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芸从午睡中惊醒。
她几乎是带着满身冷汗地从罗汉**弹起来的, 窗外清风絮絮,将纱帘翻开一个角。
“白溪音……”暮芸手指在额上拂过,苍白的唇上被咬出一点樱花似的绯色:“不可能的。”
她竟然梦到白溪音与楚淮勾结联手。
可笑。
打从孩提时代起, 白溪音就一直出现在暮芸身边,他同她的长兄暮苑是过命的关系, 长安白氏这些年来也从没有过任何不安分的举动。
勾结楚淮卖国?
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真是被姓顾的迷昏了头,”她无奈地捂着脸笑着想:“这厮天天吹枕头风, 吃白首辅的飞醋,这还没完了。”
雍州的天气实在太好,暮芸倚在床头,伸出玉白的手去感受温润的风, 有那么一时片刻, 她忽然有那么一点点不想走了。
打从两个月前顾安南得了海汝峰的兵书,便日日起大早去演武场上练兵。每天早上出发之前, 都要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翻窗跑到自己的房间来,起初暮芸以为这厮要做什么老色鬼的行径,但是没有。
他只是穿着一身甲胄, 摸摸她的发梢,碰碰她的脸颊,动作轻得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的娇贵瓷器, 即便只能闭眼感受他的动作, 亦能感受到其中的珍惜。
“白溪音有什么好的, 破大荆又有什么好的?”男人低沉的声音总会这样含笑响起:“阿芸呀, 我给你一个更好的天下。”
真是勾得人心肝颤。
“主母,”仆从恭谨地在门外弯身请示道:“谢侯爷来了。”
暮芸披衣起身的动作一顿:“知道了。”
她出得府门的时候, 谢川流正站在对街的一树玉兰之下, 灿烂的光晕从花树的缝隙中落下来, 星子般浮动在这旧日王侯的周身,只有他的眼是安静的,内里藏着一点几不可察的伤感。
大抵是因为他那个抢亲抢来的小娘子不幸凋零在了长安城里,谢川流才变成如今这样。谢川流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回转身来,深邃的眉眼中略带漠然:“芸殿下。”
暮芸笑了起来,心里却叹了一声。
“谢侯爷,何必这么生疏?”她挥退侍从,拒绝了銮轿,同谢川流一起往城外的方向走:“你我还是表兄妹呢。”
说是表兄妹,其实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也没有太大交集。暮芸自问已经对京城的各方势力了如指掌,但直到今日,她也不觉得自己真的看透了谢川流。
这位老兄已经不是城府深不深的问题了,当年在长安,他是出了名的“疯”。
听闻某日他听说自家娘子在相府受了欺负,这厮竟然拎着刀强开北大营,带了一队兵活似造反似的冲到了相府里去,能在当时那种太平年代里搞出这种“腥风血雨”,也着实不是什么正经本分的人。
“表兄,你同我说句实在话,你和咱们大帅到底是什么时候勾连上的?”暮芸同他走在刚刚恢复起来的雍州大街上,手里拎着一只锦袋:“依我看,恐怕不是长安沦亡以后。”
谢川流垂眸:“知道太多也没趣。”
可惜他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暮芸,她太聪明了。
她眸光一闪,许多关于过去旧事的蛛丝马迹连成片的勾连起来,形成一种震惊的神色:“……是殒龙之变的时候,对吗?”
谢川流眼中一瞬间露出恶鬼上身般的血色,好像昭彰着什么惊心动魄的旧日风雨:“殿下实在聪慧。”
暮芸被那掩埋在岁月长河中的血泪真相震惊得近乎失语,除了白虹别庄那次之外,她还从没在外人面前这么失态过。
“为了这件事,我们什么都能做。如果当日在牧州城中殿下没有决定留下来。”谢川流眸中藏着滔天巨浪,语气依然冷静非常:“那时我就在城外,会亲手将你扼杀。”
暮芸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只是有点欣慰地笑了起来,继而说了几声好。她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因为对于此刻的谢川流和自己这两个“幸存者”来说,这些故事永远都不该再被提起了。
新天新地已开,就让昨日消亡。
相信这也是那些离去了的人愿意看到的。
“花次辅的小型伏火雷制好了,今天要正式试炼,牧公觉得你会喜欢。”谢川流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手上的锦袋,话音一顿:“故而叫我来接你看看。”
暮芸点头,顺着他目光将锦袋提起来:“为什么看这个,有什么奇怪?”
不过是装杂物的小袋,若说有什么奇特,就是上面绣着个小兔子,绣功略显笨拙,却反而有些活灵活现的可爱。
“没什么。”谢川流犹豫很久还是说了出来:“亡妻生前也喜欢绣这些小纹样,手艺很像。”
暮芸手指在绣面上一过,心说不是吧。
这东西是吴苏商会的古嫣给自己传信时,系在玄鹤腿上的带过来的。她忍不住问:“那时候长安城里,你那妻子……我记得是当年太医院正肖家的表小姐?”
谢川流点头:“她姓古。”
暮芸:“……”
难道真的,是她现在想的那样吗?
钟薇钟夫人也说古嫣有个“亡夫”,他俩到底怎么回事?!
暮芸一路怀揣着这种疑惑到了军营,前后嘱咐了好几遍,让谢川流千万别着急回南境去,大后日吴苏商会的掌事人们要来雍州,嘱咐他亲自去接一趟。
谢川流没拒绝。
“想什么呢?”大营里,须卜思归两手在她眼前乱摆:“大帅在演武场上给你抛媚眼呢!”
