,扶着她后脑起来些,汤水沿着唇角渡进去,几乎一点都洒不出来。
“姮姑娘一定会明白郎君用心的。”
顾云庭难得弯起眉眼,其实他的长相着实俊俏,平素里冷着脸有种疏离感,乍然一笑,便犹如春暖花开。
罗袖暗暗感叹,随后又去与长荣说了那道伤口,长荣很快背着药箱进来。
谁都不敢问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处理完,用纱布稍微缠了下。
“郎君,带回来的那个人,该怎么处置。”
顾云庭这才想起来,是了,还有窦玄,金陵通判之子,曾与邵小娘子相见过的,听闻邵怀安很是中意他,有心想让他做邵家女婿。
顾云庭没有当场杀了他,是因为那时他气息不稳地跪在地上,双手抠着毡垫,却还能忍住不碰邵明姮。
但他即便没有触碰,眼睛也看到了。
顾云庭站起身来,眼神恢复冷寂。
“他在哪?”
“在柴房里。”
雪大如席,短短片刻光景地面便白了一层。
顾云庭穿上厚实的狐裘大氅,戴好兜帽,沿着抄手游廊往西侧走去。
站在门外,便能听到窦玄隐忍的低呼。
推门进去,他背靠着廊柱,双手反绑在上面,因为太过煎熬,他额间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听见动静,眼皮使劲睁了睁,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觉温热的气流胡乱冲撞,他咬破舌尖,以此来保持清醒。
顾云庭居高临下看着,末了,转头冲长荣递了个眼神。
长荣拎着一桶冰水进来,托底抱在怀里,而后朝窦玄头顶哗啦一下,冰水立时浇透衣裳。
窦玄打了个冷颤,血液好似回流冷凝。
“再去打一桶过来。”
如是重复了三次,窦玄苍白的脸上满是疲惫,虚脱了一样靠在廊柱微闭眼皮。
“给他松开绳子。”
顾云庭吩咐完,顺势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冷眸幽幽,打量窦玄的反应,他爬起来,浑身上下水淋淋的,上下唇打颤,但得体的教养让他依旧能保持端庄仪态,只是样子狼狈些,气度仍在那儿。
活脱脱落难贵公子。
“宁王殿下,多谢。”他做了文人揖,神情憔悴像是历经煎熬一般。
“坐。”顾云庭扫了眼他旁边的圈椅,“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是。”
“今日猎场,是谁命你来的。”
“礼部张大人。”
“张由之?”顾云庭蹙眉,张由之是顾辅成从青州提拔上来的官员,年轻时候便跟着他鞍前马后,无不忠心,如今在礼部掌权,更是唯顾辅成是从。
“可还记得谁带你去的营帐?谁侍奉茶酒膳食?”
“我都不认得,但他们也去侍奉过旁人,不单单有我,那个侍卫个头很高,脸黑眼睛很大,拿长/枪。”
“知道了。”顾云庭悉数了然,窦玄嘴里的这些人他大概都能猜出是谁来。
话锋一转,他摸索着扶手再度开口。
“听闻你和邵小娘子议过亲?”
窦玄觉得他这话比那三桶冰水都冷,思量再三硬着头皮点了点:“长辈安排,也只走个过场。”
房内静谧,落雪声渐大。
窦玄不得不补了句:“邵娘子与在下提前商量过,也是为了安彼此长辈的心,并不是真的要相看。”
顾云庭不咸不淡嗯了声。
随后起身,“待会儿换件衣裳,会有马车送你回去。”
“多谢殿下。”
窦玄今夜生出感慨,早知京城险恶,当初他宁可听崔远一句劝,别进京,在京畿留下做个闲散文官,最是舒坦,当时他还暗叹崔远心态老沉,不像自己年龄该有的蓬勃**,朝阳向上。
而今看来,是他不自量力,有一日连命都搭进去,许也不知谁想害他。
马车摇晃了一路,他也下定了决心,年底前,奏疏乞外放,去哪都成,京城他是待不下去了。
....
紫宸殿,司膳内监身后跟着数名小黄门,各自手里捧着食盒,躬身疾步进来,待到内殿门前,又将食盒转交给殿内侍奉的小黄门,带着一身风雪,赶忙退出门去。
“陛下,夜深了,用点热乎的汤羹暖胃吧。”内监着人抬来条案,便放在书案旁,另外拉来合适的垫茵垫方凳,摆置好后,恭敬的站在一旁。
顾辅成手握成拳头,抵在嘴边咳了几声,摆手问:“谁在外头说话?”
内监忙道:“礼部的张大人,像是有事来找陛下。”
“叫他进来。”
“陛下,您先用膳吧,待会儿便凉了。”
“朕不饿,收拾下去吧。”
张由之一进门,老脸耷拉,面带愁容。
“陛下,您可要帮帮老臣。”
“起来说话。”
“哎,老臣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宁王殿下,他昨日着人递上来数道参臣的折子,御史台,翰林院,都已经瞧过了,老臣就是只龟,也熬不住这么万箭齐发的问候啊,齐王殿下是要把老臣扎成个筛子才算完。”
顾辅成抬头,想起那夜他握着碎瓷要同自己拼命的情形,深深叹了声,放下笔来。
“怎么,受不住了?”
“老臣能为陛下效劳,是老臣的荣幸,老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老臣还想多辅佐陛下几年,不想就这么早早隐退。”
“老东西,净会说好听的。”
“他要出气,朕总得让他发泄出来,”顾辅成起身,踱步后说道:“朕先把你调离京中,等过个一年半载再把你调回来,如何?”
“老臣都听陛下的,但不知陛下要把老臣调去何地。”
“去灵州吧。”
“灵州?”张由之愣了瞬,“那不是刘国公之子,刘朔刘都督的治所。”
很快,他明白过来顾辅成的用意,拱手一抱,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去了之后打探清楚,看看刘家这几年的兵力,军中声望以及百姓嘴里的说辞,刘家是忠心的,但手里的兵权太重,朕这么做,也是为了成全君臣之意。”
“陛下思量周全。”
张由之走后,暗卫前来禀报。
一切如顾辅成预料,二郎果真想跟那小娘子远遁江湖,他竟也没想到,自己能生出如此痴情重情的儿子,连权势都看不进眼里,一门心思要与人双宿双飞。
他心内郁结,恨不能一巴掌扇醒他。
当年高宛宁的事也就罢了,彼时顾家未起势,他一早便知二郎是真情错付,原想着吃亏长记性,脑子便能收回来,没成想越挫越勇,此番竟好似动了真格,非那邵娘子不娶一样。
他年轻时也曾有喜欢的人,但也只不过是喜欢,没能等到上门提亲,他便遇到了高兰晔,权衡过所有,他毅然决然舍弃了心头肉,同高兰晔高家联合在一起,步步为营,这才有今日所成。
“陛下,宁王殿下在渡口统共安排了五艘船,属下查看过,其中有四艘是为了转移视线,届时五船齐开,驶向不同方向,便是追击过去,也极其消耗精力。”
“前段时间殿下变现了不少田产,想来也是为了日后花销。”
“继续盯着,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去哪。”
....
因为狩猎时的药,邵明姮病了两日,总是昏沉口渴。
后来身体转好,又看见外头落雪,登时想起顾云庭答应自己的事,离开。
清早用了粥,她裹上氅衣便直奔书房而去。
“姮姑娘,殿下出门了。”
“秦大人,他可说何时回来?”
“约莫得天黑。”
邵明姮怏怏地回屋,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没盼回来顾云庭,倒是把罗袖盼回来了。
“姮姑娘,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罗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忍住。
顾云庭对邵明姮的心意,她一个下人看的清楚明白,奈何两人之间总是冷冷淡淡,让她干着急,有力也使不出来。
邵明姮点头,“嗯,罗袖姐姐你说。”
“你能不能试着喜欢郎君?”
邵明姮呆住,张了张嘴:“我不能。”
“奴婢听说过宋家三郎的事,奴婢虽没亲眼见着,但相信宋家三郎一定是个英雄似的人物,顶天立地,壮志凌云。”
“他是。”邵明姮应声。
“但他已经去了,姮姑娘你的路还很长,未来你身边也总会有人陪着,护着,一同承担风雨,既如此,能不能先给郎君一个机会,他是真的喜欢你。
奴婢看了都觉得不落忍,他那样的人,不知道怎么对人好,喜欢便只默默守护,很多时候做了很多事,你不一定知道。
奴婢曾以为经历了高娘子的事后,他永远都不会主动喜欢一个人,但若是主动,必定是心之挚爱。”
“罗袖姐姐,我没你说的那么重要。”邵明姮打断她。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罗袖摇头,“姮姑娘,你不妨仔细考虑我说的话,不要急着否认,也别急着拒绝,权当给你们两人一个机会,重新来过,好吗?”