暮芸失笑,抬眼果然看到远处演武场上一队奇形怪状的青年军官,顾安南怪得尤其离谱——他胸前带了好几层护心镜,四肢上捂着被絮,又用一层一层的麻绳捆住,活像个会走路的人型草靶。
其余的青年军官也都做此打扮,只是朝着自己挥手的顾草靶格外“活泼”些,大抵是因为在军营里,他脸上的表情格外严肃,被捂成这样了也不失威严。只有暮芸看过来的时候,才抓紧机会朝她见缝插针地扬了扬下巴,骄傲得不行。
暮芸想笑,偏又不好让旁边的将军们看见自己失态,只好强行压着笑意。
他二人在大庭广众下公然眉来眼去,旁边的张鸿简直要酸死了,他轻咳一声介绍道:“主母,花文花师父这次研制的伏火雷威力巨大,大帅说了,这是咱军中大事,定要让您来看看才行。”
暮芸这才注意到,今日在各地演武的顾家军将军们来得倒是挺全,除了仍在南境驻守的何三等人几乎都来了,各个脸带兴奋跃跃欲试。
就连不久前才被拎到雍州来理文政的钟褚都到了,陪着钟夫人坐在不远处,摸着下巴紧紧盯着顾安南的动作。
“一会儿叫钟褚去后营等我,”暮芸低声嘱咐姚谅:“别让你大帅知道,明白吗?”
来奉茶的姚谅很机灵地点了个头,一溜烟跑了。
顾安南那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他举起左手,做了一个缓慢而坚决的“下压”动作,青年军官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变成了两人一组的阵型,当前那人半跪在地,肩膀和颈侧放上了近五寸厚的麻布盔甲,然后在身后人的协助下将一个碗口粗的铁管架在肩膀上。
所有人屏息静气。
他们前方大约六十丈远的地方是一道临时建起的土墙,那墙混了三合土,质厚料足,比寻常城墙还要再坚固几分。
这种奇特的两人阵型中,后面的人一条腿顶着前面人的脊背,一手带着厚得跟砖头一样的麻布盔甲扶住铁管的后侧,另一手摸出火折子,将留在外面的引线点燃。
暮芸站起身来。
顾安南自己一组,旁人都半跪着,唯独他站着。暮芸有些担心,但看旁边站着的花文并未阻止,也就没有出声。
“点火!”
火线被齐刷刷地引燃,细微的星火如同明灭的星辰,闪耀在铁管中狭窄黯淡的微缩天地之间,铁管中万物黯淡,被改装过的伏火雷巨大圆润,蕴藏着无尽能量的火药和石脂被薄薄的铁皮缚住,只等着星火到来——
“轰!”
众人面前巨大的强光闪过,只见铁管中滑出数道耀目的流星,竟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携着万钧之势砸向了土墙!
所有的将军都在震惊中站了起来,因为那坚固的土墙竟然被瞬间摧毁成了一地残渣!所有人耳中都因为爆炸的震响被弄得耳鸣起来,但所有人脸上也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这是何等威力?!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神兵!
更何况这东西的射程足有六十丈,无论是攻城还是阵战,都能极大地减小前锋士兵的伤亡!
出钱参与制造了这东西的钟夫人虽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激动到站起来,却也一样心潮澎湃,按着钟褚的手说不出话来。
万幸万幸,这是她的赫儿。
万幸万幸,吴苏没有当真和顾家军对上。
如果这种东西出现在正面战场上,势必会显现出“天罚”一样的效果,听闻南境青州出产伏火雷,再加上宁州的铁矿和自己的财力——
换而言之,如此神兵于顾家军而言,简直是要多少有多少!
伏火雷发射的瞬间顾安南就整个向后“飞”了出去,他被强烈的后坐力给甩在了事先放好的草垛里,发出噗叽一声响。
暮芸吓了一跳,刚要去扶他起来,就见这活牲口被铁三石等人一把从草垛里拉了起来,几个将军高兴得抱在一块又笑又叫!
“花师父!花师父威武哈哈哈哈!”顾安南满头都是乱草屑,耳朵被炸得几乎听不见动静,他自己“耳聋”,说话声音也跟吼叫没什么两样。
他一眼瞟到旁边要去查看土墙的花文,捞过干瘦的小老头猛地往上一抛,吓得花文呜哇乱叫,整个军营一片喜气洋洋。
沈明璋跟着众武将一起抛老头玩,满脸喜色:“大帅!得给咱这新家伙什起个大名!”
花文喊得撕心裂肺:“放我下来!”
“行!就听师父的!”顾大帅没心没肺地大笑着从人堆里退出来:“就叫‘放我下来’!”
众武将又开始嘻嘻哈哈混成一片欢乐海洋,纷纷要求套上那套可笑的厚盔甲自己放炮玩,为保安全,暮芸的“观赏”位置在整个看台的最后,知道他听不见,故意隔着很远的距离,对他说了句话。
在这轰然欲裂,四野震响的演武场。
她无声地笑着说:“我大帅战无不胜,天下第一。”
就这样,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集中在伏火雷上的时候,顾大帅被她勾着从侧面上了台子。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趁着大家都在看前面的时候,飞快地拉过僵硬的大帅的脖子,吻了吻他的鼻尖。
顾安南被她这么软软地靠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但心中某处仍然还在戒备,知道怀里这位是个天下第一硬心肠的小没良心。
他耳朵嗡鸣的厉害,却并不影响他俯身用鼻尖蹭了蹭对方的耳朵,将人圈在身后,像一只凶戾魔头,不肯让任何人窥探他的宝物。
“知道了。”大魔头红了耳朵,用气音在她耳边说道:“大帅也心里有你。”
作者有话说:
三合土是一种用于加固的材料,类似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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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帅:“不管你说了什么,反正我就当你是表白。”