罗袖眸中带着央求,邵明姮只得点了点头,应声:“好,我认真想想。”
....
翌日清晨,风雪骤停。
邵明姮睁眼,便看见床前站了个人,她吓了一跳,揪住被沿问:“是谁?”
顾云庭回头,“我。”
邵明姮松了口气,忙在帐内换好衣裳,稍微整理了发髻才出来。
“殿下为何进我的房间。”
“换身衣裳,我带你去找邵怀安。”
他们去后巷换了马车,从黑漆描金马车换到稍小点的青帷车上,又继续前行。
“是要去渡口吗?”
“嗯。”
“是不是有人在跟踪我们?”邵明姮觉得有些莫名顺利,这种顺利让她不安。
顾云庭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有,会一直跟着我们上船。”
“你都安排好了,对不对?”
邵明姮见他眸色坚定,便知他定早早作了预案。
“我一定亲自把你交到邵怀安手上,而后我们一起往西北方去,那里风土人情敦和友好,我们可以...”
“你真的要一起去?”邵明姮仍觉得匪夷所思,“你是宁王,你走了,陛下一定会把天下翻个个儿来找你。”
“他找不到的。”
....
渡口,皑皑白雪将四下掩埋,破冰的船依次驶离岸边。
邵明姮坐在舱内时,依稀望见几艘船沿着江面分别往四个方向驶去,他们这艘则顺流直下,在主干道上慢悠悠行走。
如此走了一日,便都下船来寻吃的。
渡口周围的客栈人来人往,顾云庭径直包了二层整楼,为防生事,他和邵明姮住在一间,夜里,偶尔能听见渡口传来的河水声,船靠岸后桨夫的吆喝声。
天蒙蒙亮,伺机跟踪的暗卫便看见他们出来,登船后,便又继续尾随。
客栈中,邵明姮从另一间房里探出头,看暗卫走远,忙抚了抚胸口。
“你怎么想到的?”
方才出去的两人,顶着易容后的脸堂而皇之离开,自然而然引走了那些暗卫,好一出调虎离山。
顾云庭和邵明姮各自换了便于行动的衣裳,他抬手,给邵明姮整理了耳畔碎发,淡声道:“为了今日的离开,我筹谋许久,特意寻来易容的师父,早早做了这么两张面皮,我怕走不开,又知你不会留下,便只能步步算计。”
“我们走吧。”邵明姮看了眼后院中的马匹,从后掀起兜帽罩在头上。
顾云庭拉住她的手,道:“等等,还有一个人。”
“谁?”
邵明姮忽然想起来,“是在府里出现的黑影?”
“嗯。”
话音刚落,便见一人从夹道中走出,面庞白皙如玉,清隽挺拔,只是走路时候有条腿不大方便,若走的慢还好,瞧不出,走快了,便能发现它不太便利。
邵明姮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觉得他有点面熟,不知怎么竟想起萧吉玉那张脸来,她脑中乱糟糟一团,下意识便问出口:“你是不是大皇子?”
萧昱扫了眼顾云庭,唇角轻启,“而今的大皇子姓顾。”
他这么说,邵明姮便确定下来。
早前听闻大皇子被顾太后打断了腿,后来关进掖庭,无人照料,孤独等死,再后来坊间传出消息,道大皇子连俩月都没捱过,悄无声息死了。
三人坐进车内,为免人多口杂,引起顾辅成怀疑,此番并没有带上秦翀和关山。
马车离开客栈,沿着官道调了头,往河阳县方向行驶。
“顾维璟,”萧昱忽然开口,温和的眸子望过去,“谢谢你。”
顾云庭蹙眉,不待回话,便觉眼前一晕,同时四肢乏力,他猛地抓住邵明姮的手,想将人拉到自己身边。
邵明姮咣当跌落案上。
萧昱将两人隔开,目光瞬间幽冷。
“我说过,会让你们顾家每一个人得到报应。”
帘子**开,顾云庭被推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来啦!上章是承/欢加分割线,然后呻/吟改成痛/吟,哈哈哈哈
彻底把顾二阉了
同样中了药,窦玄表示怀疑,怎么待遇还有差别?
顾二擦着手: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